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上海解放,有人在街上看到爱穿旗袍的苏青,也换了人民装,不禁愕然。
呵,苏青穿人民装,也没什么特别吧?当年上海滩头,时髦女子无数,一夜之间,不都换了灰布蓝布,短发齐耳,皮鞋改布鞋。穿起人民装,苏青就仿佛在演一出袖珍戏剧,可戏散了,人还是那个人———“侬吃饭了哇”,生活惰性往往能够拉住理想的腿。
苏青身上,尤其有一种市民阶层妇女的泼辣和变通,她仿佛是张爱玲眼中那生活在蛮荒世界里的女子,在任何时代都能怡然地活下去。
苏青初登文坛,就是家庭主妇形象,她不与命运作对,她要谋生,把劲使到点子上,为日子添砖加瓦。因为对生活有热情,苏青反倒容易随波逐流。这种随波逐流,不是没立场,没主见,而是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在生命之河顺流而下,走到哪儿,她都想着采一把沿岸的吃食,填补体力,准备继续走下去。
苏青的政治敏感度显然没有张爱玲强,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因嫁给胡兰成而为人诟病,张爱玲虽心中不满,却虚晃一枪,只对读者声明,并不强辩。苏青呢?她也在有日伪背景的刊物发文章,又曾在汪伪政府里做过事,她自然也要被骂。听闻风声,苏青毫不含糊对骂过去,一点不避嫌,在那篇《关于我》的散文里给出的理由,未免有点诡辩,可苏青似乎总是相信,她的日常道理在任何时代都是讲得通的吧。
汪伪败退,接着国民党败退,一夜之间,红旗插遍上海,改天换地。可这对于苏青来说,仿佛没分别,日子总还要过,她没有像张爱玲一样出国,仓仓惶惶的,她不是没机会,她本可以去香港,据说她前夫的弟弟也曾邀请她去美国,可她都拒绝了,所谓家累太重,还是因为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完全丧失信心。
解放后,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保持着原有的性情。1949年底,苏青在九三学社吴藻溪的介绍下,加入“妇女生产促进会”,她的目的很简单,依旧为了养家糊口,她仿佛一株带着降落伞的蒲公英,落到哪,就能在哪存活似的。
苏青的坚忍,不是坚贞不屈,大的理想于她仿佛是不相干的,她的“理想”,都有点急迫,是眼前生活生发出来的一点两点必需。在新社会,苏青依旧兴头充足,香港的《上海日报》可以发文章,她便当即写两篇过去,也不问环境允许不允许。
1951年,苏青参加了上海文化居举办的戏曲编导学习班,就此走上编剧道路,《卖油郎》、《屈原》都是极其卖座的作品。1955年胡风事件中,苏青因一封她写给贾植芳的信而获罪,过了一年铁窗生活,再出来时,人事全非,亲友都疏远了她,苏青的生活热情,仿佛是遭遇了瓢泼大雨,从头到脚,渐渐冷了下来,虽然她仍努力工作,编写了《雷锋》、《王杰》、《诗人李白》等戏,可终究因为对于生活的脱离,而没有显示出强大的感染力。
文革十年,苏青在世俗里扮演的,不过是个小角色,她的受难,在那个时代,亦没有特殊性。年华老去,健康走低,工资一度停发,苏青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追求的老太太,看晚期苏青的照片———还是一身人民装,短发朝后梳,仅及颈项,两手交叠着,脸上有种淡淡的谦卑的笑,这哪里还是写《结婚十年》的那个苏青。
褪去繁华与锋芒,苏青已筋疲力尽。那个大谈月事怀孕养孩子离婚的苏青,仿佛天幕间突现的一弯虹彩,耀眼一瞬,又渐渐隐没在白炽的男性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