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为谁?

尽管人们已做过非常艰巨的努力,个人认为真经并未显现,所以取经仍然是件非常必要的工作,这就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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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为谁?》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

一阙《蝶恋花》写出孤单女子思念远方亲人,登高怅望,愁思难遣的情状。作者晏殊是宋初重要词人,自幼聪明好学,被誉为神童,未及成年已中进士,受到真宗、仁宗赏识,多年身居要位,曾两次入秉宰执。他的多数词作与《蝶恋花》一样,抒发闺中的相思离别之苦。他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所过的也都是富贵生活,在创作中却经常以困于深闺的女性为观察对象,甚至就从女性视角出发,书写思念者的离愁别恨,创作主题与其自身生活很不相符。若说诗人愿意选择怎样的主题属于个人偏好,稍做搜索就会发现,以离愁入诗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拥有相同偏好的诗人所在多有,晏殊远不是特例。以相思离愁为主题的诗词占了古诗的很大比重,而且自《诗经》开始,类似诗篇代代叠出,构建了古诗中的一道独特风景,该类诗的主旨也往往称为思妇怀人、闺情或闺怨。像“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如梦令》)那样真正由思妇表达思情的诗篇少而又少,多数情况下诗人都是男性,而且有很多善于词令的诗人毕生都和晏殊一样专写思妇诗,所以需要深究离愁,特别是思妇的离愁,何以具有如此动人的魅力,成为一代代诗人偏爱的主题。


从《诗经》开始,相思离愁就一再出现在诗作中,无论被思念的人远在天边,还是仅仅在视线之外,都让诗人一次次为思念者的心绪激动不已,相思的心魂简直是诗人的创作母机,催生了无数名篇佳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一位女子在等待情人,眼前风急雨骤,远处鸡鸣声声,可以想见女子心头也像如晦的风雨那般阴沉,鸡鸣声则使她的心情分外焦灼。幸好等待没有太久,情人出现了,女子立刻转忧为喜,风雨和鸡鸣还在进行,却都可以抛到脑后。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远方有来客,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离思绵绵,无日无之,现实中见不到,就到梦里去找寻。梦中似乎见到了,但是回到现实,亲人依然不在身旁,又要将思念从头来过。有一天忽然收到邻人送来的一双鲤鱼,鱼腹内藏有书信,信中分明书写着相忆之情,并且叮嘱保重身体,相信此生必重逢有时。
如果考虑到后世相思诗篇中思妇们的命运,这一位真是太幸运了,她竟然收到了信!有信来,思念之情就落到实处,并且与书信中的相忆之情合而为一,人生幸福有了保障。相对于意外收到的尺素书,后世展现出的可就是另一番面貌。

柳岸花飞寒食近,陌上行,杳不传芳信。楼上重檐山隐隐,东风尽日吹蝉鬓。(冯延巳《鹊踏枝》)

鬓发已经斑白,还是没等到心上人回归,连音信也很难收到。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晏几道《蝶恋花》)

终日倚在楼上盼望来信,却都是徒然,亲人竟然像翩翩离去的蝴蝶或黄莺一样,从此踪影皆无。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沈何处问。(欧阳修《玉楼春》)

心上人渐行渐远,音书也日渐杳然。与音信杳然相应的是思情日益深密,愁苦日益深重,愿望热切,但得不到任何结果,离人们只好在绝望中收回望眼,更用心地审视自己不幸的存在。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浣溪沙》

思念者身处“西风愁起”的秋天,百草枯黄,树叶凋零,一派萧疏中注意到“菡萏香销”,荷叶衰残得特别严重。在万物衰败的同时,身体的自我也在衰老,“还与韶光共憔悴”,以致不忍细看。相思的梦忽然中断,窗外雨声淅沥,小楼继尔响起笙曲,听来那般凄寒。在秋色、荷叶与面容衰残的映衬下,离人的生活也显露出残败、破碎的面貌,这样的人生真不知道怎样忍耐下去。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游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欧阳修《少年游》

愁苦似是离人的生存感受,却更是诗人对自我心绪的抒发,这一次诗人终于承认愁苦的是“吟魄与游魂”,也就是诗人自己。诗人们不倦地观察连云、碧草,自愿经历着行色愁苦,就是不愿提及相会之期,期盼着来信,却不愿收到,好像生怕珍贵的消息破坏了更加珍贵的愁苦感觉,宁愿在分离的体验中守护自己的“吟魄与游魂”。
追求享乐是人的天性,可是相思诗词连篇累牍地书写离人愁苦,就是不给看到消除愁苦的希望,喜爱这种诗的人岂不是违反天性?思念中有紧张,但是如果顺带提一下相会的欢乐,哪怕来一封信,也可缓解精神紧张,给人以希望,离愁诗篇却一味枉顾人的不待多言的愿望。

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乐观是我们文化精神的基本质素,以相思离愁为主题的诗却展现出不同的风貌,好像这类诗的作者和读者不是“吾国人”似的。同一个王国维,评论《红楼梦》时指出悲观与我们的乐天精神相抵牾,在《人间词话》中评论诗词时大量引用相思离愁诗,却没对诗中广泛存在的悲哀情调给以只言片语。不能用诗和小说、戏曲的读者群不同来解释,二者长时期内并行不悖,没有人感到不适,说明诗和小说、戏曲都能很好地满足阅者之心。或许可以认为小说、戏曲表现的是通俗的生活,诗则是雅好,遵从着不同的规律,想要愁就愁,越愁越有诗意,放下诗之后马上回到生活,情绪一点不受影响。即使诗不面向生活,但总要面向什么,像小说、戏曲的团圆结局源于乐天精神一样,以愁苦为基调的诗意也总要有某种精神原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温庭筠《梦江南》)

因为心里有事才写诗,心里事已郁积成恨,并且恨到天涯。要想知道诗到底能不能够舒解心头之恨,就要先弄清恨的来源,如果以为恨仅仅是源于亲人的远离,就无法解释男性诗人们何以不断地替想象中的女子着急(有些诗人还着急了一辈子)。了解离愁诗篇出现的精神根源对理解这类诗,也对理解诗人的心里事与心头恨大有庳益。

诗是存在的歌唱,生命本身的言说。
诗的语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体验形式成为言语,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转化为透明或浑浊。
(刘晓枫《拯救与逍遥·引言》)

将诗当作“生命本身的言说”,诗的语言就是对生命存在的表达,诗中流露的愁苦不单为抒发情绪,也是自我对有限生命所做的情感反应,故在分析这类诗时不能仅跟随思念者的身影,或单纯咀嚼文字韵味,更要关注诗人本身的所思所想,由此才能揭示诗的底蕴。

沉思诗的言说不是诗艺赏析,而是人的另一种原初精神方式进入诗所显示的世界,追索诗所意指的精神处所。(刘晓枫《拯救与逍遥·引言》)

“诗所意指的精神处所”位于人的心灵内部,是人的意识流动的源泉,那里本来是思想难于触及的地方,离愁诗一再地表达相思愁苦,不经意间将精神的本然面貌呈现出来了,因此欣赏和分析这类诗对于了解人的心灵,也对了解人自身显得尤为重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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