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西畔桂堂东 (短篇小说)
娘常常对了她叹气:你嫁不出去怎么办?
她嘴硬:哪个要嫁了?那些腌趱男人不照照镜子,配得上本姑娘吗?
娘就过来作势要拧她的嘴:作孽,不嫁人你怎么着落?我在家的话你可以跟了我吃口老米饭,我死了后,就是你哥容得下你,你嫂子也容不下你。
她跺脚道:娘······
娘却说:我说的正经,你嫂子就是那么想也是应该的,谁家留个不出阁的大姑娘?惹出些闲言蜚语,人家也要过一份日子的。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要他们养的。
娘说:又说梦了,你是会算账还是作田?铜钿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依我看;盛记酱菜坊的儿子还蛮般配的,虽然说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你也不想想自己的那双大脚。
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人提也不要提,看到伊就讨厌。
娘也没了好声气:哪你看中谁?王典当的儿子已经下聘蔡家囡了,周绸缎的儿子算是读过几天洋书,眼睛生到额骨头上。木匠阿三的儿子人倒老实,但只会出个死力气,一辈子出不了头。侬今年十六,明年十七,一年不如一年。女人嫁人吃饭穿衣是头等大事,早定下来早放心。
她反而镇定下来:娘,侬放心,我不会拖累阿哥的,但也不会嫁给这些阿狗阿猫的。世界之大,我就不相信没我一口饭吃。
门被碰上,娘急急地跑到窗前张望,哪里还见人影。
一个月后,她被领到上海百乐门妈妈生的面前。
妈妈生三十不到,苏州人,脸皮白净却眼神沧桑,梳了个横S头,一身黑底牡丹花旗袍,丰腴的臂膀上套了只翡翠手镯,指间挟了根哈德门香烟,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满脸乡气,低了头不敢看人,但是细腰丰臀,手脚颖长,亭亭玉立。妈妈生用挟着香烟的手指,挑起小姑娘的下巴,看到一副浓眉大眼,一张大嘴,淡黄的面皮稍微有几颗雀斑。妈妈生微微地摇摇头,退后一步,叫她走几步看看,小姑娘双腿笔直,大腿丰满,小腿纤细,走起路来腰带动胯,胯带动腿,摇曳生姿,一气呵成,走路也走得像跳舞。妈妈生心里已经是肯了,但还是对介绍人说:乡气太重,也不知道调教得出来调教不出来。留下吧,三个月不成你带她回去。
不消两年,她已经变了个人,一头蓬松的头发挽成斜波浪往后梳去,一件无袖的旗袍勒得腰细一握,更衬托了长颈秀肩,胸部倒并不丰满,闪亮的绸缎下鸡头小乳微凸,旗袍在腰间开叉,两条着了透明丝袜的大腿若隐若现,穿了高跟鞋在闪亮的打蜡地板上如履平地。她三步四步跳来全不费力,莲步轻移就显得风情万种,恰恰,吉特巴上手就会,连一般舞女少跳的狐步探戈,她跳得轻松自如,换上曳地长裙,金色舞鞋,腰肢软得像蛇,有一种说不出的柔顺和缠绵,手势和脚尖却略显张扬,如风摆扬柳,恣意妄为,大开大阖。人年轻,舞跳得好,直招引得一班浮浪公子,花间文人色迷神醉,难以自禁,天天来百乐门捧场,生意平白地多出三四成。
妈妈生看了眼里,点头道:你倒是个天生作舞女的。不过,你得看着点自己,别一朵花没开就凋谢了。
她满脸懵懂地看了妈妈生,一派天真。
妈妈生说:我说的是那些男人,一个个口涎横流,恨不得把你生吞下去。我见得多了;小姑娘刚刚红起来,就有多情种子上门来,先是花好桃好,再是要死要活。侬一旦动心,着了他的道,完结。先是人财两失,再后来心里也被掏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投水跳楼吞鸦片的我都见过。闲话讲在前头为好,侬自家当心点。
她咯咯笑个不停:哎吆,妈咪,不会的。
妈妈生正色道:侬晓得啥?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开始一副楚楚可怜相,不是怀才不遇就是公子落难,再就是家有雌老虎,侬心一软,脚跟脚地就上来了,先是要了侬的身子,再是要侬的钞票,最后要侬的命。到了这时侬就像落进蛛网的虫子,挣也挣不出身。所以人家说;舞女是短命鬼投的胎,这话虽然促刻,但真没几个人逃得出这道箍的。
她只是摇头,笑道:没关系的,我天生就是石头一块。
妈妈生撇嘴道:哪个不是这样说?哪个又不是到最后死来活去?宜兴夜壶牢只嘴巴,到辰光有侬哭的日脚的。
她只一笑,并不争论。
她在静安寺盘下一层石库门房子,前后厢房带客堂间。从乡下叫来个小姑娘服侍,白天要到十一二点钟才起来,吃过中饭做头发,去裁缝铺,绸缎庄,再晚点去凯司令吃点心,去先施公司楼上吃公司菜,总归有人请客的。七点半,一部黄包车拉到百乐门门口,她从车上跳下来,下巴抬得高高的,背脊骨挺得像把尺,浑身喷香,高跟鞋声嚣张地从打蜡地板上一路响过去。妈妈生在门口接着:救火队来了,你那个宝货在里厢发脾气呢!等了一个钟头了,啥人也不要,茶杯也被伊掼碎两只了······
她眉头一皱,在镜中稍微整理一下鬓发,撩起门帘进入大堂,乐队正高奏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眼睛一瞄,就看见那个‘宝货’反坐在前排一张椅子上,下巴颏搁在椅背上,痴痴地盯住舞池。她故意不跟他打招呼,另外的客人一邀请,就牵了手进了舞池。
背上即刻感到有如探照灯似的灼热目光,她显得一点也无动于衷,继续全身紧贴着客人,像条水蛭似的。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过来了,她灵巧地兜着圈子,始终把个背脊给那个急不可待的‘宝货’,终于一只手搭上肩头,耳边响起一声失去控制的埋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施施然地转过身来,宛然一笑:我眼睛瞎了,这么标青的一个少爷竟然没有看见。得罪,得罪。不过舞场里这么多跳舞小姐,想来侬也不会冷清的。什么,侬等了我一个钟头了?作孽,我只当做舞女的有当壁花的,想不到还有大男人心甘情愿买了门票进来当壁花的。
他苦笑:你这张嘴啊,扎鞋底针一样,就看了我等侬一晚上的耐心上少讲几句好不好?
她不依不饶:我哪敢多讲?嘴巴讲干了想吃口茶,要找个茶杯也找不到,统统被人掼碎哉。
他急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屋里厢孵豆芽孵够了?是去苏州还是杭州?
他周围环视一圈,压低了喉咙道:我去香港,再转去重庆。
那意思不言而喻,两人都不作声了。过一阵,她说:到我处坐坐,吃杯茶,权当送送你。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往她静安寺的住处来。
一进门,她吩咐佣人去买两碗馄饨,门一关上,他就抱住她:侬答应过我的,一年多了没兑现,今朝夜里我就不走了。
她一根手指头杵在他额角上:答应过侬是不错,但是我们说好的辰光由我定。
他道:对我说来,过了今朝就没明朝,我也许会生病死在路上,也许被日本人捉去枪毙,也许被乱弹打死,也许飞机轰炸时炸弹正好落在头上······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吉利是,要出门少讲这种丧气话。
他乘机抱住她往卧室移去:今夜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她挣脱:佣人就要回来了,我陪你跳舞吧。走去打开留声机,一把女声软绵绵地唱道:蔷薇蔷薇处处开······
他心猿意马地拥了她在客堂间里走步子,她两只臂膀勾牢他的头颈,全身贴上来,像块梨膏糖似的粘在身上,不由得勾人上火。他不死心地问:一年多交往下来,你到底对我有感情吗?
她头伏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有的。
他听了又要有所动作,她急忙拦住,补充道:像阿哥。
他失望道:只是作‘阿哥’吗?难道侬从来没当我是个男人?可以作丈夫,作情人,作男朋友的男人?
她摇摇头: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他不能置信地推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中一片坦然,波澜不起,他心中一些东西突然崩坍,狠狠地一跺脚,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门口端了钢精锅子听壁脚的佣人躲闪不及,锅子失手落下,满地的馄饨,汤水淋漓······
抗战胜利后他又回到上海,没人再敢叫他‘宝货’,他从小轿车上下来,门口卫兵一个立正,举手敬礼。办公室门一开,秘书恭恭敬敬迎上来:局长,你要的档案调来了。
他大衣也没来得及脱,坐到桌前打开那个盖有‘机密’的信封,抖着手指抽出里面的文件,第一眼就看到一张六乘四的放大照片,那双桃花眼还是清澈无邪,像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他抑制住自己,点了根香烟,把案情读下去。
此女本为百乐门舞厅之红舞女,在日伪占领期间,多次参加对日伪军的‘慰劳’,及为日本天皇祝寿等活动。结识不少日伪上层人物,特别与其中有一位名叫铃木住子的日本女人交往密切,(后查明铃木为日本特务机关工作)两人同进同出,形迹可疑。在抗战胜利之后,此女偕铃木化妆潜逃,两人假扮成夫妇,经华中华北一路浪迹,三月前在旅顺口住宿旅店时被抓获。转送上海特区,羁押至今······
他掩卷沉吟,半晌叫了秘书进来,吩咐他去租一层石库门公寓,要如何的样式,如何地布置,细细地关照了一番,秘书领命而去。
她被带进来时显得迷惑,一个女佣等她落座后端来一只青花大碗,她看到是一碗鸡肉荠菜馄饨,洁白的馄饨漂在清澈的鸡汤里,香气袭人,上面撒了紫菜丝和切碎的芫菜末子。她正肚饥,羁押所的伙食恶劣,还吃不饱。她掂起调匙,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馄饨吃得精光。女佣又端上茶来,正当她揭起茶碗盖时,门上响起轻啄声,她随即看到门被打开,他一身戎装笔挺地走进来。
她一愣,及看清是他,‘哦’了一声,手中茶杯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支手撑了腮,一声不响地盯了她看:你还是没变。
她转头看房间,下意识地寻找镜子,遍寻不着,只得举手虚虚地理了一下鬓发。然后转过头来:怎么会是你?
他耸耸肩:也许是缘分吧。我也没料到会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想不到真的是你。
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也听说你在那里做了大官,那么,我的官司是捏在你手中了?
他淡然道:也不能那么说,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她倾身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铃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他挣脱,就如当年她挣脱他的拥抱一样,心里却不忍,想说些抚慰的话语,但说出来的却是冷硬的语气:那个日本女人?她很可能会被枪毙的。
她显然受了惊吓,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接着她就捂了脸痛哭起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地,顷刻间眼泪鼻涕满手满脸。
他皱了眉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女佣吩咐了一下,女佣用脸盆端了热水进来,一块白色的毛巾搭在盆沿上。他点了一支烟,看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看她像一只猫那样自己洗脸,看她脸色苍白地擤着鼻子,一面用哭得红红的眼睛看他,分明满是幽怨。
他不由得心生怜悯,放软了口气: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多想些如何把自己洗脱出来为好。
她却摇头,嘴里喃喃说些什么,他凑近身去,听出说的是‘我也不要活了’。
他大惑不解,日本战败,伪政权里人人鸡飞狗跳,人人想撇清,人人想洗脱,走门路托人情送房产拜老头子的都见过,这个说是曲线救国,那个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亲朋好友撇清来往,被抓的汉奸老婆登报离婚,说到底身家性命还是最重要。就没见过像她这种不识好歹的,什么时候了,不想想自己的后路,竟要用性命去殉一个敌方女谍,莫非真昏了头了?心里这么想,再开口时竟带了劝导的口气:侬逢场作戏惯了,下了台还没醒转来。该是卸了妆,收收心,洗把脸回家歇息的时候了。
她低了头啜泣,突然,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她一下就跪在他膝前,抱了他的膝盖,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我陪你困觉,你想法把铃木放出来吧。
他大为震动,八年了,他一直想要这个女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那样做也会失掉了感觉和趣味,所以他作了这些铺垫,一笔账先打进银行户头,到时取来用时心安理得。却没料到她这样直截截地提出来,交换条件竟是那个日本女谍的性命。
心里不由得就带了些厌恶,他挣脱她的搂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再回来站定,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等她回答,又说:你在引诱,贿赂国家命官,办案干员,传出去是要罪加一等的。
她平静地答道:我知道,但是我什么都跑丢了,既没大黄鱼小黄鱼,也没房产股票,只有和你困觉这条路可走了。
他恨声道:为了一个日本女人?值得吗?
她不吭声。
他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看着我,如果不是我管你的案子,是一个不认识的别人,你也会提议和他困觉吗?
她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无奈地阖上眼:我没别的办法。
他真想一巴掌甩过去,强忍下。两人坐回原来的位子,他感叹道:认识你也有十来年了,从来没弄懂过你。好的坏的,你好像从来没上心过,只把我当舞客,当过客,现在又把我当嫖客。你究竟有没有对任何人有过真情?
她说:我真的把你当阿哥的······
他不要听这个,一挥手:我问你是否对一个男人动过情?
她显得惶惑,期期艾艾不肯说,他死死地逼住了她,才吐出:我从小对男人没感觉,和他们困觉是逼得没办法······
他好像当胸挨了一拳,这十来年他对了一根木头单相思!这一拳又好像击碎了他胸中一道隐蔽的块垒;在这根木头前倒下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这个女人花容玉貌,嗲糯娇戆,一颦一笑牵人魂魄,举手投足撩人心旌,原来却是块幻为美人的顽石。
他又疑惑:那你和那个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
她踌躇着,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末了她有点神思恍惑地说:她是我看到第一个穿军装的女人,她是第一个到舞厅里来寻我并与我跳舞的女人,她是第一个与我在一张床上过夜的女人,她是第一个摸透我里里外外的女人······
他的思维还是慢了半拍:那又如何?
她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她也是第一个使我动心的人······
他突然意识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涨红了脸:真他妈的有这种事?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她接住他凶狠的目光,只是轻轻地说:你不会懂得的······
说罢转头望向窗外,再也不肯开口。
他只得叫人把她带回羁押所。
一个礼拜之后,秘密处决日谍铃木住子的命令就签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