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记忆
张家口的冬天一如这里男人的性格,粗犷而凛然,尤以北部地区为甚,惯有“天下十三省,冷不过桦皮岭”、“坝上十冬腊月天,出门冻煞老神仙”之类说法,因而人们一向是比较看重御寒的物什。
旧时生活水平低,大多人家终日粗茶淡饭、清汤寡水,各人体内自是没有几多热量,又加衣着粗敝单薄,全不足以抵御严寒,故冬天无疑是难熬的。为生存计,人们因陋就简,创造了许多取暖物器,借以挨过漫漫冬日。火炕和火盆,便是它们中的两个。
早年乡下人家每户必垒有一面火炕,火炕连着灶台,一来烧水做饭排烟,二来供人起居取暖。垒火炕多少含有一点技术成分,故须得专门匠人来做,这匠人通常就是泥瓦匠,而垒炕的过程习惯叫做“盘炕”。谁家计划“盘炕”,头年便要备下材料,主要是炕板子。炕板子自然是泥做的——为结实起见还要掺入麦秸,一般分大、小两种:大者呈正方形,二尺见方,厚两寸,用以铺炕面;小者为长方形,阔厚无定,拿来垒支撑炕板子的墙,总以合适为度。转年农闲时节,便请来泥匠师傅“盘炕”。大概的工序是,先在地上做一面平展的基础,接着用小炕板等距离垒出支撑墙——每墙之间错位贯通,继而把一块块大炕板平稳搭在墙上,末了拿稀泥将炕面抹平,最后选准位置砌出灶台,就算大功告成。如此说来简单,实则并非易事,盘不好用起来也是颇不顺遂的。
一面通顺厚实的火炕在屋,就有了御冬的大半底气。农村一向不缺柴草,日间烧水做饭,抓一把秸秆或树枝丢进灶膛,伴着噼啪乱响,瞬间便会腾起通红的火舌,不久锅里就有了响动。也有使用风箱的人家,多是烧些牛羊粪,随着女人“呱嗒呱嗒”来去推拉,灶膛的火苗便高高低低蹿起。一顿饭做好,顺带也就把炕烧得热烫。火炕的绝好之处在于退热慢、保温久,昔时农村一日两餐,便是这仅有的两次烟火,也足以让火炕保持一天的温热。逢了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最多晚上入睡前再往灶膛里铲一些牛羊粪——人们习惯上称之为 “焐炕”,即可一宿安然。惯常是,在严严白日或漫漫冬夜里,一家老小慵懒地或杂坐、或胡卧炕上,随意说着闲话,身下则如沐一片温暖的春风。
早先农村不兴生火炉,便是有,也买不起煤炭,火盆就成了各家必备的宝贝。生活稍微精致点的人家,通常使用铜火盆,退而次之是铁火盆,寻常人家则用的是泥火盆。泥做的火盆也有讲究,一般不用胶泥,原因是加温后容易迸裂,而微带细沙的黄泥做出的最好,有经验者还要往泥中掺一些麻刀或麦秸,甚或毛发,以增加其韧度和硬性。泥做的火盆样式分圆形、椭圆形和长方形三种,多为敞口收腹,平沿卷唇,外观呈漏斗状,尤以长方形者居多。制作火盆的过程人们惯称 “抹火盆”,基本模式是,将泥和得稍硬,以方便做胎定型为宜,然后把泥一块块抹在事先备好的模具上,待凝固后将泥胎从模具中取下,修理整平外观,再抹一层稀泥,放在通风处阴干即成。
使用火盆时,通常不直接在盆中笼火,而是将灶膛里烧到八分的干柴慢慢铲入,或者把燃烧将尽通红一堆的麦秸一块块放进,再用火铲小心压实,全然是为了延长燃火存留的时间。冬日常见的景象是,窗外朔风怒吼,屋内一家人团坐炕上,火盆里一缕轻烟袅袅,女人间或拨拉一下盆火,男人就势对着幽幽的红火嗤嗤吸起了烟袋,平淡中不乏温馨。也有生活稍微丰腴的人家,火盆上整日置一砂锅,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肉片、豆腐、酸菜等,满屋子氤氲着诱人的醇香。倘若顺带煨一壶酒,正逼似古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虽够不上安富尊荣,却也其暖融融,其乐融融。
犹记得小时候,冬日苦寒异常,为消长夜,一家人常是围在火盆边东拉西扯闲谈。有时枵腹辘辘,母亲便往火盆里煨几个土豆,只一会儿就会烤得外焦里嫩,即使今天以我私见,其仍不失为世间一道美味。最是烧蚕豆有趣,拿来一粒粒丢在火盆里,眨眼这里那里便蹦吧响成一片,大人小孩一阵手忙脚乱,火盆四周满是大小手或横竖筷子,间或听到有人对着烧疼了的手指嘘嘘吹气。一等有滋有味吃过,彼此相顾脸上手上纵横的灰黑,一家人尤是少不了一场捧腹大笑……和着几多情趣,暖暖的火盆伴我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迟迟长夜。
如今,随着各种新式取暖用具的出现,火炕日渐式微,火盆更是早已退出了人们的生活。那些温暖的往事,只能尘封在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