霾都2017(原创/首次发表)

 

一、

那是在去年夏天。

受蕾和亮哥夫妇的邀请,去位于大都[1]正东约30公里的通县唐庄的他们的大宅子开趴忒[2]。其实我不仅不是一个趴忒动物,恰恰相反,遇到这种场合往往会退缩于一隅,非常的不自在。但这对夫妇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女主人蕾是我前妻的中学同学,以前两家也经常走动。

记得那天,当我从高速公路上看到“通县出口”的指示牌后,想起我国政府的“折腾精神”实在杰出。前些年不知为何兴起一股风,把原来郊区的县统统升格为区;然后将几个老城区合并,再也没有“崇文”和“宣武”了;现在又突发奇想,说是为了“中国梦”和“民族的伟大复兴”,把首都的称呼恢复到历史上最为猖狂的“大元”时代,改称“大都”,简直荒唐透顶!

从高速公路出来后走了比我记忆中的要远很多的乡村路,进入在本市乃至中国艺术圈都响当当的艺术家聚居地——唐庄后,很容易就看到了地标性的一个“怪塔”矗立在主路中央。

我看到这座怪塔,不由得想起我们诊所门前绿化带上的那座 “标枪运动员”的雕塑。大概是为了应景,在08年,一批缺乏美感、体育题材的雕塑作品出现在了城市街头。我们门前那个投掷标枪动作的男性形象,不出一个月,便开始被无聊的人糟改,画上胡子、将腿涂上红色颜料貌似受伤等。待奥运会开幕前,“有关部门”为了不在洋大人面前丢脸,急忙进行清理整治。但还没等奥运闭幕,又被涂鸦,甚至被套上破衣烂衫……这也算是一种调侃吧。当然,奥运之后就无人管理了,比如标枪被折断了,至今也未修复。

毕竟这里远离市中心,没有堵车的忧虑,很快就到了他们的工作室所处的院落。

看到不太规矩地停放在大门两侧的各色豪车,似乎在展示着近20多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艺术节和艺术市场上的战绩。这些车主里有我的同龄人,更多的是可畏的后生,比我们年龄再大一点的少之又少,这也是“时势造英雄”吧,老一代没赶上捞金的好时光。超大型的悍马和秀气的阿斯顿·马丁[3]同样毫不掩饰他们主人的张狂和任性,似乎在向社会宣示着他们挥金如土的豪迈以及同时对财富的不屑。

以前马大铜导演的著名电影作品《大手》里有一段脍炙人口的“疯子语录”:“2000一平米那是成本价,而且还是美元!你要开个日系车,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后来没几年,疯话成了现实,目前三环[4]周边的住宅均价已经突破了10万一平米,真可谓一语成谶!遗憾的是我面对这一排豪车丝毫没有什么触动,无非是代步工具,更何况我基本不怎么认识豪车的品牌,自觉手里的这辆SUBARU已经足够使用。

 

我进到他们临时作为宴会厅的大画室时,冷餐会已经开始了。模糊地记得是某个画家的画册出版庆功会还是某个纪录片在国际上拿了个小奖?总之找个由头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凑起来热闹一下,基本就都认识了。

蕾看到我进来,热情地迎过来并四处寻找亮哥。我递上带给他们的一瓶意大利红酒,蕾边笑着接过边招呼道:“客气什么。这么久不见了,不请你都不来!”这时亮哥也走过来握手:“稀客啊!我们两口子没得罪您吧。好像气色不错嘛……随便吃点儿,来的都是朋友,自己认识认识吧。我去那边招呼一下。”

我平时倒是喜欢喝点啤酒的,为了即将开战的欧洲杯,我已经网购了两箱德国罐啤,准备边看球边冰啤——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可今天开车来,从这里叫代驾似乎也很不现实,就端起来一杯沙棘饮料,慢慢观察起来。

他们这个圈子便是所谓的“艺术圈[5](juan)”,以画家为主,周边聚集了设计师、影视导演、音乐人、作家和诗人等,而且几乎在各行业都是有一定成就和知名度、也就是所谓“有头有脸”的“家”们。我主要是通过蕾夫妇和他们这个松散的群体有不多的接触,无非是参加过几次登山、自驾游之类的。还有便是各位艺术家的成果展示,诸如首映式、音乐会、画展等。多年前的文艺青年现在成为了这个圈的外围成员,多少觉得自己有些搞笑,无奈我不太喜欢扎堆或维系这类交情,所以今天的来客中仅有一部分是半熟脸,大多数人只能从衣着和气质上去猜测。

我问蕾:“你们村里面那个塔,怎么那么怪啊?不光因为形制诡异,而且周身贴有各种材质和颜色的贴片……”蕾大笑了一下,告诉我:“那其实是著名当代油画家袁力衡的手笔。我们见面后也都挤兑他——实在太难看了!”说实话,袁力衡的油画非常有特色,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在各大拍卖行屡创佳绩,但这座怪塔……实在不敢恭维。

我们年轻的时候,中国青年刚刚开始接触到摇滚乐。凡是玩儿乐器的都努力把自己往极端、反叛的形象上装扮:长头发,破牛仔裤,有点儿办法的还能弄到一件带钉皮夹克,背着把吉他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现在的这些艺术家们相对来讲不那么嘚瑟[6]了,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出门会客必对襟上衣麻布裤子,最好还是千层底布鞋,手上脖子上挂满紫檀啦菩提啦各种串,腰间挂和田玉或大块翡翠玛瑙。女性则是珠光宝气,红的绿的腕上指上耳朵上,只恨爹妈少生了几只手,拼命展示自己的“品味和品位”——其实是在秀[7]“总价格”。

哟,看到了油画家聂子凡在朝我招手。他是亮哥的朋友,曾经亮哥介绍到我这里看过眼疾。

“Hi,老弟你也来啦。介绍一下,这位是艾大夫,著名的眼科专家。这位是晓朋,著名电影录音师,《周信芳》、《归去来兮》那几个大片都是他做的。这位是出版人亨利,《艺术金融》的老板。”

我和两位杰出人士分别握手问好后,聂子凡显然兴致很高,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不无吹嘘地说:“艾大夫可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比的。人家留洋归来,不吃官饭,自己开了医馆,勤勤恳恳为中国劳苦大众治疗眼疾,精神可嘉啊!”我不得不谦虚一下:“哪里哪里,人家大的医疗机构不要我,只好和朋友合伙儿开了个小诊所,不值一提,惭愧啊。”按照一般的惯例,此时应该接着说:“虽然敝医院条件有限,但各位朋友,以及亲朋好友如果有任何需要,当尽力效劳。”既送了人情又做了广告,但我真心不愿意和初次见面的人扯这些。

亨利却似乎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艾大夫,正好和您请教一下:我女儿上高中了,现在的学生压力很大啊,眼镜戴上就摘不下来了,可又不敢轻易去做手术。听说有一种‘飞秒激光手术’什么的,您觉得有必要尝试吗?”我尽可能负责任、但又尽量客观地说:“您说的应该是‘全飞秒激光’或‘飞秒全激光’,两种手术,名字容易搞混。这是德国饭斯公司主持开发的,当年我的导师也曾经参与了研发。不过既然是咱自己的孩子,我还是想奉劝您:第一,这毕竟是一个新技术,虽然目前看治疗效果很好,但由于没有经过远期愈后观察,很难说10年、20年以后会不会有副作用发生;第二,近视眼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疾病,我个人认为只要不是迅速加深,可以不必冒风险去做手术。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大主意还得您来拿。”亨利对我握手作揖,千恩万谢了一番。

 

正当我觉得偌大的工作室因为人头攒动、觚筹交错,空气有点黏稠时,大门一开,进来一个……也许是一个仙女,气场发生了不大不小的颤动。大约20多不到30岁的一个女性,一头利索的短发,一件黑色连身短裙,白皙的手臂和腿脚颇为耀眼,一边朝男女主人走去一边微笑着向熟人打招呼,可谓清新靓丽,风姿绰约,大约2/3以上的嘉宾对其点头示意或行注目礼。她与蕾轻轻拥抱了一下,热情地聊起来。

我收回目光,继续与眼前这几位男宾对付着。聂子凡自告奋勇地解释:“那是舞,聪明伶俐又漂亮的小能人儿。不过你别打什么主意了,老魏的女人。”“……老魏?那个大艺术家?”“对,群龙之首!”

边上的录音师晓朋也插话了:“哦,这个舞,就是传说中老魏的红颜知己、那位实验电影导演吧!听说还给老魏在海外生了个大胖小子……”

还是聂子凡是“圈中人”,端着酒杯半嘲笑地对晓朋说:“您还挺八卦的啊。那个叫汪芳芳!这位舞,是全球500强、不,50强企业‘摩根’的金领丽人!”

出版人亨利不甘示弱地问:“啊?这么说,那个汪导已经‘下岗’了?”聂子凡的自我感觉更加良好:“谁说的?我说了吗?!老魏何许人也……!”亨利恍然大悟道:“哦,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飘飘飘。”几个人——包括我——无聊地大笑起来。

老魏年龄比我们略大,算是“出道”比较早的独立艺术家。因为平素会发表些反政府言论,因此受到“境外势力”的追捧,经常被邀请去N.Y.啦、巴黎之类的艺术展发表作品和演讲,逐渐成为当代艺术界反体制的一面旗帜。似乎当年米国总统访华时还特意邀请他参加酒会,由此更受到国内当代艺术家们众星捧月般的推崇。

不过我个人对他并不感冒,倒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艺术家如果以艺术之外的“特长”谋求出世的话,就不那么纯粹了。尤其风闻他在那次“大都奥运会”时接了政府项目,为某“标志性巨型建筑”出任设计师之一,给当局献了一把大礼,当然也拿了大把的人民币,同时还在国际论坛上“立牌坊[8]”,令我更加不齿。

OnoRisa[9]的芭莎风格《玫瑰色人生》还在若有若无地飘荡着。蕾的音乐素养足够,选曲总是恰到好处,不得不佩服。

聂子凡又拉了两个画家模样的人来给我作介绍:“这位是老肖,这是王奔驰[10],是我们‘新东方画派’的主力。呵呵,老王是我们这圈人里面最早买上奔驰车的,说起来这雅号也叫了十多年了……”我有些诧异:“新东方……画派?和那个全方位技术培训的机构有什么联系吗?”聂子凡大笑,不无得意地解释:“哪里!是我们几个想法接近的画家,将水墨与油画结合,创出一个崭新的艺术流派,在不久的将来会令东西方艺术界耳目一新的!”我不得不恭维了几句“佩服!期待!”之类的。

越发感到无聊。

我又扭头看了看舞,她正起劲儿地和蕾聊着什么,看上去情绪很高。

我飘渺地联想着:这个舞,与艺术圈大佬老魏相好,老魏的‘女导演’众所周知,还给老魏生了儿子,那么舞是小三儿[11]?她应该知道这位大佬的身世啊?还是心甘情愿?……真佩服老魏的“个人魅力”,居然在艺术圈之外的金融界也有如此倾心的追随者。甚至在心底隐隐地产生出一些醋意:那个年近六十的老魏,居然能左拥右抱如此冰清玉洁的美女,难道她们就是所谓的“大叔控[12]”?想到此处,更觉无聊……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还是不去管它吧。

左顾右盼之中,发现了靠近北墙的位置有一溜长桌,放着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于是告辞这几位,走过去拿起瓷盘。上午出来时没有吃早餐,而且路途比我想象的还要远,所以现在可谓饥肠辘辘了。

还没容我吃完一块芝士蛋糕,蕾领着舞过来和我打招呼:“给你介绍个美女,我年轻的闺蜜[13]——舞。这位是白衣战士,和我们这圈格格不入的眼科艾医生。”我慌不迭地放下托盘,握住了舞伸过来的小手,细腻且清凉,同时我瞟到她戴在手腕上的一串蜜蜡手钏。

舞充满好意地笑着,问我:“怎么白衣天使也来画家村,蹚艺术这条浑水啊?”蕾半是嗔怪半是救驾地说:“他是我们俩的私交,可清高了。好久没见了,今天趁机请他来玩玩。”

还没容我说话,不知从哪里窜出个艺术家风范的男人,半长的头发油脂麻花的,主动找舞碰杯,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颇带奉承口气地问:“舞越来越漂亮了。老魏咋没来啊?挺惦记他的……”锲而不舍地继续:“我那批画儿的事儿……想等他回来马上唠唠。你给说一声呗……”舞略有不快:“我和他只是朋友。业务上的事儿你找他工作室,他有助理。”说罢便不再理会,跟蕾说:“我觉得和艾大夫有的聊,你们这一屋子艺术圈的,就我们俩是外行。”那个画家尴尬地笑着站在一边,听着与他无关的一些话语在两个女人之间传递,但又不甘心离开。

蕾毫不见外地对舞说:“我去那边招呼一下客人,他就交给你了,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招待不周啊。”然后瞟了一眼东北画家,朝亮哥那边走去。

舞大方地对我说:“你有‘对对碰[14]’吧,咱们互相加一下?”我赶忙掏出手机,和她的略显娇小的手机碰了一下,彼此的门户便接收了对方的信息数据包。我看到她的“心情签名”是“上善若水”——呵呵,还有点意思。

我:“我看您戴了一个蜜蜡手钏,您是信佛吗?”舞听了我的问话,下意识地看了自己手腕一眼:“不信……哦,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上师啦皈依什么的,只能说此心向善吧。不是佛教徒就不可以带手钏吗?”舞辩解道,并略有尴尬地笑了笑,很可爱。

我也笑了笑:“我是发现这几年‘佛门弟子’越来越多,什么供养大师啦集体放生啦……唉,我不说了,该犯'口业'了。‘上善若水’是老子说的,所以严格来说应该是道家思想。”

舞恍然大悟:“嗨,你说的是我那心情签名啊……随便写的,都忘了当时为什么要写这句了。”

说着她就翻了翻手机,估计是看到我的签名了——也是“上善若水”——显然有点惊讶:“你……真巧啊!为什么也是这个签名啊?说来听!”“我前几个月在看《道德经》,觉得挺适合我的心态的。而且,要说宗教,共产主义、伊斯兰、基督、佛都是外来的,道教才是本土的,与此国土与此人民最契合。”

“哟,没想到你学西医的还这么传统啊!真有文化!”“不敢当,正因为年轻时候荒废了,现在才想起来补课,可越学越觉得自己浅薄,要学的太多了,实话实说。”这时候,我觉得舞看我的眼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突然觉得对她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好感,说不清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状态。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注视着她,便很不好意思地转移视线去寻找亮哥。

舞没再说什么,点了一支烟,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人头。

基本上,现在的大工作室里处处都是一幅欢乐的画面。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的,有人窃喜,有人大笑,交头接耳,拍肩搭背,简直是雷诺阿《煎饼磨坊的舞会》的真人版。我感觉绝大多数都是装B犯[15],别看现在光鲜亮丽人五人六地出席这趴忒那酒会,推杯换盏搂搂抱抱的,回到家就翻墙[16]看黄片,抑或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荒诞浮世绘。

把自己从这些艺术家中用意识孤立出来的我,莫名其妙地再次想起了诊所门前草坪上的那尊残破的运动员雕像。上一次关注它时发现,不知哪个闲极无聊的人将一件破牛仔裤搭在了运动员的肩上,且脑袋已经不知去向。我巡视着这里的艺术家,想问问他们谁可以去义务地修复那尊雕像,还运动员以大脑和标枪……

看到有人已经陆续开始离场,我也觉得应该撤了。走到蕾夫妇那里:“谢谢你们的款待,我想回去了。”蕾还是快人快语:“嘿,大忙人儿……那就不留你了。想着常联系啊。”亮哥也说:“有空就过来,我们这乡下怎么也比你们城里舒坦点儿。”

与蕾和亮哥道别后走出院子,启动我的昴回城。

初夏的午后,唐庄的街上居然很少有行人。只是偶尔有几只麻雀站在电线上,轻蔑地看着我这个外来户讪讪地离开。

舞的形象在脑中挥之不去。

 

[1]大都:某国某超大型都市的名称,本小说的舞台。

[2]趴忒:party,聚会、晚会。

[3]悍马:Hummer。和后面的阿斯顿·马丁(Aston Martin)同为在中国大陆受到富豪追捧的豪华轿车品牌。

[4]三环:以“大都”市中心为原点的环状交通干线,由二环至七环组成。三环内是繁华的中心地带。

[5]艺术圈:故意将最后一字读作猪圈的“圈”,带有嘲讽意味。

[6]嘚瑟:方言,有嚣张、张狂、炫耀、自我欣赏的意思。

[7]秀:show,展示。

[8]立牌坊:中国有“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俗语,指那种心口不一、既得实惠又要清高名望的行为。

[9]Ono Risa:日本裔巴西女歌手小野丽莎。

[10]奔驰:Benz汽车在大陆的通行译法。

[11]小三儿:对介入他人婚姻的第三者的蔑称。

[12]大叔控:Uncle complex,极度喜欢大叔的人。

[13]闺蜜:“闺中密友”的略称。

[14]对对碰:一款社交软件。

[15][15]装B:装腔作势。

[16]翻墙:为了突破大陆的网络规制,利用软件浏览海外网页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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