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不知有汉,无论魏蜀。看日出日落,听鸡犬相闻,育花草树木,观蛙鸟虫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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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摘自微信                      

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2015-08-19 李梦霁 
                           
                                         
                                                                                                                        李梦霁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朱安,绍兴人,1906年奉母命嫁与周树人,1919年随夫定居北京,寄寓周作人处,1923年周氏兄弟决裂后被迫迁居。1926年周树人赴沪与许广平同居,朱安独守空房至1945年逝世。一生颠沛,未得善终。

 

我,就是朱安。

 

1

 

下花轿时,我掉了绣花鞋,是凶兆。

 

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我的大喜之日。

 

五年后,我又见到他。嶙峋得清冷,而倨傲。

 

月色凄寒。

 

盖头久久没掀,灯花大抵瘦了,他坐在太师椅上,翻书,不语。我瞥见墙角的一只蜗牛,一点点向上爬,很慢,仿佛时间。

 

五年前,父母之命,我便成了周家的媳妇,年底完婚。他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学生,书香门第,祖父是京官,犯了错,锒铛入狱,家道也便中落。我家为商,我长他三岁,似是一桩好姻缘。

 

成亲在即,他却要留洋日本,耽搁婚期。临别,我随周家人送行。他对我说,“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周家无女,从那时起,我就自认是周家的人。让他安心,让家安宁,是我毕生所愿。

 

我等了五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他来娶我。

 

可是,他迟迟不归,杳无音信。

 

听娘娘(绍兴话,即婆婆,下同)和亲戚说,他成了新派青年,嘱我放脚,进学堂。我四岁缠足,母亲言,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莲,大脚丑陋鄙俗,不成体统。今我二十有余,又谈放脚,徒遗笑柄。自古迄今,女子无才便是德,身为女人,开枝散叶,打理家务才是分内之事,读书识字非正业。朱家传统,容不得我挑战。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旧时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礼时往大如船的鞋里塞棉花,没承想,下轿时竟掉了,欲盖弥彰。

 

墙角蜗牛仍在奋力上爬,夜缓缓地淡了。我想起那年渡口,他对我说,家有一女即是安。彼时的他,举手投足都是文弱书生气,不似如今,棱角分明。我心内有点憎恨起日本来,是日本之行让他改变。我预感到世道变了,只是不知新世道,容不容得下一个我。

 

洞房花烛夜,彼此默然的一夜。一沉默,就是一辈子。

 

三天后,他再度离家,去日本了。

 

2

 

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满清垮台。

 

我的婚姻,已经走过第五个年头。

 

先生回国两年来,先后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和绍兴中学堂当教员,现在是绍兴师范学校校长。他从不归家过夜,偶尔行色匆匆地回来,怀抱许多书,我看不懂。他和娘娘说话,说“国民革命”、“中华民国”,大抵是些国事,知我不懂,便不对我说。我沉默地听,寂静地看,他时而激昂,时而悲愤的模样,我很喜欢。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出街,街头巷尾的茶馆都是“革命”的说法,人们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像先生般不束辫的男人多起来,女人也渐渐不裹脚,天下乱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气,路过酒肆药铺,常听闻“周树人”云尔。我是骄傲的,因我是周树人之妻。我亦是疼痛的,守着有名无实的婚姻,枯了华年。

 

先生是摩登人物,对这新气象,自然是喜悦的。我却是个旧人。贴着“包办婚姻”,迈着三寸金莲,被风云突变的世道裹挟着,颤巍巍地撞进新时代,往哪里走,我不知道。

 

晌午,我回娘家。

 

先生去北平了,我不识字,托小弟写封信。

 

先生树人: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望纳妾。

妻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先生未复,听说动了怒,说我不可理喻,不可救药。

 

正如下花轿时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却总是弄巧成拙。我是爱他的,甚至允许他纳妾,可他不懂。只有娘娘疼惜我,打理周家上下多年,我不像周家媳妇,更似周家女儿。一九一九年,先生为了事业举家北上赴京,我于是离了这江南水乡,离了娘家。一别,竟是一世。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我的人生依附于丈夫,他是大器之才,命运系于国运。我的一生,便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洪流中,颠沛流离,支离破碎。

 

人生尽处是荒凉。

 

3

 

北平只有老鸹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

 

我们住在二弟周作人处,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洋日本时“自由恋爱”而结合。她思想进步,又懂写字,深得先生喜爱。来到北平我才知,先生声名竟如此显赫。来访者络绎不绝,有学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访我都居于后屋,他应该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内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旧物。

 

今日我在后屋时,作人走进来。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笑了笑,没有答。

 

“大嫂真是安静之人啊,这么些天都没听你讲过话。”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说:“作人,你教我认字吧。”

 

“好啊!听大哥讲,我只当你顽固不化。既然你追求进步,我断然全力助你。”

 

他写下八个字:质雅腴润,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后来,每当先生待客,作人便来后屋教我写字,有时也与我交谈。十几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似是井底微澜,让形容枯槁的时日芳草萋萋。

 

“大哥现在教育部供职,也在北大教书,不叫周树人,叫鲁迅,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

 

“大嫂,你虽是旧式妇女却不愚钝。你很聪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以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实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选择的妻,她挥霍无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过激进。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历史恰到岔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定会青史垂名。社会规范剧变,总有人成为牺牲品,庞然历史中,小人物的疼痛无足轻重。历史会忘了我们的。”

 

“……”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在北平八道湾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靠近温暖,靠近光明。生是修行,缘是尘路的偈诰,因这来之不易的刹那芳华,我忘记哀伤,忘记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稳。

 

然而,满地阳光凉了。

 

作人与先生决裂,因先生偷窥信子沐浴。

 

人生如纸,时光若刻,凉薄薄凉,夫复何言?

 

结发十七载,未曾同居,现在竟窥弟媳,大约是为“新”。先生料我不识字,书信从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作人递来的绝交书。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迁居,临行对我说,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绍兴娘家。

 

我不说话。两行清泪,惊碎长街清冷。他们兄弟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此地可堪留我?若回绍兴,我便成休妻弃妇,给朱家蒙羞。世人都说先生待我好,谁知我吞下多少形销骨立的荆棘?我一辈子,无论多难,只哭过两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劝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带着她罢。”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凛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

 

花自飘零水自流。

 

4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先生与我的新居。我是欢喜的。兴许这样的独处,可以拯救我。

 

先生肺病,终日咳得厉害,只能吃流食。我写信给娘家小弟,托他去东昌坊口的咸亨酒铺买盐煮笋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爱的小食,寄过来,我磨碎煮进粥里。先生好一点后,我常走十里路去“稻香村”,这间南店北开的糕点铺,自制各式南味糕点,是先生极钟情的。先生恢复得很快,待我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将我的卧室作为书房,莫不是一种恩赐。

 

家里又开始宾客如云,我不再避讳。一切向好。

 

直到,她出现。

 

高颧骨,短发,皮肤黑,个子很小,标准岭南人长相,说话不会翘舌。先生讲新国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时纠正她,她便撒娇似的说“讲乜嘢(粤语,即说什么)?”先生笑,眉山目水间的情意展延,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暖。

 

女孩几乎天天造访,先生比任何时候都快乐。他放心我不识字,日记和书信都放在卧房桌上。我于是知道,女孩叫许广平。她给先生写很多信,浓情蜜意溢于言表。我不明白,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厅,我斟茶给她:“许姑娘,喝茶。”岁月如水人如茶,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过是想提醒她,谁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无论如何,她是客。

 

许广平抬眼看我,一个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阳光。她太年轻了。我已年逾不惑,年华蓦地在眉眼间轻轻凋谢。青春是一阕流光溢彩背后本能的张皇,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可我,不战而屈。

 

我默默转身回卧房,听闻先生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太太。这是母亲送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赡养义务,至于爱情,我并不知。”我的心仿佛被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先生何等睿智,又如此愚钝。我是大家闺秀,是旧式女子,不擅辞令,不懂表白。于我而言,爱是生活,是死生契阔的相依相随,是细水长流的饮食起居。我以为,经年的忍负与牺牲或可换来先生的一抔柔情,没承想,我的深情却是一桩悲剧,我的爱情亦是一场徒劳。世界变了,所有人都只当我是旧中国落伍、无望的一代,谁知我曾不断衡量与丈夫的关系,尝试了解新世界。我终是背负着命运十字架,随波逐流。

 

外面兀自欢声笑语,许广平说,“这是一场费厄泼赖(英语fair play的音译,即公平竞争)。”我听不懂。恍惚间,满世喧嚣折尽。

 

5

 

“三一八惨案”让北平风声鹤唳。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被段祺瑞政府兵打死,横尸街头。国难当头,无以家为,哀歌响彻北平。先生没日没夜地撰文,烟不离手,身体每况愈下,我心疼他。段政府下通缉令,先生走了,留下一句:“朱安,好生过。”

 

青灯黄卷度残生,记忆茕茕。一九三六年深秋,日本占了东三省,北平局势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许广平寄信给我:“先生逝于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展信,泪不可遏。我一辈子流泪只有两次,那是第二次。枯等三十年,他活着,我就还有个盼,如今,阴阳两隔。我是将熄的炭火,他是唯一的余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秋雨潇潇,把我心里凄凄的疾风浇得湿漉漉。缘分清浅,怨不得时过境迁。

 

后来,日本侵华,娘娘仙逝,日子更艰难了。许广平接济我,怀着对失败者的同情,到底是不屑。在她眼里,我不过是“旧社会给鲁迅痛苦的遗产”。历史喧嚣,容不下我。

 

家徒四壁,一日两餐,只有汤水似的稀粥,就几块酱萝卜。我想起先生的藏书,或可换钱维持生计。先生一生,撰文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我,何其悲凉。时间都在他人笔尖上,独独把我遗忘。

 

午时,数年庭院深深,门可罗雀的家里来了客。

 

“我们是鲁迅先生的学生,今日听闻您意欲出售先生藏书,特来关嘱您万万不可,鲁迅遗物无价,须妥善保存。请您三思。”

 

“您是旧时代的人,没有文化,不懂先生作品的价值。先生是民族英雄,是新时代的先驱和领袖,他的遗物一定要保存!”

 

意气风发的学生慷慨激昂,我推开面前寡淡的米汤,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你们只说先生的遗物要保存,我也是鲁迅的遗物,谁来保存我呢?”倚栏愁空怅,恨三千丈,何处话凄凉。

 

尾声

 

日本投降,北平无战事。

 

时光越老,人心越淡。独卧病榻,回望满盘皆输的人生,我看到墙角一只小小的蜗牛。我们是老朋友了,绍兴老家的新婚之夜,也有一只蜗牛陪我捱过。它那么努力地从墙底一厘一厘往上爬,像我一样,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可我现在没力气了,我待先生再好,也是枉然。我们这些时代波涛中的小角色,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生存便已是一种枉然。

 

过往的岁月教会我,人的一生中有一个字,冷,彻骨的冷。所以我会在星稀的冬夜,点一堆火,慢慢想你。想起风陵渡口初相逢,那个清癯疏淡的少年对我说,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李梦霁,专栏作者,90后,微博 @梦醒初霁 。

 

-END-

(谢谢阅读!)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马虎猴’:旧式女子的命运由社会,父母,丈夫决定,只能听从摆布了!确是可怜可叹!
馬虎猴 发表评论于
命运的安排,自己无从选择,可怜;可惜没能遇到对的人,不知所措,聊聊终其一生,可叹!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omo_sharon' 的评论 : 谢谢momo对本文的点评。本文90后作者实在了不起!我读了好多遍都没觉得厌。
momo_sharon 发表评论于
旧式女子的不幸!作者身为九十后,文笔了得,把一个女子的无奈、悲哀、爱恨描写得丝丝入扣,很有民国风范。
谢谢分享!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花甲老翁”:鲁先生,算你狠!!!
花甲老翁 发表评论于
不忍再讀下去的時代悲劇,她的樣子也不差,為什麼不帶她一把啊魯先生?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zl9876' 的评论 : 是啊!人斗不过命,尤其是生在旧时代的女人!
mzl9876 发表评论于
赞同姥姥的观点:“舊時代的女人的悲慘的命運!感概啊!”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warsonwang”:谢谢问候!也向你问好!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波城冬日”:谢谢波波!这就是命运?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迩东”:谢谢迩东!她的确让人痛惜!
warsonwang 发表评论于
来看看你。。问候你。。
波城冬日 发表评论于
一生寒霜太凄凉!
erdong 发表评论于
读完了,心很痛。。。善良却不幸的女人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姥姥”:谢谢姥姥!如果朱安生在新时代,就有很多选择了!苦命的女人!
50后的姥姥 发表评论于
旧时代的女人的悲惨的命运!感概啊!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游士”:主人公命不好!

袋鼠不敢来了!用枪吓跑了,它们一来就在菜地上跳,留下好长的大脚印,把菜踩倒。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庭院”,是呢,这就是人性。。
彩烟游士 发表评论于
挺惨的故事。你家的袋鼠好久不见了嘛!哈哈。问好织女,周末快乐!
我的庭院 发表评论于
人是多面的,人性是复杂的,谢谢分享。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水鸟”: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看客,同时也被看客看。正如: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婉妮’:是啊!都是命运的捉弄!
南岛水鸟 发表评论于
鲁迅一生在写人,他的一生被人写、以及与他有关的人。
婉妮 发表评论于
真是命运呀。谢谢织女分享。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菲儿!
牛郎织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离离源上草' 的评论 : 谢谢源上草!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谢分享!
离离源上草 发表评论于
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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