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无边(下)
"This is not good....This is not good..."
饭桌上,女儿低低地重复着两句,泪一串串往下掉,大颗大颗地,除此之外就是沉默、寂静,我能听到泪水落盆的声音。
“爸爸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一切还没确定,不用伤心...说不定...”。
我的解释很无力,看到她落泪的样子,比我得到自己消息时更悲,我在极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不让她看到我的崩溃。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阿Q似的活着,区别在于阿Q是真的麻木无畏,而我的麻木是装的,内心却很脆弱。没有什么比不确定更焦心,白天还好,晚上失眠了,大段大段时间醒着、想着、挣扎着,多数在回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展望。好在去欧洲旅游前,有一个大的药物临床研究项目必须在这两周完成,我像打了鸡血一样,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投入了工作,把数据做的漂漂亮亮,老板那一丝不苟严峻的脸轻松开朗起来,珍惜吧,也许这是我最后一个项目...
去他妈的肿瘤,活一天赚一天,真正的释放是游欧洲三城,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我全情投入,起早贪黑地拍摄,行走,然后是劳累一天后尽兴的美食美酒,和家人朋友一道。我微笑地注视每一位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们,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祝他们都快乐健康;我向每一天初生的太阳注目敬礼,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光辉照耀。连续三个早晨,全家四点半起床去老桥上看日出,回忆我们一起走过的山山水水,我也尽心为她们拍照留影;不时蹭拍街上一对对穿着婚纱的新人,愿他们幸福长久。布拉格的老桥上我走了十几个来回,拥挤时的,无人的,清晨的,黃昏的,一切那么美好,真实的,活生生的美。也像其他游客一样,把五指放在古铜雕塑发亮的五星上祈福,为自己,更多的是为家人。怀着从未有的虔诚和敬意,我走进每一座路过的教堂,不是教徒,不懂教义,却懂得默念感恩,此刻也许只有上帝原谅我,看到我,帮我...
我把手术取样的时间推迟到生日之后的一天,想好好过一个安静的生日。我为自己做了桌像样的菜,开了一瓶久藏的好酒,接过女儿送我的惊喜,一件New England Patriots 十二号短袖球衣,这是第一次女儿为我买的生日礼物,一阵激动。唱歌,许愿,吹蜡烛,吃蛋糕,一切顺理成章,一切好象没有发生,也都隐约地等待着发生。没有放纵,最后一口酒下肚正好九点五十九分,医生说了,十点后不能进食。
晴朗的一个早晨,和所有忙碌拥挤的波士顿早晨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哀而忧伤,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开心而狂欢,自己的事情必须自己扛着。一个人开车进了医院,说好手术几小时后太太来接我,女儿在不远处医学院的一个实验室做 summer intern, 没有让她来陪,很近,只有几百步远,我能感到她的关切和不安,而我会平静地等待一个判决。
针管插上,几条线缠上,吊针挂上,几个护士轮流过来,熟练地插针打药,解释手术过程,一大堆表格填写,询问个人病史,家族病史,是否过敏,危险时家人的联系方式云云,然后再一个个签名,把自己的命交给这洁白温暖的手术床。长长的一个多小时准备工作和paper work,愉快而认真,对待生命,大概就该如此慎重。妈妈从事医务,我从小在医院长大,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尽管在不同国度,不同的时代。忽然想到,如果妈妈还活着,她现在会不会像小时候生病那样守在我身旁?
终于被推进超声波导入的病理取样手术室,医生一定是做了认真的研究,在我身体特定的部反复查寻,很长时间,并沒有打麻药开始手术。出去,又跟进来另一位医生,年长的,打着有动物图案的领结,端庄而平易,又有一点可爱。他用超声波的探头反复做着检测,小声地与先前那位医生耳语,又不断让我改变身体姿态,测试不同的部位角度,再耳语讨论,再反复探测...我紧张起来,难不成己恶化到无从下手?
十几分钟,像是一个漫长的世纪,终于,老医生开口了。“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
心提到嗓子眼,我盯着他们,等待下文。
“我们找不到,也测不出先前所说的囊状物,没有...请相信我们俩的技术,我们不能为你做手术取样,因为无处可取,先前可能有误....”
医生轻轻地拍拍我,“恭喜你,你可以回家了!”
“????!!!!....”
“Happy birthday! This is your best birthday gift." 细心的护士一边迅速拔除管线,一边微笑祝贺。她一定是注意到我填写的生日。
“饿了吧?我们这里有果汁,面包....”护士问。
“哈,是,很饿,全部揣来...”不至于吧,刚一说出口又有点囧。护士笑了,笑得那么迷人。
走出医院的大门,竟然又飘起了小雨,刚才还是晴天,这会儿却又灰濛濛的下了,丝丝的,绵绵的,像无穷多的手抚摸着我。两通电话给了仅有知道的两位亲人,听到了对方的惊喜,而我的魂还在颤栗,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可又有谁知道?命运有时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天气无常,人生无常。
脑海中莫名响起了《欢乐颂》,那几百人的合唱,雄浑的,坚定的,多少有些悲壮的声音。仰头,呆呆地,让雨浸湿双眼、脸颊,久久地不想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