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痛苦是可以传染的,快乐也可以传染。当“痛苦”遇见“快乐”,谁会传染谁呢?
谭欣给醉放好热水,兑了一些精油,待醉躺在浴缸里,又帮她盖好蒸汽盖,这才在浴缸边坐下来。她无限疼爱地看着醉,幽幽地说:“爱情这个东西,真是有魔力。你说说看,你什么时候这么可怜兮兮过?”谭欣长叹一声,继续说道,“看着你这副小模样,我是又心疼、又生气,还有一点儿忧伤。”
醉的头枕在铺在浴缸边沿上用杂色玉石拼接的玉石枕上,脸色被那些好看的石片映衬得更加苍白。她整个身体都被蒸气盖扣在浴缸里,好像一个失去自由的受审犯人。瞧着谭欣满脸忧伤的样子,醉的心里涌起一阵愧疚。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谭欣,小心翼翼地说:“姐姐,您心疼就心疼了,生气就生气了,可您,为什么忧伤啊?”
“明知故问。”谭欣轻轻地叹息道,“我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希望你早日遇见彼此相爱的人,希望你活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而不是现在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可是,我的这些希望只是希望而已,我没有能力帮助你走过奇寒之心。你说,我能不忧伤吗?”
“姐姐,不如,您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吧。”醉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润,羞怯地说,“在我的心目中,您是最棒的女人了。给我讲讲您的故事,让我好好学习一下。”
“丫头,思春了?”谭欣拿起身边的毛巾,轻轻地给醉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温柔地说,“姐姐看得出来,你对那个‘梦中人’是一见钟情了。听姐的话,去找他,告诉他你喜欢他。”
“姐姐,”醉的脸更红了,撒娇地说,“人家才不是呢。是您总教育我,时刻提醒自己做个聪明、快乐的女生,不要做冰美人嘛。”
谭欣欣慰地笑,更加温柔地说:“好吧,我就给你讲一个在我的心目中最美好的女人的故事。丫头,我不知道你能从她的故事中学到什么,但我能告诉你,我跟着她学会了怎样做一个智慧的人。至于怎样做一个幸福、快乐、智慧的女人,我也将从头开始学习。”
这样的时候,谭欣想起了杨阿姨。与其说,她在给醉讲杨阿姨的故事,不如说,她自己在温习杨阿姨的故事。更加确切地说,谭欣希望从此以后,她和醉丫头都给像杨阿姨那样,做一个有能力、有智慧的幸福女人。
不论在生意场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谭欣一向信守“诚信”两字,这得益于杨阿姨的教诲和潜移默化的影响。
最初跟随杨阿姨做生意的时候,杨阿姨曾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和谭欣谈“诚信”。她说,立身处世当以诚信为本,这不仅仅是儒家为人之道的主旨,更是生意人经商的首要条件。不论胜负还是成败,只要能做到“诚信”,那就还有未来。人若丧失了诚信,迟早要栽大跟头。
谭欣第一次走进杨阿姨的办公室时就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两幅草书作品,一幅写着“诚信”两字,一幅写着“畏因”两字。谭欣知道,诚信是一种美德。宋代时的理学家朱熹说过:“诚者,真实无妄之谓。”程颐则说过:“以实之谓信。”也就是说,说话、做事要诚实可靠,不能说大话、空话和假话。但是,谭欣不明白,什么叫做“畏因”。为此,她在网上搜索了好长时间,最后只搜到了“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杨阿姨知道这件事后,像敲鼓一样有节奏地拍了几下桌子,欣慰地笑,满意地说:“谭欣,阿姨没有看错你!”然后,给谭欣讲了那两幅墨宝的来由。
原来,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杨阿姨,也曾走过“麦城”。当年,她刚刚“下海”的时候,因经验不足又急于赚钱,多次因轻信而遭遇骗局。没过多久,她就把东挪西借的本钱赔得差不多了。杨阿姨的先生是位中学教师,为人忠厚,性格内向。用杨阿姨的话说,她的先生是一个担不得坏事情的大好人。所以,生意上的事情,她总是对他隐瞒实情,报喜不报忧。当多次遭遇骗局导致资金严重不足,公司就要走向绝路的时候,从来不信佛的杨阿姨一个人跑到了普陀山。她的本意是去圣地烧烧香、拜拜菩萨,求佛菩萨保佑,帮她度过难关。
有趣的是,她无意中赶上了六月十九的大法会。那一天,普陀山上可谓人山人海,到处都是虔诚朝拜的信徒。进得山门后,杨阿姨一边随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向里走,一边绝望地想:这么多人都来求佛菩萨保佑,就算佛菩萨真地显灵,也未必能够注意到我的存在啊。再说了,我平时也不烧香、不磕头、不拜佛,人家佛菩萨认得我是谁啊?这样想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这眼泪流着流着,她就哭出了声。她哭着哭着,脑子就出现了“我完了,没救了”的念想,也就完全忘了此处是何地,也就忽略了人山人海的朝拜者们。之后,她索性在路边坐了下来,将头埋在手臂里纵情地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终于哭累了,哭得连绝望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才缓缓地抬起头。她发现,一个身穿僧袍的老尼姑紧贴着她坐在她的身边,正满怀慈悲地看着她。见她抬起头,老尼姑淡淡地笑了笑,抬起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安静又温和地问:“小施主,你这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何以哭得昏天黑地?要知道,这世上所有无解的事,都是无须强解的。有些难题,只要你挨得过今天,它就不再是问题。”
杨阿姨揉了揉眼睛,瞪着老尼姑,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她死死地抓着老尼姑的双手,顾不得擦去泪水,惊喜地问:“老人家,您是菩萨给我派来的救兵吗?”
老尼姑被杨阿姨的话给逗笑了,风趣地反问:“你是佛派来度我的吗?”
杨阿姨愣了一下,连忙说:“不,不。应该说,是佛派您来度我的。”
老尼姑将目光投向人群,又投向了一个藏民模样的阿婆身上。那个阿婆瘦瘦高高的身材,身穿烟色藏服,腰上系着一条颜色鲜艳的藏式围裙。她有着古铜色的皮肤,有着庄严的神情,有着既幽远又空灵的目光,有着在俗常人的身上难得一见的淡定和从容。她不急不缓地走上三步,慢慢地停下来,慢慢地下蹲,慢慢地跪下,慢慢地匍匐在地,虔诚地叩首,再慢慢地起身,不急不缓地走上三步……老尼姑用目光跟随着阿婆不急不缓地向前移动,仿佛若有所思。杨阿姨先是随着老尼姑的目光跟随阿婆,既而收回目光,满心虔诚地打量老尼姑。
老尼姑相貌周正,气息静定。虽然她身着一袭很旧的土黄色僧袍,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挎包,脚上的僧鞋也已脱色,杨阿姨还是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华丽,还有一种光芒四射的荣光。那一刻,杨阿姨忘了自己已经资不抵债的狼狈现况,忘了她到普陀山拜佛求保佑的目的,竟在内心无欲无求地朝拜起老尼姑来。
老尼姑目送阿婆的身影消失在如潮水一般的人流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由衷地说了一句:“虔诚地活着,该是最根本的修行啊。”
“什么?”杨阿姨没有听明白老尼姑的话,愣头愣脑地问道。
老尼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地说:“我不到三十岁出家,到现在在庵里生活了整整四十年。年轻的时候,我跟着师父诵经,悟道;后来,我带着弟子们诵经,悟道,可是,我始终没能彻底觉悟。每当遇有善男信女发问,‘作为俗世间人,应该怎样修行’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如何作答。告诉他们诵经、念佛吧,他们很难一心一意又无欲无求;告诉他们心怀善念、多行善事吧,他们又要发问,行多少善能种得多少福田。我不忍心告诉他们,‘你怀着和佛菩萨做生意的意味拜佛、学佛,可人家佛菩萨没有做生意的心啊。你一厢情愿地和佛菩萨做生意,谁能保证你赔赚多少啊?’我也不忍心告诉他们,‘如果你一心想着能够得到多少回报,那就是贪了。贪心的人总会在贪婪的路上不知不觉间遗失很多家当。这也太矛盾了。你到底是想丢东西,还是想赚啊?’”
“那怎么办呢?”杨阿姨皱起眉头,焦急地问,“我也是做生意的,我也赔得好惨啊!”
“刚刚那位女施主无意中给了我一个答案。”老尼姑盯着从她们面前走过的一双双各不相同的脚,满怀感慨地说,“如果,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怀有如此虔诚的心,还会有什么无解的问题呢?”
“我听不懂。”杨阿姨摇了摇头,茫然地说,“我再虔诚,该赔钱还是赔钱。我现在赔得死都死不起了。为了做生意,我向亲戚朋友借了好多钱,我不能坑了人家啊。我现在已经不求赚多少钱了,只要把赔的弄回来,让我把借人家的钱都还上,就是死我也认了。”说着说着,杨阿姨忍不住又哭开了。
老尼姑没有劝慰杨阿姨,只是语重心长地说:“我在庵里生活了四十年,念了四十年佛,读了四十年经,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佛菩萨。这次到普陀山来,一个是想了却我多年前就想来这里朝拜的愿望,另一个就是想拜拜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