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往事」/京華尋夢話童年(三)
作者/凡薇(范亞維)
中山先生去世後,一九二五年五卅慘案爆發,湖北發生漢案。父親作 為國會議員和旅京代表,與李書城老伯等七人專程南下。行前, 祖母胃病已很嚴重,但國事尤為重要。祖母教導父親一向喻以大義, 以國家為重。可是等父親回來,祖母已經告病危, 不久終於離開了我們。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親呼天喊地嚎啕大哭, 當然是把家殤、國殤以及自己未能盡孝的痛苦,一起宣洩了出來。父 親自幼深得祖母教誨和熏陶。接祖母北上的兩年來,為反「賄選」、 反對「金弗朗案」、以及處理「漢案」,一直未能在家稍盡孝道,何 況為祖母所建的「萊園」還沒能及時裝修,奉養老母的心願未能實踐 。所以,追掉儀式上不惜一切花費,親自給祖母沐浴塗香藥劑, 周身纏著絲綿,在院內做了「七七」49天法事。 請來法源寺和雍和宮的和尚喇嘛,搭了兩個大台子祭祀。 我第一次看到喇嘛吹著大喇叭,響徹雲霄,可是仍未喚醒祖母。
民國前大總統黎元洪,以及段祺瑞、趙爾翼、左紹佐、周樹模、 盧永祥、于右任、梁啓超、王式通、李哲明等千餘人或親臨致祭, 或送來輓章。出殯時,我們姐妹和女眷們十幾輛馬車在後面, 緩緩行進,沿途路祭,非常隆重,政府要員親臨悼念,奠儀之厚, 實屬罕見,這是前所未有的。 平漢鐵路局長陳延炯特批給我們一節車廂,運送祖母靈柩回鄉。 這是我們第一次回湖北,一路上的青山綠水對我們特別新鮮。
當年父親在社會上聲譽卓著,二六年暑假前我初小畢業, 學校還請父親蒞臨講話。看到他在台上神采飛揚,我內心特別自豪, 加上懇聽會展出的作品中,有我製作的萬花筒和編織的口袋。 這些作品被來賓選購,因此,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賺到了幾角錢, 這也是胡家德國姐姐教我的功勞。 北京女師大附小的前門正對著女師大後門,學校開運動會, 我們的班主任陶淑範教我們做的紅旗操、豆囊操頗受好評。 附小從初四開始學習英語,老師常叫我示教輔導同學,我長得最高, 老師還常囑咐我要伸直腰板,這樣更精神些。 當時的情景讓我銘記在心。夏棫真表姐也曾經是她的學生, 解放後送我一本《陶淑範小傳》,我寫信問候,她兒子代筆回的信。 可是,八五年,我和老伴到國務院宿舍探望時,她已是九十高齡, 認不出來我了。這套國務院宿舍是王光美分給她的,因為王光美、 錢學森等人都在師大附小學習過。
二七年或二八年初,南京政府主席譚延闓,
一九八五年我和老伴同游北京時,「萊園」還在,「采壽堂」 卻杳無蹤影了。鬧市口的街道加寬了, 北京比以前修建的好上加好了。遙望西天,祖父母、父母在天之靈, 也可以稍感欣慰了吧。
(三)萊 園
「萊園」坐落在北京宣武門內前老萊街甲五號,二十年代初, 父親購置基地,新建此宅,是為奉養先祖母劉太夫人安享餘年之所。 因街名「老萊」,父親定名為「萊園」,效古人老萊子的娛親故事。 大門上方鐫刻「天行健」三個大字,皆為父親手書。落成後, 父親自署「萊園居士」。街轉角處,原為前清七王爺府邸, 是我們姐妹們童年就近遊樂之地。後改為民國大學,三十年代初, 父親曾在該校任教。現為中央音樂學院。
「萊園」現在還在,是北京唯一一棟城牆磚建築,又是中西合璧, 有四合院、花園、樓房、平台等。當時父親覺得城牆磚可貴, 北京拆城牆時特地買下來建房。「萊園」是為祖母而建, 希望讓祖母安度晚年。修建「萊園」時, 當年城牆磚是一角五分一塊,美國松木材料更貴, 因此房子修建得非常堅固。大窗戶台用花崗岩砌成, 一丈多長的紅木大門宏偉氣派,上面是父親的手書「萊園」二字, 意思是學習老萊子躬耕奉親避戰亂。花園是四大扇綠油漆長門, 寫的是「正大光明」。樓上大書房中有黎元洪送的金匾,題的是「 寧靜致遠」。牆上掛著中山先生最後在天津張園的合影, 和他夫人宋慶齡的儷影。「萊園」房間結構特別, 樓梯被遮在走廊過道的小門後面,外面看不見。 也許是父親當年從事黨務,為了秘密交談方便而設計的, 所以比較不易為外人察覺,有特殊情況時也容易適應。
內院裡有四個大荷花缸,荷花荷葉飄香泛綠,調劑院中的濕氣。 母親喜歡玉簪花,俗名夜來香,大葉白花增加了許多綠意。 夏家媽媽喜歡萬年青,常年新綠長長的大葉外面像吊蘭一樣, 鑲著白玉色的鑲邊,倍加清晰,對養目攝身有益。夏天時, 全家乘涼特別舒服。花園裡種紫槿、白丁香、榆越梅各兩株;桃花、 海棠各一株。與「采壽堂」不同的是,花園大客廳前, 一邊一棵大石榴樹,我們管它叫「哼」、「哈」二將。 桃樹和石榴樹結子後,石榴長得特別大,中秋節時分給我們吃。 夏家媽媽住在中廳,我們又叫她中廳媽。 她喜歡在花園裡種鳯仙和梔子花,鳯仙花結仔,剝開後是白粉, 我們叫它粉花。紅花瓣可用來染指甲, 這是夏家媽媽從小在孝感養成的習慣。 花園牆上爬滿了牆虎和牽牛花,牽牛花每天早上開,英文稱它為「 早晨的光榮」。中廳媽東邊看到牽牛花,西邊看到荷花, 春天欣賞榆越梅、丁香花、紫槿、桃花,秋天看石榴和海棠, 冬天有大麗花、水仙,這些花對她來說,四季爽心悅目,常年欣賞。 可惜,沒有種上桂花、臘梅也許是怕她回憶起孝感的桂花大廳。
祖母於一九二五年農歷九月十一日(重陽節後二日)去世, 西曆是十月二十八日,祖母送葬之後,家裡頓呈冷清。為了還押「 采壽堂」復利,裝修「萊園」, 姆媽和中廳媽不得已將首飾拿出來變賣,後來還加押了一千元, 把公司的賬務還請,再押給董家,二六年底,全家搬進了「萊園」。
內院裡有四個大荷花缸,荷花荷葉飄香泛綠,調劑院中的濕氣。
祖母於一九二五年農歷九月十一日(重陽節後二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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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亞維與父親范熙壬、母親肖奉琴和弟弟建中、延中、
二七年北伐後寧漢分裂,不久國民黨開始清黨,政治情形風聲鶴唳。 於是父親又把「萊園」典押給日本東方保險公司, 日方估價二萬多現洋,父親僅押銀元三千多,不及原價六分之一。 父親拿一部分錢支援黨務,一部分貼補家用。
二六年冬天,父親還專程到東北去遊說張作霖等人,分析當時大局, 希望北伐戰火還在南方時,繼續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 和平完成國家統一,可惜徒勞往返未為採納。二七年四月,蔣介石、 張作霖在南北兩地大肆逮捕共產黨人。張作霖派特務假扮人力車夫, 在蘇聯公使館門口把守,李大釗進使館後,軍警公開違背國際公法, 闖進使館捉人,搜走國共兩黨許多密件,逮捕李大釗等二、 三十位黨人。李大釗本來可以剃鬍鬚,改裝,趁機脫身,如黃興組「 華興會」反清,在危機時就是剃鬍子逃脫的。 但李大釗不顧黨內同志建議,決仿效譚嗣同,為革命甘灑熱血, 換取民眾覺醒。第二天,父親聽到李大釗被逮捕的消息, 連夜設法營救接連跑了三天未果, 只能留下一封給張作霖參謀長楊宇霆的信,請他轉達意見給張作霖, 勸張不要亂殺黨人。
以當時張在北方的實力,是可以左右局勢的,因此父親在信中提議: 起用李大釗與南方革命政府溝通,恢復南北的對話合作, 實現和平統一,結束戰爭,以避免生靈塗炭。
但張作霖從蘇聯大使館黨內的秘密文件查出, 李大釗曾秘密介紹父親加入C.P(共產黨), 父親的名字也因此加入了黑名單。辛虧父親的好友, 駐日本國公使汪榮寶回國述職,聞訊後連忙來家通報, 提請父親走避。於是,父母帶著四個弟妹匆匆離開北京, 投石家莊馮玉祥將軍處避難,並與馮共商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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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為北京《益世報》1927年四月刊出「
馮玉祥在為父親接風的宴席上,摸著大弟公涵的頭道:「好好學習, 以後為國為民楊眉吐氣,和你父親一樣,為革命做出一番事業來…… 」隨後馮玉祥移師西北,父親則轉到太原閻錫山處, 在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司令部任參議,在那裡住了二年, 二弟延中(公溍)就是在山西出生的。
范氏一族(由范武子授姓)在山西過立功,父親給二弟起名延中( 號公溍),其意是:盼望國家之大業更好地延續下去。 我們三姊妹和中廳媽則留在北京,由三叔嬸、望哥協助照料。 父親臨走時囑咐三叔,在花園北頭外牆,開一個側門, 將花園大客廳出租,以貼補家用。仍記得父親在門楣上書寫的「 天行健」蒼勁有力,引《禮記》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來激勵大家努力向上。
父親走後,最初我們家裡還有馬車,老家人王平送我們上學, 星期天還帶我們到「白雲觀」遛馬,一路上有說有笑, 我們居然練出了腿勁。「白雲觀」是有名的道觀, 有老道在橋下打坐,前面放個小香爐,人們朝香爐丟銅板祈福。 道教的音樂也很好聽,看到香客在院內大香爐上貼錢, 還有個大鉢盛滿水,人們將銅板輕放下去, 銅板浮在水面上也很好玩。我們管老家人叫王大爺, 他家就住在馬號,有時他的女兒跟我們一起玩過家家, 這都是兒時的趣事了。
我們在女師大附小、附中讀書時,都以黃帽子出名, 那是因為我們冬天玩黃巾賊造反遊戲,大喊大叫:「蒼天已死, 黃天當立」招拉隊伍。解放後, 我帶著大女兒昌年去看望衛立煌夫人---韓權華老師, 她以前教過我音樂,見面時,她還提起此事。 因為母親勾的菊花圖案帽子的不但很美,而且三姐妹又差不多年齡, 同時上學,在當時是少有的。這黃帽子, 後來父親高校裡的那些激進學生,在校演話劇時還找我們借過。
爸爸在山西這兩年,我們在北平因家中經濟拮據, 有時不得不靠吃粗糧渡日,當時窮人才吃窩窩頭, 人們不會相信深宅大院的人家也會吃。以前我們是馬車代步, 世家小姐過的那種日子,不曾想,因此禍端也過起了苦日子。 還要感激王平老大爺和黃媽她老人家,看到父親遠走山西, 人家不要工錢,幫助我們一起共度難關,不然我們就更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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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方保險公司,半年結算一次復利,三叔無能,人家一逼就同
記得父親是夜裡回來的,那天母親、小弟弟延中(公溍)和三、 四妹擠著睡在大鋼絲床上。父親把我往裡面一推,輓著我睡了一夜, 後來讓我住南廂房,正房兩邊的臥室,父母親住一大間,三、四妹, 延中弟和奶媽住一大間,中間是餐室(小客廳),五、 六妹和黃媽住在北房,南廂房有大浴缸, 熱水由牆後廚房鍋爐管道直接送水,所以我最舒服。所有姊妹中, 當時我是唯一的中學生。
蕭家舅母王淑英是宣武門幼兒園的老師,常來和我們做遊戲,
五叔紹陔(范熙績)二八年十月左右再到北京來時, 第一次進我的房間,看到牆上凹進去的書格子前, 掛著很多我寫的大字,把我舉起說:「亞維長大了!」 我所寫的大楷,常受到老師的誇獎。五叔叫我好好練,可以看出來, 他對我的希望很大。當看到老師在我大字上打的紅圈,更加鼓勵, 看得出他心裡非常高興。
?五叔范熙績(國民革命軍第37軍軍長)北伐成功後,
五叔這次來,是想借用我們家花園大客廳舉辦婚禮。可是, 中廳媽不同意,替她作想,一個常年吃齋念佛的人, 儘管父親對她很好,但一雙小腳不便外出應酬, 五叔若在花園客廳辦婚事, 又會勾起她在孝感桂花大廳結婚時的往事。就這樣得罪了五叔, 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
五叔范熙績,當年曾與父親一起負笈東瀛, 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與蔡鍔、唐繼堯、李書城等人同窗, 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時,與蔣作賓、藍天蔚等人發動「灤州事變」 逼垮清廷,功勛卓著。民國成立後,授銜陸軍中將, 任大總統府諮議官。袁世凱倒台後,出任四川督軍署參謀長,並做為 中華民國駐蒙古的軍務廳長靖邊,參加了悲壯的保衛戰。1921年 起任福建督軍署參謀長,1923年由孫中山任命為廣東大元帥府高 級參謀。1925年起參加北伐,任討逆軍總預備隊參謀長。192 7年任國民革命軍第37軍副軍長兼北伐軍教導師師長。1928年 4月,被任命為第37軍軍長,隨北伐軍一路打到北京。
五叔此次來京續弦,是父親和白崇禧將軍做的主婚人, 五叔與白崇禧是北伐時結下的友誼,並因此結下了這門姻緣, 五嬸是白家小姐,婚禮在外交部大廳舉行,婚典規格高, 隆重而熱鬧。婚後,五叔隨白崇禧去唐山主持了「北伐勝利大典」 和「雙十國慶」。不過,五叔的新居是棟小四合院,當然沒有在「 萊園」氣派。記得結婚的頭天,五叔看到客人送來賀聯中有「黃花」 兩字,就叫人把它取下來撕了,我們那時候很淘氣,不懂五叔心思, 還和梓亭哥和侄嫂(劉採瑾),按照我念的英文故事,把五彩花生、 喜豆等灑在褥下。因為故事裡面公主嬌生慣養, 褥子下有幾顆小豆都能發現,不知新婚之夜五叔他們發現沒有? 這是增添一點佳話,五嬸是大家閨秀,很文雅, 走路時左手前後擺動,婀娜有致,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可惜三七年底,她就去世了。他們的新婚儷影左邊站著我們三姊妹, 右邊是白崇禧和父親等人。
母親三O年流產血崩,住進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
當時的北京已日漸蕭條,可西方人在這裡依然優哉游哉,超人一等。 記得狄博爾醫生首屈一指道:「妳母親已脫離危險,正在康復。」 母親三一年又生了七妹小圓圓,三二年生了八妹, 三五年生了最小的弟弟廻中。這些孩子的降臨,加重了家裡的負擔, 因開銷不斷增加,為此又損失了不少父親珍藏的古籍文物, 在琉璃廠開辦的「震旦書林」也不得不宣告停業。 兩個黃卡基布的大窗棚,正好掛在中廳,對著花園的窗戶台, 父親心中的黯然神傷可想而知。不久,鮮活的妹妹小圓圓又夭折了。 父親「有志養千口」,而國事、家事,哪有他施展才華的餘地呢, 樓上掛著黎元洪送的「寧靜致遠」金匾,以「淡泊明志」, 但父親還要和日商保險公司打官司,中廳媽心中的苦惱, 又怎能安慰的了?幸虧這時李家姨媽的二兒子考上北京清華, 他搬到中廳南小間,能幫中廳媽解解悶,稍稍減輕了她的苦惱。
三一年洪水成災,五叔從武漢來信說要以身殉職。父親回武漢視察, 又回到家鄉修譜,叮囑范正松父母,照料好正松的墳。 因為他是二七年,被黨爭殺害的烈士。 父親和宗親還擬定家譜的原則,范氏族譜得以相續。春節前, 父親把中慧大姐帶到北京,因為大姐不願遵從父意,與劉家成婚。 她一心想和陶家姐夫(陶滌亞)結合。賢之三伯很頑固, 但礙著父親的面子沒有深究。後來他們結婚住在長清里, 賢之三伯母總是偷著送吃的、送錢支援她們。現在,她們的大女兒, 在海外成了音樂家,兩個兒子都在美國。 這都得感謝父親的先見之明。
自三一年「九一八」事起,日本開始侵略佔領了東三省, 父親決然跟日本朝野舊友絕交。過去我們姊妹一排出生, 都是由日本護理人員來家照料的,也因此轉由德國醫生護理。 四叔獨子強中哥來北京看病,想上大學, 父親也是把他送到德國醫院,請來最好的德國醫生狄博爾醫治, 沒想到他的肺病太嚴重,不久竟死在醫院裡。
三一年洪水成災,五叔從武漢來信說要以身殉職。父親回武漢視察,
自三一年「九一八」事起,日本開始侵略佔領了東三省,
父親的學生在「九一八」事件後,回了東北故鄉, 參加義勇軍打日本人,後來不幸犧牲,父親當年給他寫的祭文, 也是延中弟從臺灣寄回來的。四叔獨女敏中姐和四嬸, 到北京來看病,在「萊園」住過一段時間, 我們五姊妹三一年的合影(中慧、敏中、我、三妹、四妹), 前幾年中慧姐大女兒,交給在台灣的延中弟, 他特地給照片加色放大了五六份寄給我們,分贈個大家。 那時我們三姊妹是十三、十四、十五歲,這也算是我們最早的照片, 其餘的在抗戰和歷次運動中都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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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中弟聰明,當年只有三四歲,乍一見到堂姐們,脫口稱為胖大姐、 花大姐,舉室嘩然哄堂大笑。中慧姐常喝肉湯一向較胖,敏中姐明眸 皓齒,秀外慧中,延中弟一眼把堂姐與胞姐區分,尤其有趣。
楊家姨媽的獨女楚珍,在湖北參加革命,三一年曾教我們唱國際歌, 在北京當時是聽不到的。楚珍姐原是二十年代的黨員( 具體年代不詳),在鄉下任婦女部長,才學很不錯, 聽她講故事提到「閨閣間、聞鬥鬧、開門問問,宅宰家、定寬宏、 容客安安」等聯時非常有趣。她的未婚夫是郭述申, 郭受教育是姨媽培養資助的,她倆的感情原本很不錯, 只因郭工作需要,調往外地分開了。楚珍大姐聽說郭在外有女友, 斷然解除了婚約。若不是楚珍姐自視太高, 郭述申作為姨母的乾兒子,絕對不會解除婚約的。郭五四年返漢, 還到舍下新成里探望姨母,後來每月接濟老人三十元家用。 他很欣賞我翻譯的俄文書籍,和我通信長久。當大連市長時, 曾邀我去大連觀光。大連很美,我到現在還很嚮往。每次談到外出, 總是為老伴沒有成行惋惜。之後,郭調北京紀律委員會任紀委, 姨母去世後,當月的三十元就如數寄了回去。
父親退出政壇後有了時間,他樓上的書房裡滿室的書報,寒暑假時, 就教我們三姊妹《詩經》、《史記》、《大學》、《孟子》, 還教過我讀《文心雕龍》。他那時日夜為高校撰寫編輯講義, 所印的《文心雕龍釋義》文本, 可惜都遺失在抗戰和49年之後的歷代運動中。 我當時僅讀了第一篇。
父親退出政壇後有了時間,他樓上的書房裡滿室的書報,寒暑假時,
週末和節假日,父親為了培養我們的全面發展, 經常帶我們去中山公園打保齡球,球太重,因此總是父親贏球, 當時還沒有保齡球這個名字,叫地球不太好,我們就叫它滾雷。 可是更有趣的是打小高爾夫球,對我們練習瞄准很有益。 這時我打得比父親還好,常常贏父親的球。 因為我在學校裡常打籃球,長大後成為排球籃球的選手, 還參加了全國運動會。記得當年和父親在北海划雙槳, 也是我划得最快。划完船, 在北海瓊島白玉橋旁的茶桌上吃天津對蝦、豌豆黃、千層糕、 栗子面窩窩頭,比起當年父親走避山西, 家中窮困潦倒以窩頭度日的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幸福多少倍。 對蝦當時價格是一角錢一對,紅噴噴的色香味俱全。 更讓人難忘的是,兒時不光有美味和家人團聚, 況且還有理想的父母那無微不至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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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亞維、范四維兩姐妹,1936年參加「中華全國運動會」
以前父親忙於政務,難得在家,現在經常和父親遊藝嬉戲, 父親顯得更年輕了。我們也總想快點長大,減輕父母的負擔, 讓他們和我們同游共樂。旁晚回家時,在人力車上,迎著晚風, 仰望著遠方的繁星,我深深地這樣祝願。
溫家大哥是軍醫,醫道嫻熟,楚珍表姐解除婚約後抑慮成疾,
溫家大哥對我們很好,帶我和四妹騎馬。當時天壇人很少, 騎著馬在林蔭大道上奔馳,很是開心。只是馬的個性隨群, 聽頭馬的,我的馬在前面跑,四妹的馬陡然一奔, 把她從馬背上掀了下來,一隻腳還扣在馬蹬上, 是溫家大哥一把拉住馬,將她扶下來避免了一場事故。 父親知道後發了頓脾氣,從此再也不准我們騎馬。 那時候中國人保守,女孩子管的更嚴,拋頭露面之類的事越發不許, 更不許騎馬奔馳了。如果那時候學,也能和歐美國家比美了。 學騎馬是件很有趣的幸事,在馬背上那種飄逸的感覺值得回味。 晚上躺在床上,人還在因奔馳而顫抖,騎馬是種鍛鍊, 同時也是一種享受。怪不得蒙古女孩喜歡在草原上奔馳, 那種豪邁灑脫的感覺讓人嚮往。我喜歡草原上的歌, 同樣嚮往那種無羈的自由。
在「萊園」過春節也和「采壽堂」一樣,爸爸照樣給我們和楚珍、 中慧、敏中以及辛望哥等人壓歲錢,然而華北垂危,古都逐漸蕭條, 家裡架子擺不下來,高校薪俸低,少得難以維持家中開銷, 我們交學費,人來客往過年過節,全靠賣書貼補。為此, 我們更體會到父親的艱辛,常常半夜上樓,給父親送茶水、 點心宵夜,從那時起我也熬夜自習。時常母親會過來催我睡覺, 這時我才放下書本。從此,大年三十我們三人一直不睡覺, 為的是給父母增福添壽。
到現在每逢春節,我仍唱著小時候老師教我的過年歌:
1)一聲恭喜二老前,深深拜福壽綿綿。春滿大千,紅燭華宴, 喜氣如仙.。兒歌歡呼慶祝,中華民國萬年。把對兒貼遍, 把糖果糕點嘗遍,請大家來拿壓歲錢。
2)出門大早炮竹聲,聲聲歡呼入雲霄。歡笑、歡笑,難得今朝。 喜慶如潮,一路車水馬龍,人人恭問好。願國泰民安, 願家家都招財進寶。
想到「萊園」,我們喜歡唱「憶兒時」:
春去秋來,歲月如梭,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房屋三像,老梅一株,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作。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兒時歡樂,斯勒不可捉。想到這些, 我寫了一首「長憶萊園舊居」的詞,現在附在下面:
鷓鴣天
長憶北京萊園舊居 附後記
梅比清真杏比嬌,丁香榴火燦頭條。
趨庭問寢承歡日,鳯序鵷行我最高。
塵劫盡、甲兵銷,故園今昔夢難拋。
老來猶見生花筆,壹壹鋪陳墨自調。
毅安二叔(熙申)的二個女兒,出嫁後相繼去世,他身邊沒有子女, 而我們一大排。他幾次寫信給父親,希望過繼一兩個孩子給他。 三二年起,北京的局勢越發動蕩不安,父親高校的薪俸有限, 家裡的開銷大,很難再支撐這樣一個空架子。送一兩個孩子南下, 無論是時局環境,還是家庭狀況,都比在故都安全。 父親強捨不得小兒女,終於答應叫四妹和老家人財連哥, 護送六妹和小弟到浙江鎮海叔嬸處。六妹當時不滿八歲, 小弟不足六歲,全家哄著他倆,說是外出見世面。 平時延中弟和父母在一起,六妹當時是最小的妹妹, 更粘著我們一些,我們喜歡打扮她,給她做新衣裙,學跳舞、 練習彎腰、攤一字…....,所以我們越發捨不得她走。 記得在臨走前,初秋天氣,時冷時熱,我們牽著她到平台照相, 害得她的了重感冒,但留下了幾幅可愛的照片。其中一張, 她手裡拿著一張雞心的紙牌,寫著:「I Love you」,意思是,給我所愛的人。這些照片陪伴我很久, 總算是點小小的慰籍。可惜家中的許多東西,尤其是這些照片, 放在鄉下遭日本人轟炸,被大火燒掉了。
毅安二叔的大女兒,是管喻宜萱的大嫂,就在這段時間, 他們管氏夫婦去美國留學,還到我們家中來過一次。平常父親助學, 會送一點程儀的,不過那時候家境不好, 不知道還能為至親盡一點心。當時我也沒有進大廳和他們見面。 現在管喻宜萱已經九十六歲了,還在為世界名曲配歌, 還為我翻譯的《夕陽紅》提了些意見,更是令人感佩。
還有一件事,父親的朋友李四光老伯寄來他的四本英文著作, 我還帶到湖北來看過,父親問我願不願意在大學學地質,我說, 女孩子學地質太苦,當時缺乏遠見,錯過一些機會。抗戰勝利後, 立法委員彭養光老伯路過武漢,在璇宮飯店接見我們, 還為父親的去世大哭了一場。談到李老伯時他說, 如果我當時學地質,那是國家最缺的,抗戰期間出國容易, 我留學深造的夢,恐怕早就實現了。
三三年春節過後,全家南下安葬祖母, 平漢鐵路局長陳延炯好意給我們一節車廂,來運祖母的棺木, 可見父親在各處的聲望之深。我們第一次南下回家鄉, 處處都覺得很新鮮,過了黃河一路青山綠水, 於北京乾旱少雨的景致截然不同。我當時年幼, 體會不到當時父母的痛苦,父親為了國家,出生入死赴湯蹈火, 面對難統一的局面,一直悶悶不樂。這次還是應范純惠幺爹邀請, 住漢口他所開辦的小學校里,我們姊妹也就轉學漢口, 我轉學到武昌省女高,住校。暑假過後,父親返北平繼續任教, 帶著全家搬進了「萊園」,我因高三不能轉學,只得留在武漢一年, 這一年,「萊園」家人團聚的幸福只有魂牽魄擊,夢中去追尋了。
暌違夏家母親七十二年,上海北站送父親返漢,已有六十八年了。 安葬母親也有三十一年了。每逢父親的冥壽、忌日和新春佳節, 卻越想在垂老之年,爭分奪秒地爭取做一個配得上他們的好女兒。
回首過去,大時代小人物,際遇無憑,一生隨命運起伏。 父親當年秘密入黨,一生為國為民奔走,卻遽歿離亂之秋。 抗戰以來,人事全非,北京「萊園」被日本人侵佔,家鄉故居遭焚, 寄存車站路江邊德商「協平洋行」, 廿四口紫色雕花大箱的珍本文物,也都被日本人炸毀,化為灰燼。 解放後,老伴被划為極右(派)發配勞改,家裡三次被炒, 更不敢稍事聯繫親朋好友。 何況親友們大都背井離鄉或者相繼離開人世。父親一生廉潔, 作育英才,助人為樂,有許多事跡值得一提,為後世所效法。只是, 老來覺得新時代的兒女,不願多提往事。生活節奏緊張, 只好把命運傳遞到我手中的火炬,盡我的力量, 繼續傳遞給有同樣志向的人們,把這一點光和熱延續下去, 李大釗從事革命,爭取自由、平等、博愛之外,還要加上犧牲。 因為犧牲就是愛,愛才會選擇犧牲,這也是人生的意義。
今年范氏宗親,隆重紀念范武子授姓二千六百年。范仲淹「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傳承,再次受到重視。 全世界也開始興起了「中國熱」,希望有生之年, 看到中華之優良傳統也能影響整個社會,推進世界和平、 創造和諧的國際關係,發出有利於人類世界的光和熱!
隨父之金陵舊事
五十四年前(公元一九三七年元月)隨父親東下金陵。舟次, 父親以先祖母「舟發漢口」有詩,命試作一首, 時以即需準備應試英語去美,未克應命。孰知年中爆發抗戰, 出國未成。至翌年秋,羈旅浙江定海, 戰亂中得知父親在漢口棄世信息。自茲永違膝下, 永失此學詩受教之良機。
解舟東下雪霏霏,別岸離舷凍手揮。
波滯雲低慚不肖,耳提面命事全違。
常吟道韞因風起,空羨木蘭奏凱歸。
舊泊重來傷讖語,暮年一賦報春暉。
——范亞維
後記:
一九二二年,暑假隨外祖母去舅家小住,卜者雲:「余二十五歲時, 當見天翻地覆。」一九四一年正值抗日戰爭艱危時期,出國絕望, 留滯上海,時年恰為二十五歲。因母病倉促返鄉, 所有書物均遺失於滬上慕爾堂,卜者一語成讖。
凡薇 /范亞維(時年八十九歲)
公元二OO五年完稿於武漢黃浦花園
【注/本文所有圖片,均為文章發布者潘晴提供,藉此機會, 向提供了這些珍貴老照片的親友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