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果做民意测验,让人们选择是喜欢轻轻松松地活着还是喜欢忧郁沉闷地活着,我想所有正常的人都会选择“轻轻松松“。可事实上,时常有人不断地给生活加码、给自己添堵,直把自己累得苦不堪言,还要矫情地说生活就是这样,有时根本就没有办法选择。
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自我矛盾的动物,整天口口声声地喊着要平等、要自由,却荒弃手中主宰平等、自由的大权,时而虐虐他人,时而虐虐自己,时而自找被虐。于是,虐与被虐,成了人类的一大特性。因为人类的这一大特性,“轻轻松松”变得尤为难得,如田笑光这般知识渊博、有点幽默、有点小坏却绝不鄙薄无礼的男人也就倍受女人和男人们的青睐。和这类人在一起,纵使你有九十九个哭的理由,也还是会开怀一笑。
田笑光是谭欣的两个知心朋友之一。可以说,从谭欣大学毕业到就业再到今天的谭氏经贸公司的老板,田笑光是看着她一天天成长起来的。谭欣喜欢田笑光,愿意和他在一起品茶、喝酒、谈天,一个原因是她把他当作了最为可信的亲人,一个原因是他可以让她笑口常开,可以让她在某一刻觉得,她内心的忧闷全是子虚乌有的。不止谭欣,就是谭欣的老公程洪亮也喜欢和田笑光在一起,哪怕田笑光时常明里暗里地敲打他,他还是有机会便约田笑光小坐。
在程洪亮的心里,田笑光是一个令人讨厌又令人难以拒绝的人。他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田笑光不仅是谭欣的朋友和兄长,更是他的情敌。他明知道田笑光和谭欣之间清清白白,但他还是把田笑光归到了情敌的行列,正如他把鲁郁夫归到了情敌的行列一样。
自虐,自作孽,何以活?对程洪亮来说,那就是在不断自虐的同时,以弱者的身份去虐虐他人。洪亮会时不时地给田笑光打个电话,对田笑光嘘寒问暖,汇报一下谭欣如何疯狂工作、不注意身体,如何对他不冷不热,再大度地说:“这世间,谁活得都不容易,能包容则包容,不能包容则内修自己。”
田笑光总是耐心地劝导洪亮,谭欣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丫头,如果有一天她不努力工作了,那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如果洪亮继续唠叨个没完,田笑光就会说:“程大医生,改天我们见面聊,让我来给你诊断一下,你是不是被你的病人给同化了。“
每当田笑光这样说,洪亮的心里就会涌起一切窃喜,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窃喜因何而来。每当田笑光和程洪亮谈话称谭欣为“丫头”时,洪亮的心里便会有一种痛并快乐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这痛并快乐的感觉因何而来。而当田笑光深沉地说“洪亮,你该多和小欣谈心,你该知道她有多么爱你”时,程洪亮的脸上就会荡起发自内心的笑意。
谁不喜欢开怀一笑呢?今天上午,忧郁自闭了很久的谭欣,接到田笑光的电话时,笑意已然浮于脸上。
(三)
最近一些日子,谭欣的精力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每到夜晚来临,她就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她越来越分不清她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自己导演的戏剧里。她越来越觉得生活是虚无缥缈的,就连自己都是虚构出来的。她甚至怀疑,自己真地是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病人。
世上事大多如此,有了前因总会有个后果,有了开头总会有个结局。谭欣的报复行动既有前因也有开头,所以不论她愿意不愿意,她都必须承担后果,也必须收拾残局。
也许成了条件反射,也许因为谭欣把这一场报复行动看得太重,近来每一次拔通洪亮的电话时,她都紧张到颤抖,又兴奋到失控。她觉得自己就像警匪片里的女主角,在敌人的“心脏”里潜伏了太久,终于等到了收网的时刻。面对强大的敌人,她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
今天上午,谭欣拔通了洪亮的电话。洪亮疲惫地说了声:“喂。“
“洪亮。”谭欣故作轻松地说,“你都多久没有回家了,身体好吗?想我了没?”
“想。你还好吧?医院里的病人太多,我不放心。”洪亮强打精神说。
“你就不能把我也当作病人吗?最近,我的噩梦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那个女鬼总是吓唬我,她说你在外面有了女人,还告诉我说你和别人做爱时特别疯狂。洪亮,你说我是不是真地有问题啊?你这么爱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鬼啊?我可不相信有鬼,我只相信你。洪亮,要不哪天我安排一下时间,你带我到你们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我怕再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我听信了女鬼的话,不再相信你。那可怎么办呢?”谭欣太入戏了,声音都颤抖起来。
原本疲惫的洪亮感到一阵无力。半年来,他的神经已经被谭欣的梦折磨得极其脆弱。他很想马上挂断电话,可是他叹了口气,强耐着性子说:“谭欣,你不要在意那些梦好不好?你看看这有半年多了吧?你让那些梦折磨成什么样了?这世界上哪有鬼啊?这些事都是你想出来的,是心魔。你听我的,没事儿就念念佛经,让自己的心清静一些,不要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
说着这些话,洪亮的脑子里又被谁清空了一般。他茫然地看着握在手中的电话,茫然地环视四周,又出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他只觉得周围一片混沌,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像是在飞。他努力地搜寻着残片一样的记忆,他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走在拥挤的大街上,他感到很奇怪,这些人都在走什么啊?有什么意义呢?何必呢?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人们为什么都赖在这世上受罪呢?人?人又是什么东西呢?我是人吗?做人有什么好?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还要悲伤和难过,这都有什么意义呢?
越想,他的脑子里越空;越想,他越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团气,飘荡着向门外晃去。他飘过了楼梯,飘过了许多陌生的或熟悉的面孔,飘过了貌似T台的长廊,最后站在了高山之巅。
他看到山下云雾缭绕,像是海,又像是天。他的心顿时安宁了,并且在慢慢地融化。他想,只要他纵身一跃,就会融化在云雾里,那么所有的烦恼都将消失,从此就可以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活着了。
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正要将自己融入到云雾中时手中的电话响了,《昨日再现》的曲子在耳边悠悠地响起。
洪亮诧异地看着电话,听着那熟悉的曲子,脑子里的碎片一点点地组合成了图片,一张张的图片又合成了电影。他看到了披头散发的母亲光着身子狂奔时的情景,他看到母亲落水后被巨浪卷走时的情景,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衣衫褴褛地在街头流浪的情景,他看到他的养父第一次将他领到那个破旧的小屋里,用脏兮兮的手递给他一个雪白的馒头时的情景,他看到养父在废物场上捡废品时的情景,他看到他读大学时的情景,他看到养父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娃啊,你要争气啊,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爹啊。”洪亮哀嚎了一声,泪水一下子狂奔起来。刹那间,他挣脱了混沌,回到现实中。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站在顶楼的护栏围墙上,再向前走半步就会从七层高的楼顶坠落下去。在发现这一事实的同时,他本能地向后仰,在前后摇晃了几下后,终于重重地摔到了顶楼的水泥地面上。
躺在地面上,他忽略了痛的感觉,只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很久以来,他一直飘着,一直深陷在虚无的感觉中。此时,他终于清醒了,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回忆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想着混沌状态下的自己飘上顶楼时的景象,想着自己站在墙头前后摇晃的景象,洪亮心中一阵后怕。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看着天空上飘着的变化无常的云朵,心想:这世上,许多事,不过是一线之间。生死只在一线间,爱恨只在一线间,快乐与痛苦也只在一线之间。
《昨日再现》的曲子再一次在耳边响起,他定了定神,接起电话,静静地说:“谭欣,还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