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二一 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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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犯人的例行体检开始了。一般是三个月里就完成的,然后留的留,走的走。犯人是摸不着规律的,其实没有定规,看形势变化。小任听来的情形是,像天熊这样的刑期,是留市监和近段的农场居多。比方东海边和皖省一湖一岭,都是上海劳改局的农场。去务农也罢了,就怕刑满留当地,现在没个法律的!天熊拆纱头很卖力,有这个用意。

    监房做工和移垦制度,本是蒋委员长接受的西方文明,为解决囚粮的。现在说是全为改造思想,做社会主义新人,不为钱的。犯人一旦判决,思想就变了,最大愿望是得死不了的病,不做工又吃较好伙食,最好是留在提篮桥,户口保住了。

    那天队长提了天熊一干人去市监医院。在检查处门外地坪坐下,一排排的,共有上百个人。他没看到云鹏。于是抬头细看这英国人1933年建成的八层医院,还颇有气势,把门的读犯人姓名了,发表格填写。读到梁无能,没人答应,重复几遍,怒喝道:“他妈的梁无能有没有?三中队,姓梁的!”

    天熊道:“我是三中队的,叫梁天熊。”

   “你犯号呢?”

   “7146。”

   “上来看,狡辩。” 

    天熊一看,字写得歪斜,像是无能,抗议道:“不是我写的。”领了登记表的纸,把名字写端正,在健康史一栏填上肝炎,小字:自看守所病号监来。在技能栏填玻璃挑料工、车工、钳工、制图、英文翻译,因为听说市监里有秘密印刷厂,印高考卷子,而劳改工厂里有玻璃制品厂。只是传说,遂起投机之心。

    收上表格,队长审查道:“肝炎,怎么不送八中队?是说谎!”

   “我是市看27号笼,病号监,你去查么。”

   “肝炎怎的啦?上海拉个家庭不得肝炎的?钻空子。”队长背后被叫为法国人。小任不懂来历,绿叶厂也没人知道,老曹却知道,说从前法租界巡捕房雇的探子多下层的苏北人,是市民讽刺他们的。

    队长又道:“你怎的样样懂,你孙悟空?”天熊道:“我在厂里,都做过的。”队长道:“那你是工人,什么英文翻译,你骗鸟啊!”用笔把英文划掉。

    别人也是被他臭骂。犯人不惜诅咒自己的,填上吐血、胃穿孔、心肌梗死、肝昏迷、恶性瘤等,队长一律视为诈骗,划掉或打问号:“见你妈的鬼,检查好会写的。”

    一五一十的放进去。有的是医务犯,他们的白大褂有别于医生的,上面有表记,有犯号,便于犯人间监督。但他们是凶的,不耐烦的,是监方给的权力。量身高体重,留指印,去一间空房脱光了,在地板上走圈,动作慢的就挨骂:“大姑娘洗澡啊,怕人看?”一个医生和一个医务犯从不同角度看,作点记录,好像太讲究,空军或芭蕾舞团来挑人?

    再换大屋子,测目力耳力、听心肺和量血压。这是可以玩花招的地方,犯人紧张不安,在外面是怕查出病,来这里是怕查不出病。要造病,无病呻吟。两个医生在检查,另有一人来回踱步,望窗外野景。天熊心一惊:穿一身黑,黄皮鞋,人笔直,和一般人的直两样。他面前的医生喝道:“你看什么?”天熊眼望那人,大声道:“我的血压难量,很不规律的!”那人听到熟悉声音,回过头,走过来,秃顶,下巴刮清而留两颊的连鬓胡,桥朗架眼镜后锐利的眼神,敏捷道:“难量?我来。”

    让他去一处空桌,对面坐下。拿出听疹器,遮掩的笑道:“啊,我记得你口口声声就要出去,讲清就出去,这就叫——”

    接口道:“单凭观察的结果,决不能证明事物的必然性。”

   “有哲理吧。”

   “我太幼稚了,402向龙头报到。”

   “几年?”

   “八年。”

   “那还有五年?”看他表格道:“你生肝病了?”天熊细声道:“你走了没几天,我验血发现的,关27号笼,判前移到38号笼。”牧师道:“那已经好转了,给什么药?情绪也影响GBT的。”

   “哦,那个36白狼被你的拖刀计砍翻了,柳监长动手打,用鞭子抽。”

   “36十年,去白茅岭了。复员军人五年,上月才来。扁头、黄狗、卷毛都来了。黑龙二十年,介青海了。”

    牧师摸他肝的部位,蚊子般道:“好的,完全正常。”天熊道:“我怕送出去。”牧师道:“你是不是真冤枉?”天熊道:“完全是。主犯早放了,无罪释放,是高干子弟。”

    叹道:“那就悬了。”

   “有什么法子吗?比方,身体不行?”

    微点头,边量血压,写道:“有高血压 105175。有肝炎史,肝肿二指。”关照道:“犯人都有办法,腿部运力,血压就上了,瞒不过我。要是验血的话,情绪也影响指标。”

    天熊听懂,看周围道:“你怎么样?”

   “我也是八年,出去还早呢。我这里是小负责,不要紧的。”

    天熊起身,谢道:“我太高兴了,我走了。”

    回到笼子,他还是激动不已,对别人只说遇到见过面的人,没有多说。但小任仔细打听,断言道:“这都不是正式医生,医务犯,没什么本事,你不必怕他们。从前有个犯人医生,外号独脚龙,连鬓胡子,才是真正厉害。”

    一惊:“你说说看。”

   “他是市看来的,本事不得了,市监医院早就知道,所以一来码头就安排在门诊处,每天从监房开出来到那儿上班。听说神经、呼吸、心血管系统他不懂,而消化道、生殖系统他绝对是权威。逢开刀总让他旁观,医生拿不下来就让他上!立了几次大功。每天吃加饭、吃管理的犯,日脚好过!后来出了事,垫刀头了。”

   “什么事?”

   “老曹也知道,你问他。”

    老曹不言。小任似乎也有点顾虑,小声道:“出了奇怪的事,有女犯人肚子大了,在监狱里。于是秘密会诊,独脚龙和别人看法两样,说是怀孕,且是宫外孕,非常危险了。头头都到了,说他胡扯,狱中怎么怀孕。后来人要死了,是个特别身份的女犯人。医生说就让独脚龙开吧,独脚龙拒绝,说已经晚了,逼着他开,结果人死了。中央来人调查了,开大会加刑,死缓,押去青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有半年了。”

   “你究竟有没有见过这人?”

   “没有,他来得不久,又马上走了。老曹在医院见过。”

    老曹仍闭嘴。天熊看着小任微笑,有了结论:对方所言,无一可信。

    从此安心等验血的通知,没想到等来一场同监犯的崩溃。

    楼面的紧张不安持续着,连在走道接饭和吃饭也不许说话,互相监视。天熊无所谓,小任受不了,想法乱扯几句。这天不要他干活了,被队长提走。好半天才回来,脸无人色,战战竞竞的。小声对两人诉苦道:“我出事情,被冤枉了。今天是审讯我,说我被揭发了,也是反革命集团的,单线联系,要我承认是中国言论自由党的中央委员、宣传部长,有过委任状的——叫我背出来,印脑子里了。还要承认有纲领,出去后要谋杀监狱长,火烧公安局。真是见鬼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还说简称是言自党,小组里好几人听见我说过这词!你们两个肯定要提出去问的,要实事求是,替我说说话。”

    老曹摇头:“我们说的你不听。”天熊道:“谁揭发的?”小任道:“不知道。说罗组长是言自党的副主席,是我顶头上司······房间里都是刑具,天花板吊下的铐子、电棍、麻绳、皮鞭、籘鞭、孙悟空帽,还没对我用。下次要打我了,明讲的!我准备好打出一身病,反正被打惯的。我不能瞎招供,瞎咬人,从前已经害过人,拉人家去新疆,不能再害人了。”

    第二天早饭后又被提出。到下午人回来,人东倒西歪,瘫在地上。脸上泥水一片,哭道:“打过了,已经打过了。”老曹道:“现在还用刑?”小任平静下来,述说情形。先是逼问,他不招,就让他学武术,鸵鸟下蛋:弯腰成直角,手摸屁股,头顶墙上。人倒下来,不招,换成开摩托车,双腿骑座式,两手平举一块木板,上面放一瓶水,不准倒下。他撑到手脚发麻像触电,瓶子倒了,叫事务犯扑上来拳打脚踢,打成这样。

    第三天上午,小任提出去。不久老头喊肚痛,脸色大变。天熊去报告队长,没人,去审人了。叫事务犯报告,没有回音。老曹呕吐了,对天熊流泪道:“我从前身体最好,五十岁还洗冷水澡,能爬山、游泳。现在是九年抗战,底子消耗完了。今年初人不行,住院一个月才出来。眼看还有一年,看来熬不过去!不让我写信,否则儿子马上赶来,马上会放我的······他老讲人出发了,人在哪儿呢?”天熊劝他,也是废话。开中饭时又吐,人昏过去。队长这才赶来,叫事务犯去喊住底层的医务犯来。有点担心了,上面关照他注意此人安全的,出事他要负责的。医务犯进笼子处理,说很严重,得送医院抢救。队长布置担架,老头很重,四个人抬下楼去。

    老曹的一盒饭没动,天熊交出去,队长想饭冷了,没用了,挥挥手让他吃了。天熊两年来第一次吃饱,暧气。当夜两人都没有回来,天熊是第一次睡得舒坦,一人占三平米!

    过了三天三夜,小任才回来,鼻青眼肿,脸部变形,看见天熊嘻嘻的笑,认不出人了。瘫倒在墙角,发一会怔,喃喃自语道:“水,水,水······”他在审讯室,被犯人殴打,咬牙不服。反手作飞机铐。吊在空中,几度昏死过去。醒来还不输口。天下雨了,他被带至五楼顶上一间棚棚,高背椅把头和四肢绑定。他不解何意,不久,他骇坏了,顶上有个管子往下滴水,十几秒一滴,不快不慢,滴在他新剃光的头顶心。初冬的雨水冰凉,一天以后,他神经错乱了,问他什么都招,打了手印。

    开夜饭了,出去排队接饭,小任嚷道:“怎么给我吃这个?不是说好送我去国际饭店吃么!我立功了,我自由了!来,上啤酒,上五茄皮。”众人猜出是怎么回事,不敢多言,被他咬一口说不清。天熊好说歹说,拉他进笼子,饭放他面前。

    天熊很是担心,夜点名时跟队长说了,队长看着竟敢躺着不起立的小任,没说什么。睡觉铃响了,天熊钻被子睡下。不知是半夜几点,他被吵醒了,众声抗议,小任坐地板上唱歌,有时语录歌,有时新疆民歌,马嘶般的唱:“美丽的姑娘万万千,我的老婆最可爱······”喊好和乱骂都有,他愈加兴奋,串调、口齿不清了。天熊哪里劝得住,夜间的值班队长赶来了,手持电棍威胁道:“任顺宝,你想装疯滑过去?你这反改造分子,你不想活了?”

    小任反击道:“你什么东西,跟我这样说话!你是小小队长,我是什么人?部长、中央委员!我看咱们同监的份上,放你一只码头跳跳。怎么样?”

    队长像知道怎么回事,问天熊什么时候这样的。天熊说回来就这样了,隔壁笼子都附和,说是这么回事。小任嚷道:“你怎么不谢恩?你知道我犯错误、降级了?再降级也比你大,封你个市长省长是有权的。就这样,乌鲁木齐市长和上海市长,你拣一个!你笑了!小皮行子,婊子养的贱货。你满意了?”队长大怒,伸警棍电他,他惨叫,急叫,声震屋瓦。楼面全部吓醒。队长没法,叫天熊揿住他,把袜子塞他嘴。天熊道:“我不来事。”队长去叫来两个事务犯,把小任架走了。

    隔壁道:“送橡皮笼子了,小梁,你好放心了。”天熊叹气作答。久不能入睡,实在想不通,这样荒谬、漏洞百出的案子,也会拼命追查!瘦猴哪里会加入什么党呢,还部长、委员······又是一起冤案。这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的?屠管理的满脸横肉又在眼前。文化水准之低是骇人的,小至一个监狱,大至一个国家,女旗手只上过小学,两个大理论家只上过中学——这就是革命——颠个倒就成。

    他觉着恐惧,老头和小任,这偶然里有必然吗?自己若是年老,关久了难免老曹那样档不住病魔。自己若是话多,没有定力,难免瘦猴的下场······提篮桥离死是很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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