我們住過的房子,無論樣式無論好壞,都令我們難忘。房子為我們擋風雨遮炎陽,護安保暖。房子隔開了我們和外面嘈雜的世界。房子又常常是家的代名詞。人一般都是誕生在房子裏,也即家裏的。房子守護著我們,為我們身心的休養提供溫馨安靜的空間。不同的房子,還是人生不同階段的標識。
房子攸關人生和人際關系情感,也就蘊藏著豐富的故事。葉周的長篇小說《丁香公寓》,就是圍繞著那棟公寓寫人敘事。近期中國有本書叫《名家故居逸事》(海飛編),寫的是數十位文化名人故居的“前世今生”和發生在這些故居裏的“悲歡離合”,通過這些描述展現人生、命運和時代的風雲變幻。
我在中國度過了童年及青少年時期;我在那裏住過的房子,故事講不完。海八路的直筒房有一個布滿塵灰的閣樓,它的神秘被奶奶養的一只母貓和它的一窩小貓打破。這直筒房還有個和鄰居屋頂連成一片的、俯瞰遠近村莊原野的紅磚屋頂。這裏毗連農貿集市和小鎮街口,夏秋季節,一片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在這裏我度過了野性調皮、光手赤腳甚至光膀子都在所不惜的童年。
從海八路我們一家七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哥哥——搬到了小鎮中心的光榮巷17號。這是一棟閩南話稱“四房看廳”的典型閩南民居。上廳旁兩個大房,大房接廊房,兩個廊房分別連接一個小房。兩個小房間中間是下廳。上下廳之間有很大的天井。臺風一到,幾日不休的狂風暴雨就在天井裏呼嘯。四十年過去了,那天井雨柱落地的激昂聲響還在我耳邊回蕩。等到雨過天晴,天井上空藍天白雲,高遠而清朗。我和小夥伴們就在上下廳和天井這個空間裏盡情玩耍:跳橡皮筋、踢毽子、翻筋鬥,甚至那些靠跑速取勝的遊戲……好不盡興!
在這棟“四房看廳”的房子裏,我常看到奶奶為全家虔誠祈福;我常聽到媽媽唱歌:《洪湖水,浪打浪》、《黃河怨》、《梭羅河》、《紅河谷》……媽媽會唱的歌很多;許多中外老歌就是那時候從媽媽嘴裏學會的。
轉眼間,到了我離窩的時候了。我離開小鎮和童年交織的時空,到了華北平原上的大都北京。古老而年輕的北京,她的各式房子具有更加綿長的故事:故事主角大至帝王將相,小至賣糖葫蘆的老頭兒。可惜,在北京,我沒有機會體驗真正的北京房子的故事。不過值得提的是,在北京語言大學的十二號宿舍樓,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那家雖只有一個房間,但空間大,對門有公用廚房,洗手間也近,比住在學生宿舍裏強得多。我很滿意這個家,做了精心的布置,不僅添置了具有放物、美觀、隔間等多功能的組合櫃,窗臺上也養起花卉。這裏還住著家屬和其他教師,頗有些故事。我的小說處女作《小石蛙》就是以這棟十二樓為地點背景的。十二號宿舍樓是我出國前住的最後一棟房子。記得出國前幾天,我和鄰居大媽合影留念;出國當日,我和前來送我的老同學合影紀念。照片我至今保存著。從那裏和我一樣出國的老師頗有幾位。自從出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十二號宿舍樓裏的人們。我時常會想念他們。
我到美國前,先生為了迎接我的到來,離開他先前住的那個學生“大雜院”,在一個小城裏分租了一個房間,那時叫“雅房分租”。房東是越南華僑。我們分租的那房間裏沒有正式的床,只有兩個落地大床墊。記得有一個餐桌書桌兩用的簡易桌和兩把椅子。房間裏一個抽屜都沒有。廚房和廳是公用的,不過我們烹飪極為簡單,客廳則幾乎沒有享受過。
房東陳先生對錢看得很開,不過他妻子特麗莎就沒有那麽瀟灑了。特麗莎熱買六合彩是我在美的這第一住所留給我的最深印象。我要感謝特麗莎,給了我最初的美國夢的朦朧影像。二十多年過去了,先生每次說起,還是會提一句:不知特麗莎是否中了?
從特麗莎和陳先生的“雅房”裏搬出,完全是因了生計的緣故。那時,我在墨西哥人聚居的高地公園市找到了一份保姆管家的工作。那地方離我們這雅房遠,我又不會開車,先生讀書又忙,於是我們便決定搬到高地市去住。那裏租金非常便宜,我們租的一套一房一廳、廚廁皆備的樓上套間,空間大,每月房租才兩百五十元。據說,這一帶的一百多棟房子,都是一位叫柔莎的白人女子擁有。她回饋社區,非常便宜地把房子租給鄉親們住。我的小說《編鐘緣》裏的許多故事,地點背景就是這棟大公寓和它的後院及臨近街區。
高地公園市的這套公寓套房,是我在美國住過的最吵的地方。晚上十點多鐘,臨窗的街道依然車馬喧囂,摩托車時而呼嘯而過。第一夜我們雙雙睜著眼睛到天亮。從第二個晚上起,樓下車聲隆隆,樓上睡眠呼呼。年青麽,適應力強。這段時期是我在美國打工起步的時期。這裏交通方便,我在中國城書店工作的幾年中,住的也是這套公寓。
後來我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先生就又開始動主意了:今後這母子可不能住在這麽吵鬧的地方;一定得搬到好區去。
於是,我們從高地公寓搬到了一間“草原小屋”。這間“草原小屋”位於著名的華人移民區蒙特利公園市。它也是一房一廳,但總面積比那套高地公寓小了許多。不過這是獨立屋,並有一個寬大的長滿青草的後院。“草原小屋”的名稱就是這麽來的。小屋雖小,功能俱全。鄰居女房東時而送過來一點好吃的,為這間本來就溫馨的小屋更增幾分生活情趣。在這間小屋裏,我們的孩子出生並快樂地成長。
我們一家三口人在“草原小屋”住了兩年。兒子兩歲時,我們攢了點小錢,先生又開始思量房子的事。買房這個經典美國夢開始在我們的腦海中放飛起來。我們並非為買房而買房。還在大兒子幾個月、滿地爬的時候,我就說:要是有個大一點的地方給孩子玩就好了。
我的買房夢做得小,不敢要求太高。先生就想得比我遠一點。位於天使之城、靠近絕頂好區的一棟三房獨立屋,很得他的青睞。相比那“草原小屋”,這棟房子不僅室內面積大,前後院也很寬敞,鳥語花香,更有游泳池和游泳房。更重要的,房子所處的區和地段都非常好,整個街景就像個公園。先生實在是非常的喜歡。二十六萬,銀行貸款十幾萬,在先生看來是可承受的極限;而在我的感覺上,卻是我們這月薪低微的打工族難以承擔的,我一想腳底都會發軟。
我們的代理是一位臺灣來的文靜女子,熱情又誠摯。先生很信任她。就這麽著,按先生的說法:一步到位,我們買下了這房子。
從此,這棟房子成了我們真正的家:它和我們的孩子們,和學區、鄰居、朋友甚至花草果樹小鳥聯在一起。在這裏,我們的二兒子出生了。二十二年彈指瞬間。這期間,曾有過幾次購房的好時機,由於孩子們的學習等種種原因,我們始終沒再搬家。兩個孩子跟著爸爸學會了遊泳;兩個孩子的頭,也常是爸爸在後院為他們理的。家庭廳裏有時會吵架爭執,但也沒少歡聲笑語。客廳裏,有大兒的瑯瑯琴聲,他的鋼琴一直學到第十級;還有兩個孩子的演講聲,兄弟倆分別取得過全美高中演講比賽的銀牌和銅牌。
在這屋前屋後,孩子們長大了,從小男孩,到問題少年,再到高中、大學生。雖然,他們對這個守護著他們一路成長的家很眷戀,羽毛豐滿的小鳥還是要飛向廣闊的天地。
轉眼間,這棟房子成了人說的“空巢”。
“空巢”裏的人開始有了一點心理糾結。去年就有老同學問我,有沒有想過在哪裏養老? 不久前,先生帶我去看了聖馬力諾市的一棟宅院,房子前後林木成景成蔭,清凈賞心而又優雅自然。我想,這種樣式的房子也許就是我養老的最佳去處。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平日寄宿在外。十三年如一日,每個周末回家,我必要照看前後院的花草樹木,撈游泳池。這一切都是我心中家的一部分。現在,我時常會帶點神經質地審視著這棟和我們親密無間的房子,回憶著它和我們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哪天真要搬離,我一定會有割裂感,就是和自己分離的感覺;我的人生也將隨之進入新的階段。對“天使之家”的無限依戀和回憶,將伴隨著我未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