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女人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尾 声 看完了觉空给我的原稿,已经是下午。我把原稿又重复看了三遍,越看越有意思,也越觉得凄酸,文笔与故事实在动人,我真不忍释手。但我终于也只得释手,不释手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能有不释手的东西么? 时候已经是午夜。月光很美。我无法入睡。我独自到庙外徘徊了许久,月光太明亮,太圣洁,它照见我的脸,也照见我的心。我在泉水边徘徊着,听泉声流过我的心上。我一面徘徊,一面想:“觉空当真到远地方旅行,不再回来吗?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我今后再通不见他吗?我的运气怎么这样怪,老是见到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他!” 第二天,我当真到华阴找了许久,始终得不到他的踪迹。问车站上的人,都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回到玉泉院,再问庙里的道士,都说他没有再回来。据他们说,这一个人来时,行迹就很突然。突然来,突然去,也是想当然的事。 我又在附近找了几天,始终没找到他,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回到西安,到处托人探听他,还是没有结果。我说不出的感到凄凉。为了排遣自己的痛苦,决定整理他的稿本,准备出版,以作为对他的友谊的一点纪念。 写到这里,我得解释两件事——读者最关心的两件事: 第一:这本书为什么叫“续北极风情画”?(它与《北极风情画》风马牛不相关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来,这本书的情节,虽然与《北极情画》无关,但实际上却有极大关系。《北极风情画》上的奥雷利亚是死了,林也不知去向,假使前者不死,后者不走,他们两人仍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呢?解答就是《塔里的女人》。换言之,他的故事再发展下去,一定就像《塔里的女人》一样,所以我称它为《续北极风情画》。 第二:这本书为什么叫《塔里的女人》?(书中并没有一个字提到塔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来,我虽然没有提到塔,实际上却已有许多地方提到它。 读者一定觉得我的话难懂,且让我细细解释。 两年以前,我的一位好朋友写了一篇小文章,叫《塔里的女人》。文章如下: ...... 在哈姆生所写的《牧羊神》里,有一段这样的插话: 一位姑娘被囚在石塔里。她本来是一个贵人的情人,后来贵人爱上了另一个贵妇,就把这位姑娘囚禁起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姑娘,坐着又笑着?” “我在想着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我遇见他的时候。” “你还记得他?” “我还记得他!” 时间飞逝着...... “你在那里做什么,姑娘,你为什么微笑着呢?” “我在把他的名字绣在一件衣裳上。” “谁的名字?那个把你关进塔里的人么?” “是的,那个我在二十年前遇见的人。” “你还记得他吗?” “我还像从前一样记得他。” 时间飞逝着...... “你在那里怎样了,囚人?” “我老了,眼花不能再刺绣了。我从墙上刮下石灰粉来,准备做一个瓶子,算是送给他的小小礼物。” “你说的是谁呀?” “我说的是我的情人,那个把我关在塔里的人。” “你是因为他把你关在塔里而微笑着吗?” “我是在想着他现在会说些什么话:‘看,我的女郎送了我一个小瓶,三十年来,竟还没有忘记我。’” 时间飞逝着...... “怎么,囚人,你不做什么了,你又在微笑着吗?” “我老了,老了,我的眼睛瞎了,我只好想想。” “想你四十年前遇见的那个人吗?” “想我年轻时所遇见的那个人,也许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 “但是,你可知道他已经死了吗?......啊,灰白色的老妇人,你不回答我,你的嘴唇变了,你不再呼吸了,你也死了......” 可怜的姑娘,你死去了,神给你以永恒的安息,但那位贵人却实在没有死,或者死而又活过来。他正在造第二座石塔。 你愿意我把篇名改成《造塔者》么? ...... 当时我看了这篇小文章,觉得还不错。但我总觉得里面还欠一点东西。假如我写一篇小文章,我的结论一定和那位好朋友有点不同,代替他所加的“可怜的姑娘......”一段,我会写下面这样几句话: “可爱的姑娘,你并没有死,你死而又复活了,因为你准备笑着再踏入那贵人为你所造的第二座塔,第三座塔,第四座塔......” 不过,我得在这里解释一点,就是:我不相信人能造石塔,石塔是另一种力量造的,或许有人工参加,但绝不是人一手造成的。觉空这个故事正是一个最好的说明,所以我给这本书取名《塔里的女人》。 我的唯一结论是: “女人永远在塔里,这塔或许由别人造成,或许由她自己造成,或许由人所不知道的力量造成!” ...... 手稿整理好了,书名想好,我准备出版。一个下午,我把稿子包好了,正想带出门,迎面忽然来了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 “这不是觉空吗?” 我一把抓着他,喊道: “啊,我找你很久了!你来得正好!好极了!......” 觉空并不开口,突然从我手里抢走稿本,一面抢,一面骂道: “混蛋,谁叫你出版我的稿子?” 他这样野蛮,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大声道; “你怎么骂人?” 他大声道: “我不但骂你,还要揍你。” “嘭”的一拳,正打在我的脸上,我大叫了一声“啊”,登时躺在地上。 ...... 我醒了。正在我自己床上。室内充满了月光。这原来是一个梦。哪里有什么觉空?我又哪里再到过华山?几天来,我一直闹病,没有能离床,却始终失眠,睡不着。今天早晨,疲倦到极点,倒头大睡,不禁睡了许久许久。看看表,现在正是十二时五分,我足睡了十八小时,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长睡,由于这一长睡,才得到这样一个长梦。奇怪,梦一醒后,我周身轻松了许多,病似乎完全好了。 我爬下床,竟能走路了。 这正是午夜,月光明亮如水。白色窗纸上幌动着玲珑的树枝阴影。月光是白的,树影是黑的,黑白分明,窗上如有雕饰。树影在动,我知道有风。风很轻。我悄悄走到室外。院子里静极了,除了树枝擦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除了月光的银白色,也再没有其他颜色,这是一个月光的世界,白色的世界,银子的世界。仲夏夜真幽,真深,风飔凉凉的。我独自徘徊在月光里,微风里,树荫里,说不出的凉飒,也说不出的黯然。我想起刚才那个长梦,它实在不错,值得记下来。月光是这样美,夜是这样美,树是这样美,风是这样美,我必须把这个梦写下来,写下来。 我独自徘徊着。满天星斗。寂无一语。它们只在沉默的发光,沉默的闪耀。一只黑色鸟飞过去了,没有叫声,只有翅膀的摇动声。声音极轻极轻,远远的,偶然有一两声犬吠,宏亮而美丽,使黑夜显得分外静了。真奇怪,夜为什么这样静?这样美?美的不能再美了,美得叫我有点感到凄楚了。我只觉得四周的一切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有无限的玲珑,有无限的空灵,越是玲珑空灵,我越感到模糊朦胧。我望着满院子俏丽月光,心头忍不住有点酸酸的。 我又回到室内。 月光静静亮在我室内。一只白猫躺在我面前。纸窗飒飒轻响,像鱼群唼喋。一只白色烛燃烧在银色月光里,轻轻舞着金色的花朵。在乳色月光中,在金色烛光里,我开始记这个梦,让你们(我最亲爱的读者,我最亲爱的朋友,)好好重温它。希望你们在它里面尝到一点欢乐与悲哀。可是,在重温这个梦以后,我对你们有一个最后请求: 请求你们能真正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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