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寺地处闹市。寺内整日烟火缭绕,人如流水。
这是一个千年古刹,传说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大概是地处偏远和那个年代战乱频繁财力所限,寺庙筑得简朴,五间大殿比平房高不了哪去,梁柱细条,屋盖单薄,没有一点威严厚重的感觉,甚至连殿内为数不多的三尊佛像也面露笑容。据说统战部分管宗教事务的领导几次要翻新寺庙,把它建筑得高大阔气,使它能和千年古刹的名气匹配,也能为这偏僻的江南小城增辉。无奈当家的老和尚屡屡婉言谢绝,他说佛家不在意寺院气势,在意普渡众生,此寺历经无数次战火而免遭劫难,就是得益于他的简朴,寺院高大,意在招揽游客,目的还是为了钱才,无疑隔断了和众生的来往,这与佛的本意背道而驰。老和尚还说,世上总是平民居多数,从寻常巷陌来寺庙烧香的众生,喜欢的就是这与他们的居家别无二致的简朴,他们进入金碧辉煌寺庙会有恐惧心情。
老和尚和领导的看法泾渭分明。
为南华寺立言的是它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佛光和两面厢房上的碑文。
南华寺面朝一片水面,当落日的余晖照射在寺庙顶上,庙顶金光熠熠,有时还笼罩一层七彩的光环,令人叹为观止,深感佛法无边。四周的百姓都惊叹于这奇异的景象,他们说这是佛在显灵,一如峨眉山的佛光。于是,南华寺的名声就在大千世界广泛流传,几百里方圆的善男信女莫不以此为顶礼膜拜之地,他们都说这寺的香火灵验,有求必应。
历史上,南华寺佛光显现的时候并不多,据老人们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是一个雨后的晴空,南华寺上空突然展现一朵七彩莲花,佛主端坐其上,四周熠熠生光,空气中弥漫着奇香,整个小城万人空巷,都涌到街巷上观看,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磕头。佛光显现了大约几分钟后突然消失了,但在人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由于香火旺盛,地方政府觉得这是一个生财之地,实行了收费制度而且价格不菲。即便这样,善男信女们还是照常进出,因为他们有的人心有不安、有的人心有所求。
那地慕名而来的游客心中向往的却是那些年代久远的石碑,这些文人骚客,常常会在镶嵌在回廊墙壁中的石碑前驻足良久,去品味、欣赏那些稍有模糊的文字,极力弄清那一撇一捺包含着中世纪的何种信息,希望从中瞅出能震惊学术界的发现来。这些文人骚客数年来匆匆来去,虽然没有研究出惊人的结果,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从那些碑文中了解到一些旧时的信息:某年某月某人在灾荒之年捐米数十石,在寺前熬粥赈灾;某年某人在乡里设义学收贫家子弟入读;某年某月当地一石场塌方,死三人伤数人,石场主毁家纾难等等。其实这都是应酬老和尚的,他们知道老和尚佛心慈悲,一旦在碑文和寺志中发现此类文牍,便报知老和尚,老和尚则设法使这文牍彰显于众。更大的收获都在这些文人骚客肚子里装着,谁也不愿说出来。南华寺的碑文大都市南朝和唐宋时期镌刻,立在碑前,立刻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古风古韵,行字间的距离不再以分毫计,而是一个时代、一种风骨、一种时势,使人惊叹。借着这古风古韵之势,这些文人骚客中间有的人乘势而飞,载誉书法界;有的人漂洋过海,去东瀛办书法展了。
南华寺内拜佛的人流,日益见涨的财源以及文人骚客的溢美之词,这只是凡人肉眼所能看见的现象。其实,南华寺的威望与作用远远要比这大得多,大得难以想象,只不过这作用无形,不为人们所见。实际上,南华寺的存在,每时每刻都给这个江南小城而且也给了方圆百千里的芸芸众生带来了灵魂警示与约束、行为形式与认可。
南华寺在小城的南面,庙门朝西,那是传说中佛家胜地灵鹫山所在的方向,和远在北端的昔日的衙门、今日的政府关遥遥相对,自然这地方的门都是朝南开的,坐北朝南是权力的象征,大到皇朝小到县衙莫不如此。想必是在建寺的时候,那建寺的人世事看得深切,知道衙门是体现权力、意志、法律、财力以及个人好恶之所在,掌握着许多诱惑人和强制人的手段,听诱惑的就是良民,遭打击的就是歹徒,而这都是实的、可见的。于是就在与之相对应的地方建筑了寺庙,寺庙有形,但它的力量无形,在虚无中彰显法力。于衙门而言,说是对抗也好,说是补充也好,说是牵制也好,仁者说仁,智者说智,那都是社会学家和哲学家的事。历史上,衙门变化大,行为准则有如天壤,皇帝老子和皇帝儿子的朝政有时都南辕北辙,有劫富济贫的,也有以损补益的(就是把老百姓的钱财掏出来往权贵及其附庸的口袋里装的),而庙上的经典却始终如一,千古不变。芸芸众生每时每刻都在这里获得良心和道德上的认可,这认可时时在心,成为约束言行的准则。
如上所说,南华寺面临水面。那么寺的背面呢?寺的背面是小城的繁华之所在,茶肆酒楼、歌舞场馆、金融百货全聚集于此。令人奇怪的是南华寺没有后门,要拜谒佛祖,必须从正门入,必须要走上一里路之遥。人们会说,这是收费的需要,但历史上南华寺没收费的时候也是没有后门。有悟性的人说,这一里路是静心之路,在红尘里讨得欢心也好、惹出烦恼也好,要入寺拜佛,需暂时丢却这些欣喜与烦恼。
农历二月十九日,南华寺来了二个拜佛的人,二个人均为女性,年纪相仿,五十岁上下。一个细皮白肉,穿着讲究,举手投足颇为得体,只是有些做作;一个容色憔悴,目光平淡,拜佛的姿势也有些拙扑。穿着讲究者在寺内的售香处花五十元钱买了三束香印有长寿平安发财等字样的香;面容憔悴者花一元钱买了一束普通香。他们把香点燃后丢进香炉里,每人手中留下三支,然后向四方作揖祈祷。
这日是观音生日,南华寺内人如潮涌,大殿前的香炉烟气腾腾。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前跪了一排人,跪者的后面等候跪拜的人至少还有三层。佛主后面的观音神龛前跪拜的人更多,大都是女性。
这两个拜佛的人心思人这样多,自然是挤不上去,不约而同地在大殿的台基上坐了下来,索性等人走了再去跪拜。
她们原本相识而且情同姐妹,现在却如同路人,甚至见面连头都不点一下。
快到中午,大殿内的人渐渐散去。她们又不约而同地起身,一齐来到殿内,一齐长跪在佛主的面前。二三分钟后,她们又不约而同地起身,双双跪在观音神龛前。之后,她们又不约而同地起身往殿外走去。此时,穿着讲究者侧目扫视了一下面容憔悴者,正好和面容憔悴者的目光不期而遇,穿着讲究者的眼睛微微地瞪了一下,面容憔悴者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大殿,穿着讲究者加快走了几步,把面容憔悴者远远落在后面。
穿着讲究者出了庙门,上了一辆三轮车,在车上她不停地回头看庙门。只见那面容憔悴者出了庙门匆匆离去。
面容憔悴者名叫赵秀英,她进庙上香拜佛是心有所求。
十年前,她的丈夫在一次采石事故中丧生,丢下了她和二十岁的儿子。那次事故说来也怪,她丈夫正在采石场的下方端详一块石料,突然上方飞来一块巨石,砸在他的身上。有人说这是有人使坏,究竟是什么人使坏,谁也没看见,当时在上方干活的人很多,都在忙着,哪有闲心盯着别人。
丈夫亡故后,赵秀英不希望儿子再继承父业,当一个劳累又危险的石匠。无奈儿子李修竹就是不肯,他的理由很简单,爸爸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石匠,有一手精湛的技艺,他不能让这祖传的技艺在自己的手里丢失了。再说这是一个四周环山的小县城,农业的出产微少,使人不得温饱,石料和制品是唯一的出产,不靠石头吃饭靠什么?原来小城北面的山上,出产一种石头,石质细腻坚韧不易风化,历来为雕刻家所钟爱。小城以石业为生者众多,技艺高超的人雕塑人物动物,技艺稍低的人雕刻些实用器物以及石碑出售,还有些人则出卖劳力,在石料厂帮工,而山上则有大大小小的石料厂十来家。
儿子很争气,只是命运多舛。
李修竹的技艺在石匠群里数一数二,雕出来的东西不仅栩栩如生而且个性突出。无奈这石质产品在这年代不吃香,更没人懂得销售,再好的东西卖不出去也是枉然,况且买石料也需要钱。因此,大多数的时候,李修竹也和其石匠一样每天忙着做石碑,现在医疗水平提高了,人都长寿,死人也寥寥无几,石碑做了一大堆堆在院子里无人问津,因此她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很一般。
李修竹和师叔的女儿小秀谈恋爱,他们是青梅竹马。前年,正在他们张罗结婚的时候,一次意外事故使李修竹的左腿伤残,成了瘸子。当时,一块大石头倒下来,李修竹推开了在石头下面的好友柱子,自己的腿却压在石头下面。亲事吹了,李修竹伤心了好些日子。他是男子汉,懂得如何消化生活的忧伤。其实这并不难,将人心比自心就行了,如果仅仅是贫寒,那还可以忍受,兴许还有出头的日子,但再加上伤残,那就另当别论了,每天吃青菜可以躲在屋里吃不让人看见,瘸子能整天藏在屋里不出去吗?那吃什么?出去了走路崴崴的,这让一个大姑娘的脸往哪搁?因此小秀毁约是人之常情。师叔要退彩礼,李修竹说:“免了,就留给小秀做嫁妆吧!”师叔连羞带恼,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竟然说了一句:“你要怨恨就怨恨我这个老东西,小秀是被逼的,她的心还在你的身上。”李修竹说:“我谁都不怨恨,小秀嫁到有钱人家,也是她的福分。”师叔家的事他知道,师叔和小秀都是本分人,只是师婶势利,这是根性,没人能改变得了。
小秀去年嫁到了一个有钱的人家。小秀出嫁的那天,赵秀英伤心得不得了,她觉得那不是小秀出嫁,而是有人拿刀子往她心里戳。从小在一块厮守的人都不愿意嫁给儿子,还有什么样的人会做她的儿媳呢?她绝望,但脸上还装着和往常一样,她知道儿子心里就装着小秀一人,害怕儿子挺不住,心思得把儿子看紧了,甚至偷偷地把酒瓶藏起来。令她意外的是,儿子这天早早地起床,一声不响地雕刻一块石头。吃早饭的时候,儿子对母亲说:“妈,等我这尊石像雕好了,我们家也该出头了。”赵秀英嘴上笑着应和,心里却在犯嘀咕:真能像他说的这样就好了,该不是在说癔话吧?说来也怪,从此,儿子每天就雕刻他那尊石像,起五更、睡半夜,像着迷似的。儿子专心致志地做事,本来是一件好事,可赵秀英却打心眼害怕,当年她的丈夫也是这样的刻苦,虽技艺超群,却遭人忌妒,最后不明不白地送了命,儿子眼下走的也是这样的路,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因此,赵秀英在南华寺的佛主和菩萨面前祈求的是平民基本愿望之下的愿望,那就是已经三十岁的儿子能平安、能娶上媳妇,不要绝了李家的香火。跪在佛主和菩萨面前的时候,她嘴里祈祷的就是这一愿望,至于一般人所希望的发财升官之类的话她连想都没想,认为那是空想,与她这个贫穷的老婆子毫无关联。她虽贫寒,但通情达理,既然求佛主和菩萨保佑,就得为佛主和菩萨作些什么,哪有光求人不感恩的人?因此她还许了愿,她祷告的时候说,如果儿子娶了媳妇,她就在寺庙作义工三年,而且尽干粗活和脏活。
赵秀英拜佛很守时,不管刮风下雨,初一十五肯定到。每次来都是买一元钱的普通香,有时也往福田箱里丢下几枚一角的硬币。
庙里的和尚都认识这个虔诚的拜佛人。他们把她的情况说给老和尚听,老和尚微笑,什么也没说。有一天赵秀英拜完佛正要出门,天却突然下起雨来,赵秀英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她急着要回去烧饭,家里有几个人干活,肚子早都饿了。她正着急的时候,一个和尚递给他一把伞,说是师傅让给的。她很感激,说了些感谢的话。
第二天,她前往寺庙还伞。觉得不能白落人家的好处,总得有些表示,于是就把儿子雕刻的一件小玩意带到寺庙连同伞一并交给了和尚。
赵秀英出了庙门,眼睛也不由得往坐上三轮车离去的,那个和她一起拜佛的人瞟一瞟,正好又和那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只见那人快速扭过头去。赵秀英觉得自己很无聊,好不生的为什么要瞅人家,是羡慕怎得?心思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瞅人家做什么?但她心里却在嘀咕:年雪芬,你的福难道真能享一辈子?
她匆匆地往家赶,害怕回家晚了,几个在她家做工的人挨饿。
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觉得纳闷,一个平常人家,雇工做什么?还要管饭,当今许多好单位也没听说中午管饭的。
她家确实在请人做工,而且是请了五个。五个壮实的人,饭量大得出奇,每人每顿都是两大碗饭,虽然他们中间有二个人伤残,一个骨裂、一个骨折,但并不影响他们的饭量。赵秀英每天中午都得煮五斤米的饭,烧上一大锅排骨豆腐,这么多东西,几个人呼啦啦地一会儿也就吃完了。话说回来,只要有一点办法,谁也不会拖着伤残的腿来做工,还不是让日子逼得。
城外山上的石场塌方,伤了二个人,老板就此关了石场,几个人失业在家。偏偏这几个人都是李修竹的好朋友,偏偏都是顶梁头过日子的人,没有在家‘待业’的本钱。没有工资,全家人都得挨饿。李修竹二话没说,和母亲商量了一下,把几个难兄难弟请到家“做工”。几个弟弟知道李修竹是在找借口接济他们,不肯来。李修竹信誓旦旦,说他订了一批货,需要如期交工,恳求他们了。于是,几个人在他家丁丁当当的敲起来,李修竹是老板也是师傅,他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雕塑一对石狮子和一对玉麒麟。
一个月下来,赵秀英的经济有些捉襟见肘。这哪里是管五个人吃饭,分明是管五个家庭,儿子和她事先说好的,每天发工钱。很快地,她那微薄的积蓄就花光了,她问儿子,这狮子和麒麟什么时候能雕刻好,儿子说最少还得一个月。她虽然嘴上说着慢慢来,但心里却急得火烤似的。
(因去远游,停刊几天,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