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鲁郁夫一边拍打谭欣的脸庞一边喊她的名字时,她正在魂游。魂游中,她看到洪亮的一个优点、两个优点、三个优点……他的这些优点先是让她感到陌生,既而让她感到迷茫,然后她就迷路了。她像受了伤后仓皇逃窜的小白鼠,来不及辨别方向,来不及寻找逃亡之路,只是拼命地向前奔跑。她的爪子被乱石割破了,她的皮毛被树枝撕烂了,她的眼睛被沙尘打瞎了,她的伤口被风抽疼了……她跑啊跑啊,终于筋疲力尽,如同一只跌落的鸡蛋,“噗”地一声扑在地上,连哭喊哀嚎甚至是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把身体缩成一团,把疼痛集中在一处,可她确实成了磕碎的鸡蛋,除了用双手捂住眼睛之外,丝毫动弹不得。
“小欣,小欣,你快醒醒,不要吓我!交警先生,麻烦您帮我打电话叫120来,得送她去医院。”尽管因为惊惶而走了音儿,尽管由深沉浑厚变得尖利又沙哑,谭欣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鲁郁夫的声音。这个无数次给了她安慰和希望的声音,在她就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出现了,它又一次唤起了她求生的欲望。
“郁夫,救我。不要120。不要去医院。”谭欣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听到自己微弱的抽泣声,还听到自己无力的呼喊声,“我再也不去医院,宁可死也不去医院。”
谭欣听到打开车门的声音,听到鲁郁夫哽咽的声音,感觉到一双颤抖的手捧起了她的脸。然后,她听到鲁郁夫说:“小欣,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洪亮?”
谭欣无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哗地就涌了出来。“不要送我去医院,带我回家。你的家。”她向鲁郁夫乞求道,“叫上田笑光去你家,我要给你们说一些事儿。”
“好的,好的,你别急。”鲁郁夫一边拉起谭欣的手开始给她把脉,一边说,“你放心,就是去医院,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鲁郁夫是学中医出身的,却成了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诗人,却再也不写诗,成了福利院的院长。有一次,谭欣对他说,多亏他离开文联到了福利院,否则,恐怕她这辈子都难以有机缘遇到他。话一出口,谭欣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啊,我向您和珠儿道歉。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一辈子遇不到您,也要让珠儿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你这傻丫头,道什么歉啊,你又不是上帝。”鲁郁夫没有因谭欣的失言而陷入忧伤,只是沉吟了一下便幽幽地说,“珠儿在天堂,挺好的。那里永远没有病痛。”
“天堂真好,永远都没有病痛。”想起鲁郁夫说过的话,谭欣开始向往天堂,“我要去天堂,我找妈妈和外婆,还有珠儿。”
“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啊?”鲁郁夫咆哮起来,猛地搧谭欣一个嘴巴,然后猛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哀嚎道,“小欣,你不要胡思乱想。救护车马上就会到了,你不会有事的!”
谭欣被鲁郁夫的这一巴掌打得一愣,努力地抬起头,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什么?满眼血色的朦胧!血色朦胧的鲁郁夫,血色朦胧的车子,血色朦胧的街道,血色朦胧的树木,血色朦胧的楼房……
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一阵强过一阵地向她袭来,她来不及推开鲁郁夫就不可抵制地呕吐起来。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就像被磕碎的鸡蛋的蛋清和蛋黄一样,一股脑儿地从她的嘴巴里淌出去,她的身体就成了空空的蛋壳儿。
就在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救护车那刺耳的鸣叫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由远及近……她怕极了,一边痛哭着大喊“郁夫,你也害我”,一边挣扎着从血色中爬起来,再一次开始拼命地逃亡——向着永远都没有病痛的天堂的方向。
天堂太远,通往天堂的路太长,谭欣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没能到达那里。她实在坚持不住了,不得不放弃天堂,不得不停止逃亡,又一次成了跌落的鸡蛋。当她不再挣扎的时候,她终于放松下来,就像一个被醋泡过的鸡蛋。她长出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我可真累啊。”
“谭总醒了。”谭欣听到有人接着她的话说,“放心吧,她没事了。看来,就是大量出汗加上严重的呕吐导致了身体轻微缺钾。好在送来得及时,否则,继续呕吐起来,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回去后,好好休养几天,按时吃药,再煲点有营养的汤喝,一周左右就可以恢复过来。”
这个声音刚落,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轻抚她的额头。
“赵主任,您确保她没事吗?”这是鲁郁夫的声音。
“那么,眼底出血呢?真地也没事吗?”这是田笑光的声音。
“导致眼底出血的原因很多,但韩医生说,谭总平时比较注意保养身体,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做全身体检。韩医生说,上个月检查时,谭总的身体是没问题的。”那位赵主任解释道。
“是的,谭总的脏器都很健康。”谭欣听得出来,说话的是韩医生,是小圆圆的主治医生。韩医生继续说:“我觉得,眼底出血,应该是谭总过度劳累,精神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导致的。当然了,也可能和心情比较压抑,火气又比较盛有关。”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谭总操心的事太多。她太累了。”
他们的谈话让谭欣知道,这里是市人民医院,不是精神病院,还让她知道,他们当中有田笑光、鲁郁夫和韩医生,没有洪亮。这让她放下心来,不禁喃喃地说:“有你们的地方就是天堂。”
她听到有人笑了,有人叹息,有人说谭欣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有人握疼了她的手。
谭欣知道她应该睁开眼睛,应该坐起来郑重地向大家道谢,尤其是那位她没有见过的赵主任。但是,她太享受这种久违的幸福,生怕睁开眼睛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另外的模样。所以,她就那样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双手一抱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让大家费心了。赵主任,韩医生,辛苦你们了!等我的身体好起来后,找时间一起向大家致谢!”
那位赵主任说:“谭总啊,您可不要客气。说起谭总为贫困孩子捐款治病的事儿,还有为福利院的病患孩子当妈妈的事儿,咱人民医院没有几个不知道的。能有机会为您做点什么,我们都欣慰着呢。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以贵宾的身份来这里,而不是以病号的身份来啊。”
赵主任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笑过之后,赵主任说:“我们先忙其他的事去。谭总再休息一会,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过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咱可说好了啊,您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按时吃药。您要保证您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才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啊。”
“赵主任说得是。”韩医生紧接着赵主任的话说,“谭总,您一定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否则,别说我要批评您,就是您的这两位兄长也不敢再包庇您了啊。”
谭欣忍不住笑,应允道:“是,遵韩大主任的命。我一定要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再继续拼命。”
谭欣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笑声中,她听到大家相互客套,向外拥去。
韩医生是心脑血管科的主任,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他医术高明,为人敦厚,很多病人都把他当作知心朋友,就连抗拒医生的小圆圆也愿意和他接近。过去的一年里,他多次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小圆圆,多次给了小圆圆生的希望,也给了谭欣直面小圆圆病情的勇气。他时常叮嘱谭欣,生命无常,要做好面对所有状况的准备。他又不断地给谭欣打气,让她坚定小圆圆必胜的信念。他说,只要小圆圆能再坚持一些时间,待她的身体稍微强壮一点,那就可以做手术了。身为小圆圆的“妈妈”,谭欣对韩医生格外信任和依赖,也充满了感激。她能感受得到,他和她一样盼望小圆圆尽快健壮起来,尽快做手术,尽快恢复健康。
如果钱能救小圆圆的命,谭欣愿意为她倾家荡产。那样的话,小圆圆也就成了她的大救星,她就不用整天发疯一般地想要一个孩子了。谭欣也想过,什么时候洪亮想通了,同意了,她就把谭悦和小圆圆一起接到家里,让他们和他们一起成为那栋别墅的主人,让那冷清的别墅成为一个真正的家,让孩子们和他们一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谭欣太想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像她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给她的那个充满了爱与温馨,充满了幸福与希望的家一样。
说起来,谭欣一定要生个孩子的念头是那一年无意中遇到燕青和她可爱的儿子之后才明确产生的。燕青说,她老公最初和她恋爱时欺骗了她。当她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来,他老公和前妻离了婚,她才嫁给他,并把他的女儿接了过来。燕青的经历让谭欣联想到他的父亲,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有孩子,婚姻就稳定多了。
在那之前,她只是隐约地觉得,她渴望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渴望把她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让自己的孩子好好享受自己享受到和没有享受到的所有幸福。产生这个念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谭欣感到非常迷茫。她的生意把她忙得一点闲暇时间都没有,如果真地有了孩子,她怎么来照看他(她)呢?事实是明晃晃的,道理也明摆在那里,可谭欣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她就是想有自己的孩子。直到看到了洪亮的日记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个孩子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一直听说谭总是个女强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今一天见,果然不凡啊。”就在谭欣陷入沉思的时候,在大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同时,她隐约地听到那位赵主任说,“这女人啊,还真就不能像神一样,否则迟早会累倒的。”
赵主任的话似乎触动了谭欣的哪一根神经,它一抽搐就牵动了她全身的神经。谭欣的心感到一阵疼痛,她的头感到一阵疼痛,然后,她的全身都疼痛起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都是给别人看的面具。她知道,脱下面具之后,她本是一个自卑的、低能的、不得不向洪亮屈服的分裂症病人。
如此想着,房间里倏地静了下来,直静得让谭欣感到了寒意,也感到了不安。她猛地睁开眼睛,向后挪了几下,靠在床头上坐了起来。她眼前的一切仍然是淡淡的血色的朦胧。朦胧中,她看到她所在的是一间单人病房,和杨阿姨住院时的那间病房差不多,除了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窗帘,就是一条一条像小肠一样的管子,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冰冰的电子仪器。谭欣不喜欢病房,从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起,她就对医院和病房产生了无名的厌恶和恐惧。
“田笑光,鲁郁夫!”不安中她大声喊道,“你们都不管我了啊!”
她的话音刚落,血色朦胧的田笑光和鲁郁夫一路小跑地冲病房,慌慌张张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他们,谭欣的心情立马就放晴了。她眯着眼睛看他们,陶醉地说:“我现在看到的你们,都是红彤彤的,就像两轮冬天里的太阳,真美!”
两个大男人相互看了看,对着摇了摇头。田笑光把手插在裤袋里,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此时正值五月天,窗外的一切都是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的,但谭欣却从田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灰暗和沉闷,这让她很不爽。她正要朝着田笑光大喊,鲁郁夫一脸严肃地朝她走了过来,直到到了床边,他微微地弯下腰,对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轻缓却严厉地说:“小欣,你知不知道,今天你这样折腾一场,等于从生死线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以后,你的大小姐脾气该收敛、收敛了。”
这是鲁郁夫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谭欣说话,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发威的样子。谭欣愣愣地看了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把目光投向田笑光。田笑光依然看着窗外,却好像看到她向他求救一样,也不转过头来看看她,硬邦邦地说道:“下床,穿鞋。我们回家说话。”
谭欣感到有些委屈。她想说,你凭什么命令我啊?我凭什么听你的啊?她还想说,田笑光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和我发脾气,不许不及时接听我的电话。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出口,泪水已经哽住她的喉咙。对,有一种东西堵在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也有些上不来气。她知道,那东西是眼泪。
谭欣默默地挪向床边,推了鲁郁夫一把,他慢慢地向旁边挪了两步,幽幽地说:“珠儿要是能有你这样的脾气,或许能多活一些日子。”
“鲁大哥您别难过。艾珠那病和小欣的病不是一回事。”,田笑光转过头来,瞪了谭欣一眼,走向鲁郁夫,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头,哽咽道,“都怪我们把小欣给宠坏了,早该好好地和她谈谈了。”
鲁郁夫一提到珠儿的名字,谭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从喉咙、鼻子、眼睛夺路而出,她就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吐了起来。
见她这副样子,鲁郁夫连忙从床头柜上抓起纸巾,一边帮她擦着从各条通道逃出来的泪水,一边焦急地说:“小欣,你别急,咱们有话好好说。咱回家慢慢说,啊。”
田笑光叹息了一声,在床边蹲了下来,抓起谭欣的手,无力地说:“小姑奶奶,你的脾气别这么大,行吗?你多想想你比别人幸运的地方,少想想不幸的事,行吗?”
谭欣真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下子变了脸。他们的表情和他们所说的话让她产生一种感觉,刚刚天堂里的幸福只是一场梦,她睁开眼睛后,那梦就远去了,天堂就远去了。
“难怪我是那么不愿意睁开眼睛,难怪我是那么害怕幸福会走远,天堂会走远。”谭欣站起身,假装没有看到地上的拖鞋,就穿着袜子在地上转了两圈,直到看到了床底的鞋子,才忽忽悠悠地蹲下身去,抓起鞋子,重新坐在床上,把鞋子放在身边,脱下在地板上踩过的袜子,丢进纸篓,光着脚穿上鞋子,然后,她直直地站起身,继续说道,“我的生活得我自己去面对,你们帮不了我,也管不了我。你们走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家,我谁都不需要。”
谭欣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外走,身体却慢慢悠悠地向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