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我和我老婆去纽约,顺便拜见一个在某圈子里有些名气,当然也有很多争议,偶尔也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前辈。
前辈很高兴,虽然年近60而且身体不好,执意要请我们去外面吃顿饭。老婆提到,她有个同学,台湾人,也在纽约旅游,本来也打算见见面的。前辈说,叫她过来一起吃饭嘛!
我们一行在法拉盛一家餐馆坐下来,前辈劈头就问那台湾女孩:“你从台湾来的。我问你,你是台湾人,还是中国人?”我知道这位先生和台湾各色人等打过很多交道,对台独深恶痛绝,但不知道这个新一代的年轻女孩如何回答。有点没想到,她慢悠悠地说:“我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先生满意地点头,然后大家吃饭。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当然,既然要吃别人的饭,总不能得罪这个虎视眈眈的主人。但是,在这里,“中国”是什么意思,是文化认同?是政治认同? 如果是政治认同,是哪个“中国”?也没有人知道。当然,这样的双重认同,在大陆人听来,应该是可以接受的一种表述了,除非你非要追着问是PRC 还是ROC…
更早的时候,我的房东是台湾来的老太太,苏北盐城人,随着国民政府迁去的。我第一次在电话里问她租房的事,听她的口音,我问,你是台湾人吧。她有点不爽地说,我不是“台湾人”,是从台湾来的。我才发现,假如以英语来看,“I am Taiwanese”和 “I am from Taiwan”似乎也有细微的区别。她是“从台湾来的”,这是一个简单事实,但并不等于她认同自己是“台湾人”。“台湾人”这个词在她看来,是指台湾本地人,不包括她这样的“外省人。”后来我才看到,在中国的民族学研究中,“台湾人”在狭义上特指福建裔的台湾居民,连广东人都不算,从这个意义上,她是对的。
在台北逛夜市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大陆口音的对话,也很清晰地听见了台湾年轻人在听见以后互相之间说:“中国人...”她们并不说 “大陆人”,而是说“中国人”,口气里有谨慎,有陌生,有排斥,至少把自己是完全放在“中国人”之外的。
想起中国大陆电视台的节目,只要台湾来的歌手说“我来自台湾”,字幕一定会是“我来自中国台湾”,其实人家原话不是这样说的,而且也并没有错,为了政治目的去强加两个字,在我看来实在也没有必要。
前几天,一个“台湾来的”学生和我聊了很多。她说,她在美国和大陆来的学生相处,更明确地觉得,“台湾”和“中国”就是两个国家。我问她,那你在台湾是读中文系的,你觉得你是在读外文系吗?她说,那不是,因为中文是母语。
她的家不是“外省人”,几代都是道地“台湾人”,因此,对台湾的认同和“台湾人”的自我政治身份的认定更加明确。但这种“台湾人”的政治身份并不排斥中文,中医,中国节日,和中国习俗这些属于文化范畴的东西,对后者,她不但不排斥,而且还有很深的认同和情感。其实,对她来说,“中国”是一个国家权力意义上的政治名词,即英语的“state”,法语的“etat”。
我说,你怎么说都可以,没有关系。只有两件事是我不能接受的,也可以告诉你:1,台湾人可以说自己是台湾人不是中国人,或者有保留,没问题(这涉及“中国”如何定义的问题),但我不能接受美国人来和我谈论这个问题。因为争论台湾人的民族认同,我曾和一个原本关系一直不错的老美同学从此决裂;2,李登辉竟然把自己当成日本人,这个不可接受。她听得很仔细,说,和大陆留学生在美国相处,说自己是“台湾人”似乎对方比较不爽,我说,如果你在意对方的感受,说你自己是“从台湾来的”会比较中性,你可以考虑,哈哈。
之所以台湾人表达的意思我能听进去,是因为这种隔阂和分离趋势在我看来起因于一个民族(nation)内部的悲剧--内战,厮杀,一起牺牲,抗日,最终为谁抗得多还争执至今--也是双方高层人物在某种意义上都缺少诚意和智慧所造成,或者加深的,不是靠辱骂和恐吓可以解决。而且,现代社会,也已经不再是靠武力或武力威胁可以压服任何人的时代,也因为我听到到类似的意思,都比较温和客气。假如口气凶狠,打打杀杀,任何观念都会变得让人生厌。
写这篇文章,刚好读到龙应台的一篇演讲,好几年前的,表达的其实恰是同样的纠结:
这么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几十年,到1979年,中国大陆开放了,我终于在纽约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这个人刚刚从湖南出来,一口浓重的湖南腔。在这个历史的场合上,有人冲着他问“你是哪里人”,他就说“我是湖南人”,问话者接着就回头问我“你是哪里人”——你说我该说什么?
我不会说湖南话,没有去过湖南,对湖南一无所知,老乡站在面前,我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一辈子的那个中国梦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儿了,这是1979年一个非常大的震撼——原来啊,我是台湾人。
在台北夜市上遇到的那种说着中文但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现象,两岸实质上的渐行渐远,有时无效的,或者起反作用的“交流”比零交流可能更糟糕……这种政治和文化分途的趋势可能会成为一股越来越强大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