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历险记
·刘振墉·
大哥刘振垠,至今已去世五年了,我现在将过去与他聊天时,听他讲过的两次危险遭遇记下来,算是纪念,也是为我国苦难的年代,留下几枚记忆的碎片。
大哥原就读于江苏省靖江县弘毅中学师范班,那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抗日政府办的一所学校。一九四四年底毕业时,随即加入了抗日队伍,从事财经工作,他那年十六岁。最初的工作的单位叫做“江海公司”,是靖江县政府的商业机构,其职能是将苏北的农副产品卖到江南去,同时将江南和上海的工业品贩运到江北来,以满足抗日根据地的军民需要。提到公司,人们往往联想到大招牌、大楼,和坐在办公桌后的白领,战争环境中的公司却是另一番景象。四五年初春,有人带我到江海公司,驻地在靖江东北边的农村,分散住在农民家里,我看到有人在办公事,也有人在洗衣服,还有人在淘米洗菜,大概并没有正规的上下班制度,更没有看到成堆的账册和哔卟作响的算盘声。
大约是四五年的春夏之间的某一天傍晚,大哥与另一同事,二人正行走在长江边上,与下乡的一小队汪伪军撞上了,当时已经无路可退,只好溜下江堤。两个人爬在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凹漕里,还好有一些芦苇帮助隐蔽。伪军是看到他们下堤的,就在堤上来回喊话:“我看到你们啦!不出来要开枪啦!”接着乒乒几枪。但伪军并不知道对手有没有武器,所以也不敢冒险下堤,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天黑下来,伪军撤回据点,大哥他们二人才爬上江岸。幸而当地距同伴家没几里,地形也熟,就摸黑到他家吃了一顿晚饭,然后连夜回到公司驻地。
幸运的是,当时兵士都是用的单发步枪,子弹又很珍贵,所以只是虚张声势地偶尔开几枪,如果换成现在,机关枪、冲锋枪几百、几千发的子弹扫出去,性命就难保了。大哥那年十七岁,正是现在孩子们读高二的年纪。
大约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大哥要我带一封信给某人,是托他为别人办件事的。我很奇怪,平时自己再重要的事也不肯求人,今天怎么啦!后来得知,靖江有位姓冯的找到大哥,要争取其准儿媳妇毕业分配时回原籍。原来当年与大哥一起躲在江滩上逃过伪军搜捕的,就是这位冯君,为了这生死与共的情谊,还有那非常环境时的一餐之恩,不得不为之求人帮助。
四六年秋后内战爆发,国民党的军事力量占绝对优势,全面占领了苏中地区。靖江县机关开始时转移到如皋西部,被冲散得七零八落。一天江海公司也被冲散了,大哥和另一人,流落在季家市以东的如皋地界,四面八方全是敌军和还乡团,随时都有被捕的可能。
要理解当时当地环境之险恶、之血腥,需要知道“还乡团”是怎么回事。抗战胜利后进行土地改革,政策从二五减租转为没收地主土地以及生活资料,甚至在“斗地主”时辱骂、抠打,在这种冲击下,靖江和如皋等地,绝大部分的地主逃往苏南及周边的国民党占领区。国民党任命了各地的县长、区长、乡长,组织起流亡政权,成员主要是逃亡地主。这些人拿到委任状后,随即招兵买马组建武装力量。他们在流亡地生活艰难,天天想打回老家去,所以这些人是发动内战的最积极分子。
四六年秋内战正式爆发,国民党军队开来的同时,逃亡地主们以占领者的和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家乡,得到了报复的机会,显得特别疯狂和残暴。区乡武装自称“自卫队”,共产党将这些军政人员统称为“还乡团”,不少老百姓也跟着这么说,因为比较形象,当事人也不特别反感,这称呼要比“蒋匪”、“共匪”文雅多了。各区建有大据点,大部分乡有小炮楼,星罗棋布,密如蛛网。还乡团骨干又多数是本地人,路熟人头熟,躲过他们的眼睛很难。当时又无所谓法律、法庭、审判,谁手上有枪就有权杀人,所以听到说某人被杀了,或者附近某地有尸体,没有人惊讶,根本不当回事。此时共产党的地方干部,无论是脱产或不脱产的,甚至基干民兵和普通民兵,被杀、被捕的很多,或者被逼自首。几年前新四军东进到这里时,高举抗日旗帜,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年知识份子热烈响应,其实很多人当年选择的是抗日,而不是共产党,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成了“共匪”。
在这样险恶万分的环境中,大哥他们二人,在包围圈中几天,最后是怎样逃出去,成了漏网的鱼,这些细节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一点,就是他们是两条大鱼、肥鱼,因为两人腰上都围有一圈腰带,里面全是金银首饰戒指等值钱的东西,是公司金库的重要部分,如果被还乡团捉到,就等于抓到两个财神爷了。
他们找到组织后,随单位穿过了姜曲海封锁线,到达东台、大丰地区,虽然生活更艰苦,但要安全多了。那一年大哥十八岁,正是现在年青人刚刚离开父母,去大学报到的年纪,而大哥这时候已经历过许多家庭贫困的苦难和战争的艰险了。
在这里要特别讲一下姜曲海封锁线,那是指从姜堰经曲塘到海安的一段,长度不过三十几公里。内战爆发后,新四军主力撤往江苏北部和山东,苏中地区城乡为国民党势力全面控制,地方干部损失惨重。为了减小损失,就将大批行政人员撤退到通扬运河以北的东台大丰等地,那些地方比较偏僻落后,地广人稀,国民党的控制能力较弱。姜曲海线正是北撤的必经之路,国民党方面进行了严密封锁。群众中广泛流传说,共产党干部夜里想通过,国民党军队就用机关枪扫,每夜打死的人,那是成片成堆的,等等,越传越神秘,越传越恐布。只要家里有人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家家都知道有这么一条封锁线,听到姜曲海三个字,必定要侧着耳朵细听的。如果能有人带来消息,说看到某人已到达台(东台)北,家人就会感到宽慰,如果一直得不到消息,家里人就担心,会不会被打死在姜曲海封锁线上?终日提心吊胆,心神不安。因为我们家与外界联系较少,听不到大哥的或好或坏的消息。母亲在家,长年处于饥饿状态,又不知儿子是生是死,承受的精神压力何止千钧?没有被压垮实属万幸。
到四七年底形势有了变化,北撤的共产党人员开始向姜曲海封锁线南渗透,回到原来的地区打游击,也就带来一些消息。母亲在家,只要听到某地有游击队活动,就拐着小脚走去打听,希望能听到儿子的消息。其实是无意义的行为,因为听说那个村庄上有游击队,等你找去时,人家早转移了。即使遇上了游击队,想想成千人的北撤大军里,大哥只是个无名小卒,能有几个人认识他?所以多次空跑,但母亲还是坚持一次次下乡打探大哥的下落。 事有凑巧,一次母亲遇上了游击队的哨兵,并被带去见他们的领导人。原来这天碰上的是如皋县政府,见她的正是县长张继中。张继中当然不认识我大哥,但还是详细询问了母亲的处境。当时我在外地读师范,与家里少有联系。家里除母亲外,还有十一岁的妹妹和年近八旬的祖母,属于破落户,只有一亩半耕地,有几间店面房可以出租,但由于处在战争拉锯地区,时局动荡不定,也就没人来承租经商了。经常断炊,祖母曾因饥饿和绝望而上吊(救下来了),生活已陷入绝境。张继中得知这种情况后颇受感动,特地发给我母亲几斗粮食以救急。靠这几斗粮食,在春荒时期救了一家人的性命。所以我母亲十分感激,生前常常念叨说:“张继中是好人!”因为当时处于战争的游击环境,我大哥又只是邻县的一个普通干部,张继中完全是出于同情心,实在难能可贵。
直到形势好转,北撤人员南归的后期,才确知大哥安然无恙。
(附言:还乡团之疯狂、残暴已如上述,现在回头看看,共产党的土改政策的过激也有因果关系。设想如采纳孙中山的“耕者有其田”原则,给地主们以“出路”、“活路”,就不至于有80-90%的地主逃亡出去,结下深仇,成了死敌,以至于相互杀戮,流的都是中国人的血。经过了五零年的“镇反”,封建的土地制度消失了,地主阶级也从肉体上被消灭了。过激的政策一时痛快,却后患无穷,要举例证明,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