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肖郎:我在七十年代做老师 (1) —— 华师大里的肉包子事件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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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拉练
在华师大的半年里,日子过得陿意极了。从农场返回上海了,如同是灵魂那样的户口粮油关系也迁回了,既没有读书压力,也没有工作压力,我周围的同学,好像没有一个人在忧虑,或者在认真想过,今后的教师生涯会是什么样子的。也许乱世里的人常常是过一天算一天,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直到现实明明白白地摆到你面前。
72年春天,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那中学位于上海有名的“三湾一弄”其中的一湾地区。“三湾一弄”,是潘家湾,朱家湾,潭子湾和药水弄的简称,也是上海最著名的棚户区。这一大块地区,是全上海“下只角”中的“下只角”(上海话“下只角”,是指很差的地区),且不说人们住的房子有多么简陋不堪,很多房子的墙仅仅是竹排上抹一层纸筋石灰,屋顶就是铅皮或油毛毡,整个棚户区内的公共设施也是少得可怜: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水笼头,给水站那里永远挤滿了前来抬水的人,我也从来没有弄明白这里的厕所问题是怎么解决的。走进棚户区,里面的路又小又挤,錯综复杂,如同进了水浒祝家庄的盘陀路,没有人指点根本走不出去。更令人生奇的是,虽然是在上海市某某区,但这里好像根本和上海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人们都不会讲上海话,大人孩子全部讲江苏北面的地方话。我做班主任后才知道,我的学生中有很多人,他们都十几岁了,甚至从来就没有跨过苏州河(那几个湾区都在苏州河北岸),到所谓的上海市区玩过,逛过南京路!
我们那一批共有十五,六个崇明老师被分进了这个学校,应该算是很多人了,也许是这样地区的学校,老师流失率特别大的缘故。报到当天的下午,学校领导找我单独谈话,告诉我,其他老师都分到中一年级,就我一人去中三年级。领导说,那是个乱班,原来的班主任是个年轻女老师,掌控不了,所以让我去接这个班,做班主任。那年代,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和考量,中学的学制从本来的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改成了不分初中高中,共四年学制。学科上,语文数学政治没改,物理被改成叫工业基础,化学和生物合并成农业基础。学校老师都是跟班制,就是从中一起,一直教到中四毕业。老师的办公室也不像原来以教研组分,而是以年级分,同一个年级的老师,不管你教什么课,全部在一个办公室里备课办公。
真的坐下来,准备上课,接触了老师和学生,马上就看清楚了面对的现实:你想管理好班级,教育好学生,但老师和学校手中根本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可以来用。对一个孩子来说,要认真读书学习,自律做个好学生做个好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象是一位网友的名言:“学坏容易学好难”。学校,老师,家长和社会,必须要有一种奖惩机制为手段,才能规范,鼓励,帮助学生做到这样。然而,那个年代,这个机制完全没有了。读书好有什么用啊?做个好学生有什么用啊?从某种意义,中学只是成了个分配学生去向的机构。学生在这里待上四年以后,不管你是好是坏,只要不坐牢不判刑,学校就要按照学生的家庭情况,兄姐是工是农来分配去向,决定是留城做工还是下乡种田。中学里,也没有一切可以用来评判学生文化知识水平高低的标准,平时从来没有测验,没有考试,更加不用说什么高考。用当时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读书彻底无用”。
我接手的班是73届,这个班有多难弄呢?我无法一一细述。举个例子,男孩子中有几个团伙,在外面都有善于凶狠打架的名声。出头的几个学生的袖子里常藏着三角铁,书包里也有石块断砖,这些都是随时可以应战的武器。不知道这些学生是听说的还是好像懂些法律,他们绝不在身边准备三角刮刀,尖刀这类利器,因为三角铁,石头砖块都属于是在马路上可以“捡”到的東西,但“三角刮刀”“尖刀”之类在路上是“捡”不到的,万一打架打出事了,可以声称自己是“正当防卫”,这些“武器”仅是自己在遇到袭击时偶尔拾到的,绝不是“蓄意”准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件事是,我们学校里的课桌椅都是苏(联)式,桌面是下倾的斜面,斜面板向上翻起,才是放书包的柜子,桌子由铸铁架子连着椅子,椅子由几根粗实的硬木条用镙丝固定在铁架子上组成。那几个経常在外面打架的孩子,他们座位下的硬木条,总有几根是镙丝早就被悄悄卸掉了的。有学生告诉我,这是他们随时防备有外面的仇家来冲学校冲教室,把他们堵在教室里打,如果这样的事发生,这种硬木条就可以随手抄起来应战,而这种“武器”,也属于是他们在教室里“顺手”拿到,绝不是“蓄意”。我这才知道,因为打架弄到要“蹲庙”判刑(被抓进公安局要剃头,所以俗称“进庙”),“凶器”是有计划准备还是无计划顺手拿到,对量刑的结果会有很大的不同。至于女孩,学校领导告诉我,我的班里也曾有学生,在母亲的陪同下,要求学校开过“人流”证明。对于这样的班级,比如上课捣乱,在学校里抽烟,等等,这种都属于是小儿科的事情。
有没有好学生?也有,班里有7,8个红卫兵学生,这个时候学校里的“红卫兵”,已经完全不是文革时期“红卫兵”的性质,而是像是文革前共青团员的意思。这些学生很不容易,绝大部分都酷爱学习,如饥似渴,比如他们真心实意地跟我学写字,也想能够写一手漂亮的钢筆字。
刚刚接班时,我在班里和学生们的关系很尴尬,很明显,孩子们在掂量我。幸好这样的尴尬仅仅持续了几个星期,大约是四月初,拉练就开始了,半个月的拉练,和学生们同吃,同住,同走,没有任何间隔地相处,迅速改变了我和学生们的关系。
那个年代,国家面临各种压力,战争真的是有可能发生。所以城市里有各种各样的备战措施,拉练是其中之一。中学的三,四年级学生,工厂的工人,机关职工都要参加拉练。我们中学,中三年级为一支独立队伍参加拉练。每个班级称为排,三个排为一个连,几个连,即整支队伍为营。一个连建立一个炊事班,由一个老师带领,每个排抽2,3个学生到炊事班工作,就是这十个人左右的班子,负责供应全连近150人的每天三顿饭,和一壶开水的工作。炊事班有二架黄魚車(像北方的三輪平板車),装着炉子,鍋,煤,米,作料和菜,走路加上做饭,可以想像,他们够辛苦。
每个班级一般都有男女各一位老师随队走,但我班里原来的女班主任,只走了一天就因为身体吃不消,回家了,所以全程只能我带班了。我们先往上海的西北方向嘉定县走,然后折向东边进入宝山县,在快到江苏的浏河时,再往南返回上海,全部时间为半个月。我们也不是每天都走,大概是走二天歇一天,所以大致是走了十天,走的时候,最少每天走六十多里,最多走了近八十里,这样算来,十天总共约走了七百里左右,相当于上海走到南京的距离。
出发前就反复教会学生们如何打背包,每天早上吃了早饭,大家打好背包,要检查督促打扫干净村子里的住处,帮房东挑滿水,然后整队到连部集中,连队再到营部集中,最后大队出发。中午吃饭休息后继续走路,傍晚时分,走到宿营点了,由营部先驻下,各连部继续往周边村庄分散,连部也驻下了,我再带队(排)住到邻近的村子里。上海郊区的村子都很小,一个班级(排)驻在一个村,村子里会腾出五,六户人家的堂屋,来按排这五十号人的睡处。接待工作做得好一些的村子,睡的地方放着门板,感觉干净些,有的村子,就铺些稻草,也不知道前面已经接待了几批拉练的队伍,稻草早就又糟又烂,常常还潮湿不堪。我作为老师,要跟学生们说,这是准备打仗,有个避風避雨的地儿就不错了,没什么好挑剔的。
通过拉练,我能被学生们接受和认可,可能也在于我这个人下过乡,不怕苦。每到一地,我会把自己的睡铺按排在一个大些的屋子里,这样我可以把班里最调皮捣蛋的近十个男生搁在我的眼皮底下。我一般会匆匆扔下自己的背包在最靠着门口的位置上,就去按排其他所有学生的睡处。等到每个人都有铺位了,还有很多细事要落实,比如洗漱方便等等,都要一一指点给他们,不能把村子里弄得一塌糊涂。差不多开饭的时候,要让人去连部炊事班把饭抬回来,我们每人是一个用油漆写好了姓名的铝饭盒,饭菜由炊事班人员分装好,然后各个排去领回。吃完洗净后,饭盒再集中起来,送回炊事班,准备下一顿餐。出门在外,不就是“吃喝拉撒”这些破事吗?忙完了这些事,我才能回自己的铺位,稍事休息。
记得有二次回到睡觉的地方,才发现农民的堂屋里,竟然放着从地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那时木材极度稀缺,以至装过腐尸的棺材板,农民挖出来也当宝贝),而靠里面的那舖位就紧紧挨着腐朽污糟的板材,当然没有学生願意睡那位置,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我去睡那地方。确实是很难的事,记得躺下后,肮脏不堪,散发着异味的棺材板快贴到我的脸了。我相信,再难缠的学生,看到我不加思索,就把自己的背包从门口的铺位,转而扔到那铺位上,他们以后也不好意思再和我过不去。
在拉练中,我还做了一件让学生很高兴的事:热水洗脚。拉练一天要走六,七十里路,一天走下来,脚就无比难受,但连部炊事班根本不可能再提供热水给大家。那季节天气还冷,河水也冰凉,但是没有办法,我自己就只能在河边洗脚,自然想到了学生,尤其是女生,这十天半月怎么办?就想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上海郊区的农户,他们一年就靠生产队里分配的一点稻草和棉花杆来烧饭做菜,平时绝不敢浪费一点,要想让房东农民拿出柴火来给学生烧点热水,不付出点是不可能的。我在崇明农场时,就知道农民最喜欢粮票,我们那时候过年回家时,就拿多余的粮票去和农家换花生,黄豆之类上海紧缺的东西。中国的农民真是可怜,长期以来口粮分得紧巴巴的,不吃商品粮,自然也没有粮票,于是他们不能到镇上的粮店里哪怕买一斤面条。江南地区不能种小麦,但是南方人也喜欢偶尔吃碗面条,那时上海郊区的农民有了几斤粮票,能够到镇上去买面条吃,竟成了件无比奢侈的事。所以用粮票来交换,让房东老乡烧热水,我的学生能够洗上脚,实在是件双方都开心的事。我因为知道这次拉练,总是会要和农民打交道,所以出发时身边就带了几十斤粮票,以备不时之需,这种时候也真是用上了。热水首先供应女生,有多余才让男生用,学生们是够满意了。用粮票来摆平这事,我是悄悄地做,学生也不知道我到底耍了什么花样来做成这事。因为其他班级的学生都没有这种享受,我班的学生当然会去炫耀显摆,而我这个新来班主任的能力,自然也被学生们认可了。
世界上很多时候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想带好一个队伍,建立自己的威信,无非是二条:自已吃苦在前,爱护他们如自家的弟妹。
拉练出发前,学校还给大家一个任务,就是访贫问苦,做农村社会阶级调查,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回来后要写调查报告。我过去自己做学生时,听过无数次这种忆苦思甜,阶级斗争的报告,但都是由其他人组织,我们只要带个耳朵去听听就是了。现在没想到,这种事要由我来组织和安排了。在不行軍的日子里,我一般是每次带半个班的学生,就找房东家的老人聊聊天,常常是由我提问,学生有兴趣时也会插问,房东老人回答我们感兴趣的问题。这样的访谈有好几次,我不能一一回忆清楚,下面将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些内容集中,以对话形式写出如下:
问:“村子里有地主富农吗?”
答:“没有,地主都住在镇上,不会住在我们这些小村子里。”
问:“那村子里是不是都是贫下中农?”
答:“土改时,村里基本都划为中农。”
问:“为什么?”
答:“因为家家都有一些田,自家耕种。”
问:“没有贫农,雇农吗?”
答:“敗了家,把田都败完了,也有这样的人,但都到上海营生去了,现在他们早已吃国家粮,是工人阶级了,还是我伲种田人最苦。”
问:“解放前,你们有没有也种些地主的地?”
答:“劳动力多的人家,也有租一些地主的田来种。”
问:“那是不是要交很多租米?”
答:“租米太高的话,没有人会种,田也会荒的。如果地主的田在附近,其他地方的人也不会走远路来租田种的。”
问:“你们的房子是什么时候造的?”
答:“都是三四十年前的老房子,村里有些房子也有五十多年了。”(我算一下,应该是指二,三十年代,我后来听说那个时期经济起飞,上海绝大多数的房子,弄堂,都有所建成年份的标识,也都是建于那个年代。)
问:“以后没有人家造新房子吗?”
答:“哪里有钱?一个工分(指一个全劳力出一天工)才值几只角子,哪里造得起?就算想造,又哪里能批到砖,瓦,木材?”
问:“你们养猪吗?”
答:“猪要吃很多食,没有几家能够养。”
问:“那养羊吗?”
答:“养二只山羊,小孩子放学后去放羊。”
问:“那过年杀羊吃?”
答:“哪里舍得,都拿去镇上卖了,也可值二十几块钱,贴补家用。”
问:“你们养鸡鸭吗?”
答:“一家可以养二只。”
问:“为什么只养二只?不能多养些吗?”
答:“鸡鸭要吃谷,养多了,就要吃生产队里公家的谷。如果一家多养一家少养,摆不平的。”
问:“那过去(指成立生产队以前)也不能多养吗?”
答:“养鸡吃自家的谷当然可以多养,吃别人家的谷,就是偷人家东西了,那要打相打了。”
我不懂経济,更不懂中国的农村问题,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官员有没有做过哪怕一点点社会调查?还是他们明明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却也不敢讲任何话,人人“度死日”(上海话,不担当负责,如同行尸走肉的意思)!
有时想想拉练也是挺有意思,走几百里路,能知道很多书本报纸上从来就读不到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