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一章(十)

(十)

老霍在世的时候,曾给醉讲过几个例子,意在忠告醉,万一以后遭到恶人的算计、陷害和威胁,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内掌控好自己的情绪,要不急不躁、不卑不亢,要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待盯准对方的死穴后,再狠狠地出击。老霍说,这就像武林高手对弈时一样,最后获胜的往往不是高大威猛的一方,而是静柔、稳准的一方。老霍还说,花费心思预谋诡计来对待和陷害你的人,内心必定惧你三分,只要你能冷静地与之相对,足以破解对方那七分戾气。到那个时候,束手就擒的就是对方了。

当时,年少少知的醉听了老霍的话,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您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方法去对付那些陷害您的人呢?”

“可惜,当我知道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你,一定要让自己拥有一颗高贵的心,一定要有能力识破和看淡所有的诱惑。”老霍叹了口气,无力地说,“你要记住,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如果你贪心地得到了不该属于你的东西,那就等于你欠下了天价的高利贷。其结果,要么是把自己卖给高利贷主,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醉似懂非懂,迟疑地问:“那,您能保证,不贪不欠的话就不会遇到算计、陷害和威胁吗?”

“我不能。”老霍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保证,如果你不贪不欠,当遭遇算计、陷害和威胁的时候,就算你无力反抗,也不必像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向对方求饶。”

“那我该怎么办?就像我妈打我时那样,死扛着吗?”醉继续问。

老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妈妈爸爸打你时,你可以死扛。换了另外的人欺负你,你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功夫去对付他们。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要在第一时间内掌控好自己的情绪,要不急不躁、不卑不亢,要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待盯准对方的死穴后再狠狠地出击。”

醉牢牢地记着老霍的教诲,一时也不敢懈怠。当年,肖世诚试图以裸体画像逼迫醉和他合作的时候,醉就像老霍说的那样,不动声色地给了肖世诚狠狠的一击。一晃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如今,当醉遇见风——遇见自己最渴望的遇见时,肖世诚又如幽灵一般携着那幅裸体画像潜进了这场遇见,这不能不让醉在气愤的同时感到绝望。

老霍鼓励我多读书,多读书画,他说这样可以提高个人素养,有助于培养一颗高贵的心。他又教我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面对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人。肖世诚是我遇见的第一位画家,也是第一个伤害我的人。难道,这都是注定吗?泡在浴缸里的醉一边自问,一边陷入了回忆。

醉和肖世诚就是在一个画展上相遇的。

 

醉有个习惯,大多选择在画展的最后一天去展馆。因为,那个时候观展的人比较少,她可以非常细致地读每一幅能够吸引她的画。醉曾在书中学到,欣赏一幅画时不能用“看”字,而要用“读”字。醉的理解是,“看”一幅画时有如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无法领略画的内涵,无法真正从画中获得美的共鸣。“读”一幅画时,人往往要调动自身的种种能力,比如美学鉴赏的能力、心灵感悟的能力,还有灵魂共鸣的能力。几年以来,通过读画,醉确实提高了美学修养,同时也提高了艺术鉴赏能力。

去年秋天的那个画展,是小城举办的全省中青年画家作品联展,规模较大,作品挂满了三个展厅。醉是早晨一开馆时进去的,直到傍晚时分她还没有看完一半的展品。即便是这样,醉仍然不肯走马观花,仍然要细致地读每一幅入眼的画。当她来到一幅女孩的肖像画前时,一下子就被它深深地吸引,挪不动脚步了。在醉看来,这幅写实的人体油画所具有的内涵,是此次画展中她所看过的那些画无法比拟的。

这是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作,主题是午后的阳光。从画面分析,画中展现的应该是早春时节,因为窗外那堵失色的老墙上,还趴着几枝去年留下来的枯萎的藤蔓。墙角下,那枯萎的藤蔓的根部,几簇鲜绿的小草刚刚露出头来,在阳光的爱抚下,显得愈发生机勃勃。小草的这一边是残雪,落满了黑色的灰尘、脏兮兮的正在融化中的残雪。残雪再过来就是窗台了,干干净净的白色瓷砖上,摆着一瓶美丽的干花,花束里有满天星、有百花、有玫瑰、有郁金香,等等。虽然是干花,花的颜色褪色不少,但是因为花束中品种繁多、姿态各异,整瓶花还是显得热闹非凡。可是,干花的美丽和热闹并没有吸引坐在窗台里侧的女孩子,她正把目光投向藤蔓的根部和鲜嫩的小草那里,或者说她正把目光投向爱抚着藤蔓和小草的阳光上。

这幅画并没有把女孩子所坐的椅子全面地展露出来,读者只能从座椅的材质和扶手来判定,这座椅有可能是一部轮椅。如果细细地品读,女孩子握着扶手的双手是在吃力的,因为她手背的肌肉看上去有些紧张,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她要抓住的不是扶手,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可是,如果只读她的脸部,却又觉得她是恬静的、闲逸的、满足的。她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她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的神态又是那么闲雅。她的眼睛有点小,但她的目光和外面的阳光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她薄薄的嘴唇似乎少了几分血色,但嘴角微微上翘着,一抹宁静的笑意从嘴角扩散开来,直到美丽了她的面颊和眼睛。最有趣的是,她的胸前挂着一个饰物——几只漂亮的小鱼。醉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明白,那饰物是什么材质的。

为了辨明那些小鱼的材质,醉一会向前走几步,抱起双臂,静静地揣摩,一会又向后退几步,向前探着身子细细观察。就在醉又一次抱起双臂,静静地揣摩之后,一边向后退一边细细地观察之际,只听得背后猛地响起“哎哟”一声惨叫。

醉瞬间站定了身子,同时侧迈了一步,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愣头愣脑的穿着展馆制服、胸前挎着工作卡的男孩子,静静地问:“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

听了醉的问话,那个工作人员更加呆愣了,支吾半天,憋出一句:“为什么啊?”

醉依旧静静地说:“你在我的后面,却让我踩到了你。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把我当成画了?”

“啊。这个。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故意的。要我说,您比所有展厅的画都美。”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看您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想来凑个热闹。这幅画,有什么不同吗?”

“每一幅画都不相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来读,感受也不一样。”醉说罢,重新把目光投在画上,细细地读起来。这次重读,醉发现了趴在老墙上的那几枝枯萎的藤蔓上,也有着一抹不易觉察的阳光。这抹阳光让醉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不禁暗自赞叹,“这真是神来之笔。”

那抹落在枯萎的藤蔓上的阳光能够打动醉,是因为它一下子照亮了醉心灵深处黑暗的一隅。这幅画让醉读到了一个由于身体的原因,只能坐在室内隔着玻璃窗看春天的女孩。醉认为,这幅画的作者在构思这幅画时,立意很高,笔触又很精致。比如,从窗框来看,那玻璃窗是存在的,可是从视觉的效果来看,根本看不到玻璃的存在。也正是因为玻璃的“不存在”,使得女孩完全融进了春天里,成了春天里的一部分内容。当她融进春天之时,那小草的生命力、那阳光的暖意,便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醉非常了解自己。她深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这位女孩有着相似的地方。比如,她们都是外表宁静、看上去很淡然、内心却注满了海一般力量的人,再比如,她们都是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和不足、忽略了干花的繁茂和美丽、钟情于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钟情于温暖的阳光的人。醉也深知,那女孩内心的力量是像小草一样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自己内心的力量却是仇恨的力量,是毁灭的力量;那女孩是患有疾病的人,她忽略了干花而向往小草,是因为她向往健康的有活力的生命状态,自己的缺陷却是人格与精神上的,自己对小草的向往也是空泛乏力的。醉还深知,想要用行动来走近内心的向往,她必须像老霍说的那样先走过自身的局限,那就是——放下仇恨。可是,对醉来说,放下仇恨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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