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3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三 章

 

吃晚饭的时候,当我跨入客堂时,我微微吃了一惊,这陌生汉子正在吃素酒,啃馒头,庙里有一种白干,道士美其名日:素酒,其实酒性很猛烈,这陌生汉子一杯杯的喝着,好像在喝白开水一样,一点不在乎。
    那个年轻道士是个类似白痴的人物(也许因为道行太深之故),终日除念经之外,不说一句话。长工则几乎是一千五百度的近视眼,耳朵又有点聋。我们三个人平常吃饭时,是无话可说的。这陌生汉子铁锁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拿手榴弹炸他,也难得炸两句话出来。因此,我一吃完饭,立刻离开饭桌。当找离开时,那陌生汉子还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回到楼上客堂,我不断来回踱着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团圆欢聚,喝酒猜拳行乐,谁想到我竟会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山上消磨时间!并且还遇见这样一个极古怪的陌生人?
    这样想着,越想越懊恼,越别扭。终于我又好笑起来:反正明天下山了,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呕这些闲气呢?倒不如早一点睡觉,多休息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计议既定,我便特别破例,提早睡觉,我睡了不久,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我猜想就是那个陌生怪客,他在客堂里坐了一会,旋即回到我对面的那间房里。庙里为了便利游人,本预备了很多房间,我的房间和对门的房间是全庙最优雅最宽大的两个,每个房里有两个极大的禅床,原是为了集体游客憩宿的。现在因为没有另外的游人,我和那个陌生汉子便各自占据了一个大房间,可说是极尽舒适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点。
    倒在床上,翻来复去,始终睡不着。我不断盘算着将来的事,这一次下山以后,我究竟怎样开始我的新生活?上前线乎?在后方乎?干文化工作乎?做公务员乎?……越盘算,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半夜时分,好容易实行自我催眠,正要入睡,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把我惊醒了。这脚步声轻极了,也神秘极了,分明有人在客堂里走动。
    “这样深更半夜,有谁会在外面客堂里走动呢?”
    我不禁好奇起来,旋即轻轻坐在床上,从板壁缝中向客堂里张望,不张望犹可,一张望我几乎骇了一跳:一个古怪得几乎可怕的景像紧紧抓住了我。
    白天那个陌生怪客一手擎着白色烛,正从房里走出来。一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乱披在脸上,好像是一条条毒蛇。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如死,嘴唇边染着斑斑殷红血迹。他在这深更半夜时所显露的像貌,和我白天所见的像貌,完全不同了,我白天所见的是一种野兽的像貌,现在我所见到的,则是一种鬼魂与死尸的像貌,在世界上,最可怕的面孔是被绞死的人的面孔。他现在正是这样一张面孔,充满了歪扭、绝望、惨厉、阴森、悲哀。
     他幽灵似地踱到客堂里,轻轻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从壁上轻轻取下那架桐木古琴,这琴原是客堂里的一种装饰,弦柱子早已坏了,六根弦全松驰着,无法弹出声音。
     这怪客取下这具琴,显然并不是为了弹奏,而是为了回忆。他 轻轻抚摸着这琴。深深锁绉眉头,眯细起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整个身心钻入回忆里。他沉思着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轻轻在室内来回走着,他忽然轻轻跪在地上,摊开两臂,手掌向上,仰起脸孔,似在做一种极沉痛极悲壮极哑默的呼吁,对苍天呼吁,这时他脸上所表现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炼狱里的鬼魂来比喻以外,我再想不起别的比拟。
    我看着看着,不禁浑身直发抖。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又恐怖又迷爱地听一个白胡子老人在讲狐鬼的故事。我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我对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几乎怀疑自己也是吊死鬼之类了。
    我正怀疑着,客堂里的怪人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于我意料的,他回到房里戴上皮帽,竟又走出来,轻轻下楼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来探究这个神秘怪客的行迹。
    三分钟后,我也轻轻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楼。
    满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庙里极是明亮。我看见那神秘怪客在雪上所留下的新足迹,便追踪到后门口,又由后门口追踪到庙外。
    一出庙后门;我就看见那怪客远远在前面走,真像一个梦游病者。山上到处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昼,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极了,我为了避免被发现,便弯下身子前进和他相距约莫四五丈远。
    他走着走着,到了落雁峰杨公亭畔,便停住了。在亭子前面,就是落雁峰削壁边缘,上面石头上雕刻着五千仞上四个字,现在却被雪完全覆盖住了。
     我悄悄躲在一丛灌木林里,偷偷看这个怪人究竟做些什么。
    这个怪人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他不过在亭子里来回徘徊,且不时停下来,向极北方瞭望,望过一会,他又开始徘徊。徘徊一会,他又开始瞭望着,瞭望复徘徊,徘徊复瞭望,最后他突然站着不动,做了一个极长久的瞭望。一面望,一面不时看手腕上的表。
    我潜伏着,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终于我听见一阵惨不忍闻的声音。出于我意外,这竟是他的歌唱的声音。天知道:这哪里是歌唱,这简直是受伤野兽的悲鸣,是濒死豺狼的哀吟,是母亲抱着被杀死的孩子时的惨叫!自有生以来,我从未听见过这样悲惨的歌声。
    华山的雪夜太美了,是令人不能忍受的美丽。但四周却是死样的静,像发生了谋杀案似的。在这样的美丽与死静中,这歌声分外显得凄厉和悱恻,它们像千万把飞剑似的,直刺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水雨似的滴落着,不由自主地滴落着。
    唱着唱着,他忽然走出亭子,直向那悬崖削壁走去,离悬崖削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滚跌下去了。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捉住我,我也顾不得他是人是鬼,是野兽是幽灵,突然跳出灌木林,用全身气力向他冲去。
    我一面狂跑一面狂喊:
    “站住,不要动……”
    他听见我的喊声,僵尸似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动。
    我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不顾一切地拖住他的膀子,把他拖出悬崖边缘。一面拖,一面用满腔热忱对他喊道:
    “朋友,你千万不能寻短见,世界上生路多得很!”
    他被拖到亭子旁边,莫明其妙似地望望我,突然冷冷道:
    “你这是干什么?”
    “
我不许你寻死!”我向他大声吼。
    他鼻孔哼了一声,冷冷道:
    “我并没有寻死。
    “
你没有寻死?你干吗往悬崖边上走。
    “
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他仍然冷冷地说。
    我愣了一愣,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声音对他喊道:
    “先生,我向你叩头了,请你再不要这样冷言冷语地好不好,我们都是人类,并不是石头,人对人为什么一定要像石头一样冷酷?你能不能对我少冷酷一点?”
    听到我发自内心的诚恳声音,他似乎稍稍有点感动,他把我扶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用比较温和的口吻轻轻道:
    “你以为人类比石头少冷酷一点么?”
    “
当然!”我坚决回答。
    他轻轻苦笑了,好像大人在笑孩子的幼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颜。我分明听见他的平静声音道:
    “据我看,比起人类的心来,石头倒是一个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东西!”
    “
为什么?”我对他的怪论发生惊诧。
    “你看见过海绵么?把石头和人心放在一起,石头最多也不过是一种海绵体。简直温柔得可怜。
    “
我不能同意你的怪论!”我不断摇头,忽然极坚决的对他道:现在,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寻死?”
    “
你怎么知道我要寻死?”他反问我。
    “我看见你往悬崖边上走。
    “
在悬崖边上走,就是寻死,你以为一个人会这样容易死么?”
    “
不寻死,你为什么往悬崖边上走?”
    “
因为我很喜欢悬崖,我更喜欢那数千尺深渊,假使一个人偶然像皮球似的滚下去,不也很有趣么?”他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
    “哼,你这个人,刚才那样冷酷无情,现在又这样嘻嘻哈哈。你能不能说一点正经话?”我对他不禁有点发生反感。
    “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正经话,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我现在还愿意再向你说两句正经话:当一个人生下世来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定必须在悬崖上走路的那一天,他身边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可怕的千丈深渊在等待他!你爱信不信!”
    “
你的话太玄虚,我们还是谈一点实际的事。现在请你向我坦白说,你究竟是不是想寻死?”
    “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现在明明活得很好,你为什么非要栽赖我是寻死不可?”
    “
那么你究竟凭什么理由深更半夜在悬崖上走?”
    “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
我不相信那是个理由!”
    “
世界上不是理由的理由多得很。你既谈理由,我现在就问你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问我寻死不寻死?”
    “
因为我不愿意你死!”
    “
你不愿我死?”他瞪大眼睛望望我,忽然哈哈狂笑起来,喝醉了酒似地大摇其头,并且借用了我的话回答我道:我不相信这是个理由!”
    “
为什么这不是理由?”
    他收敛了狂笑,回转到先前的冷静态度,轻轻道:火星和水星上的事我不知道。因此不敢说什么,至于在地球上,我可确确实实不相信有不愿意别人死的人!”
    “
你又在说笑话了。你这个人真会开玩笑!”
    “
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我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当他这样说时,他脸上充满了沉思意味。
    “好了,好了,算你会说笑话,我说不过你。你死也好,活也好,暂且不提,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刚才你在亭子里时,为什么不断向极北方瞭望,并且望了很久?”
    “
我不愿回答你。
    “
为什么?”
    “
我如果回答,你又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了。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这回尽管说笑话,我绝不怪你!”
    “
真的没有关系?”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向我走近了一步,用极低沉的声音道:你问我为什么向极北方向瞭望?——我是在瞭望一个人!”
    “
一个人?”我又给他弄得莫名其妙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
你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愈听愈糊涂了。
    “嗯,我在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
什么,你大年除夕,爬好几十里山路,冒着大风雪跑到华山,就为了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想笑,但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努力弯下腰,使肠胃紧张起来。
    “是的,我不辞干辛万苦,大年除夕爬上落雁峰顶,就是为了深更半夜好在这里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很正经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落雁峰瞭望,不在玉女峰或朝阳峰或是五云峰瞭望呢?”
    “
因为落雁峰最高,在这里也望得最清楚。他仍然正正经经地说。
    “这个人死了多少时候了?”
    “
这个人死了十年了。
     听到这里,再瞭望一下他的一板正经的面孔,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
    “!!!!!!!……”
    我在笑着,笑声响彻雪夜空山,使四周发射出巨大的回音,我直笑得流出眼泪鼻涕,几乎断了肚肠子。如果我将来不幸夭亡,在我的短短生命史上,至少会给世界留下了一个伟大事迹,这就是:一千九百四十二年除夕深夜十二时,某某曾在海拨五千尺之落雁峰顶狂笑三分钟。并且,在遗嘱上,我一定要把这两行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以代替墓志铭一类文章。
     他一声也不响,等我笑完了,向我点点头,说一声:再会。
    “
你到哪里去?”我慌忙问。
    “我要走到悬崖边缘上继续瞭望。
    “
瞭望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
是的。
    “
请你原谅我的罗嗦,我真不懂: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还能望见呢?”
    “
你以为只有活人才望得见,死人就望不见?”
    “
自然。
    “
那你完全错了。死人同样也可以望得见。死人也有活人的能力,他同样也可以在街上走路,在跳舞场跳舞,喝咖啡,囤积居奇,做生意,打麻将,念经拜佛,拍通电,发表演说……”
    “
照你这样说,死人和活人完全没有分别了?”
    “
死人和活人本来就没有多大分别,唯一的一点小分别是:死人的大脑要比活人的发达一点,因此也聪明一点。
    “
你又在说笑话了。我又笑了起来。
    “!!算我是说笑话!再会!”
     他正要走,我又抓住他。
    “!!不是笑话。不是笑话,不要走!我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所望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
当然是女人!一个男人会爬几十里山路到山顶望男人?”
    “
那么,你望见那个女人了吗?”
    “
望见了。
    “
望见她在哪里?”
    “
望见她在靠近北极的一个地方。
    “
靠近北极的地方?你的话真是越来越神秘越玄妙。我翻起眼睛,狠狠瞪了他几眼。
    “我不仅看见她,并且还听见她的声音。
    “
什么,你还听见她的声音?”
    “
是的,我听见她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声音。
    “
喊什么?”
    “
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
    “
瓦夏是谁?”
    “
瓦夏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所说的话,我越听越觉得神秘。我心里暗想:这种疯疯癫癫的话,要让他一直说下去,还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落雁峰的雪夜景致虽然很美,可是我浑身冷得发抖。再谈下去,非冻死不可。如果我独自回庙,又不放心,天知道这位怪人在悬崖边上会演出什么戏来!左思右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突然问他:
    “你喜欢不喜欢汾酒?”
    “
汾酒?”他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那是中国最好的酒,我太喜欢了!”
     我更逼紧一步:
    “我有汾酒,你喝不喝?”
    “
你有汾酒,你真有汾酒?”他突然亲密地抓住我的手:我喝!我喝!我们马上就喝!”
    不用我开口,他自动跟我回到庙里。我的计策算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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