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子情深
已经算是参加“革命工作”的父亲,一直都以低姿态出现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滚滚洪流之中,糊里糊涂地从国企工程师变成了新中国的技术员,一干就是好多年。以他的年资,不够总工的资格,至少也应该有专工或主任工程师的位置,可他却任劳任怨地干了很多年新中国的技术员,是那种少有的,能够真正淡泊名利的旧中国知识分子。
参加革命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算是单位的大龄单身青年,西南院有心人的介绍,加上同事的撮合,他认识了我的母亲,一个相似家庭出身而自立的女性,父母的婚姻虽有相同的家庭背景作基础,可谓门当户对,然而维持家庭和睦的根本,得益于父母的性格互补。母亲的大家族就在都市近郊,亲戚关系复杂,人员走动频繁,然而父亲家的亲人却四散各地,互不往来,为的是避免家庭的阴影烙印在下一代人心中。
父亲三十好几才有了儿子,专心抚养爱子的那几年,应该是他最为愉快的时光,由于母亲身体健康的关系,他们决定不再生育,父母在独生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
我在很小的年龄就上了幼儿园,父母是双职工,家里虽有外婆,但据说父亲坚持要培养我的独立性,当然还有知识分子的通病,要孩子尽早接受学龄前正规教育。就在我一岁零七个月大的时候,便进了省火电设计院幼儿园。在这里的时间不算长,能够记住的唯一事情,还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适逢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多数的孩子们,甚至大人也吃不饱饭,可父亲绝对不让我这掌上明珠饿着。每周至少要买一次点心来幼儿园看我,每当他给我送吃的,同学们总是带着饥渴的眼神望着我。幼儿园老师为了不让他们留下不好的记忆,每到父亲送麻饼来的日子,便让我独自一人到室外的大铁门边等候,父亲十分感激老师提供的这个父子亲情的机会,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态,很欣慰他能做到别人无法负担的开销。一个麻饼当时的售价八元人民币,这个价格足以购买一架不错的照相机。
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结束了我在火电院幼儿园的日子。一次,父亲用自行车载我出去玩,那时,自行车上供小孩使用的座凳还没出现,我只能手扶车把坐在中杠上。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从车杠子上滑了下来,结果左肘腕脱臼,摔断了宝贝的手,这还了得,将来会不会落下残疾 ?妈妈再也不放心父亲了,于是我便转学了,来到她身边的成都纺织厂幼儿园。
年幼的我学龄前就开始了接受父亲的早期教育,其实,那个年代和社会,像父亲这样的家长,能够做到的只能是提前给我灌输数学知识,母亲曾经还想教我为人之道和社会生存竞争的技能,统统都被父亲拒绝了,他不想让我染上那个它并不喜欢的社会的习气。
记得还未上小学,我的算术能力已经有了在校生三年级的水准。全是父亲的心血,我站在了赢过别人的起跑线上。我想父亲并没有要和谁竞争的愿望,只是知识分子利用自身优势,为下一代打个好基础而以,与如今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的父母完全是两码事。
有了父亲在我身上花的功夫,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成了班上成绩好的学生,直到考入大学都是如此。
政治与社会活动事情,父亲总是东躲西藏,从不引人注意,更不与人争辩,因而历次运动中,倒霉的人里一直没有他,就因为父亲没有因为家庭背景而成为理所当然的黑五类,我的童年也还算幸福。因为无知,便可无畏,我从小学开始就很张扬,学校里出风头的事情总有我的分,毫无自卑感。
小时候,一到周末,父亲就要到九眼桥接我去西郊火电院我们一家三口自己的家里过。那时的交通规则就不允许自行车带人,父亲哪能让我走许多路呢,总是明知故犯,我们沿一环路骑行,快到十字路口,父亲便下车推行,看不见警察以后,又骑车带人了。一环路已属成都郊区,警察并不多,有时候父亲偷懒,过十字路口也不下车,心存侥幸。最终还是有被抓住的时候,小警察训斥父亲的样子,依然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表情十分尴尬,连连认错,完全没有工程师的范儿。父亲的那辆飞鸽牌,用了很久,传到我手里,脚蹬已经磨坏了,以后改制了一对木头脚蹬,就成了我的第一辆自行车。
过年的时候,我骑在父亲脖子上,到青羊宫看花会,每年都要去凑这种庙会似的热闹,最喜欢父亲买的小糖饼,是民间艺人献艺、赚钱、谋生的产品。白色的陶瓷模子里,浇上刚刚熬化的红糖,再插上一根竹签,最受小朋友青睐。晚上放焰火前,这里人流如潮,大家争先恐后往场子中间挤,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搭着脖子上的我走到最佳观看位置,焰火开始了,震耳的爆炸声在头顶响起,胆小的我几乎快要吓哭了,不得已,父亲只好放弃欣赏礼花,赶忙托着我又往人群外边挤,自然遭来一片责难。疼爱独子的父亲没有丝毫怨言,出得拥挤的人群,我们站在远远的空旷田野边,回头继续仰望绽放的夜空。
文化革命的时候,父亲远离政治,没有介入任何派别,潜心他的逍遥自在。成都附近的逢场天他都记得,常常带我去赶北郊的青龙场,南郊的红牌楼,当我会骑自行车以后,我们会走得更远,赶过白家场,赶过石羊场,赶过天回镇,赶过万年场。
当年人民公园露天溜冰场周围有一圈长廊,墙壁上,建了很多鱼缸,饲养了种类繁多的金鱼,每到春季金鱼产子,公园就会出售鱼苗。这时父亲就会带我来买鱼苗,父亲在街上玻璃店划上几块玻璃回家用水泥敷个鱼缸,家里就养上了金鱼。人民公园不但卖鱼,还有鱼饲料出售,饲料叫水虹虫干,一小袋一小袋买来放在家里,我自作聪明要给鱼儿改善伙食,让妈妈缝了一个纱布网,到西南院后边的水沟和池塘里打捞红沙虫和红线虫,金鱼夭折的时候,父亲就带我去人民公园补充,我家的金鱼就是这么一直养了好一阵子。
父亲远在我学会摄影冲洗照片前就已经会冲放照片了,他自制了一个曝光的灯箱,我们用它照射赶场买来的种鸡蛋,自己孵小鸡,当我看见在父亲指导下孵出的第一只小鸡破壳而出的时候,手舞足蹈的场景不难想象。从孵小鸡到将它们养大成为过年餐桌上的美食,饲养过程漫长而有趣,学工程的父亲,又学起了家禽饲养,买了不少的书籍,学习家禽营养食物的调配,学习家禽防病治病。遇到流行鸡瘟,在父亲指导下,我们买来鸡瘟散,采用针刺放血等办法,治疗自家喂养的小鸡们。记得家里一只巴白小公鸡,经过治疗保住了性命,但脖子再也没有伸直过了,我们就叫它宾努亲王,有不尊重残疾人的行为,尽管人家还是国家领导人。
自家的鸡公长大以后,我总爱抱它去斗鸡,在西南院的土地上东奔西杀。父亲不允许我干这种事情,有正在斗鸡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他马上试图分开怒发冲冠的雄鸡,站在两只斗鸡之间驱赶它们,往往裤脚上留下不少鸡血印迹,我只好抱上心爱的公鸡与父亲一起回家。
小动物天生就是小孩子的朋友,我从小一直心仪养只小狗作伴。一天,这样的机会终于来,西南院刘二娃牵来一只小黄狗,说是可以用粮票交换,我太希望带它回家了,于是跑回家里,在家里父亲的皮箱内找粮票,正值午休时间,父亲半醒半睡地发现我在蚊帐背后捣腾,也没太在意。小狗换回来以后,将它安置在饭桌下的一个大木盆内,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因为不知道父母会怎样处理我作的这个重大决定。我不明白养宠物在那个年代是被禁止的,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果不其然,下班以后,饭桌下小狗的响动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开始审问我它的来龙去脉,接着联想起午休时我的异常举动,父亲赶快检查皮箱,其中有他积攒多年为数不少的粮票,结果大吃一惊。我说只拿了二十七斤去换狗,显然他丢失的粮票远远不止二十七斤,那个年代生活在城市的人们都明白粮票意味着什么,父亲发怒了。拎着我的耳朵找到刘家,我父亲一定是认为比我大几岁的刘二娃骗了我,趁机偷了我家的粮票。刘二娃的父亲是西南院的汽车司机,属于工人阶级,平常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不大往来,碰面只是象征性的打招呼而已。父亲以这种方式找上门来,工人阶级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刘二娃当时就挨了一顿暴打。狗还了回去,父亲拿到刘二娃退还的二十七斤粮票,回家以后我也挨了一顿暴打,算是其余粮票丢失的出气筒。童年的记忆里,这是我仅记得的一次,父亲狠狠地打了我。
父亲打独生儿子的时候并不多,教他学本领的事情远远多于惩罚。为了增加求生的技能,父亲决定教我游泳,不会水的人通常对水都有一丝恐惧,在父亲的强迫下我们在猛追湾游泳场办了游泳证。从少年池开始,一有空父亲就带我去学游泳,经过无数次教学实践,我仍然不得要领总也学不会,唯有胆子练大了,对水的恐惧感没有了。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只是希望我的一辈子不要遇到水灾。
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一些科学,在春熙路六一儿童商店,一柜台的玩具我最喜欢车船舰炮,而父亲却给我买了一盒理化试验玩具,按图索骥,组装试验,小瓶的蓝色化工原料干什么用我已经记不得了,然而用小玲当和磁铁作的电铃第一次开启了我电学知识的兴趣。
后来父亲又指导我作航模,成都市面上难得买到少儿科技用品,根据母亲为我订的《红领巾》、《小朋友》杂志背面的广告页上的地址,父亲要我自己写信到上海少年宫邮购材料和说明书。在父亲带领下,用小刀加工松木飞机部件,还要阅读和理解图纸,当橡皮筋作动力的飞机组装完毕以后,周末妈妈做好踏春的食物,我们一家三口在南郊公园试飞,我这工程师生涯就是这么潜移默化中炼成的。
父亲对我的早期教育也是探索性质的,他也在试图发现儿子的强项和兴趣所在。直到进了初中方才渐渐明朗,无线电技术后来吸引了儿子的注意力,不用父亲操心,儿子自己开始逛无线电器材商店了,从东大街到盐市口,从顺城街到城隍庙,当时成都市几乎所有销售无线电器材的商店在儿子心中如数家珍,甚至连产品展示柜台朝向何方都记得。
父亲找出他以前买来的电子管和变压器,给我看他放电烙铁和万用表的抽屉,又从旧箱子里翻出来镀锌底板,我开始安装第一台电子管收音机。父亲亲自传授调试经验,讲解基本原理,虽然我不能完全懂得收音机原理,还是成功完成了家里的台式电子管收音机。
有了父亲的引领,我算是在电学上入了门,制作涉猎更加广泛,自己买了不少半导体原理的书籍阅读,开始试着安装半导体晶体管收音机。循序渐进,从矿石耳机做起,从单管机到多管机,从来复式到超外差,从中波到短波,技术日臻成熟,到读高中的时候已经有了深厚功底,可以替人家修收音机了。自制的短波收音机也开阔了视野,可以偷偷收听敌台广播了,美国之音和自由中国之声的中文节目让我看见了天外天。父亲有些担心,为了堵住我学英语偷听美国之音的口实,他到成都羊市街的外文书店和春熙路孙中山铜像背后的古旧书店,买了英语灵阁风和英语九百句唱片和课本,说是要学就正规学,光听时有时无的广播不行。我的心不在学英语,但不得不对付父亲的结果就是在很早的时候使自己的英语水平得到了锻炼,高中和大学的英语学习从中受益匪浅。
高中毕业的时候,面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父亲虽然接近退休年龄,但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决定要退休,因此我也不能顶替进入西南院工作。不想丢掉城市户口,我没有下乡,呆在家里混日子,父亲让我装台黑白电视机,以这种我喜爱的方式去混日子,我正着手实现父亲交付的任务,新的高考制度公布了,父亲立即要我放下手上的活儿,准备参加高考。
考试结束以后,我离开了家,离开了省城,开始自己的大学独立生活,直到参加工,再也没有触碰那台刚刚开始组装的黑白电视机。斗转星移,黑白电视技术已经落后,我的家庭作坊没有必要继续那台电机的生产了,我一直都没有能够完成父亲交给的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