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10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章

 

第二天晚上,奥蕾利亚果然没有失约,跑到歌剧院门口来找我。这一晚,她打扮得特别鲜艳美丽。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她这一身打扮,全是为我打扮的,我登时觉得自己对于她已有了进一层把握。
    茶花女这个歌剧,我除夕本已看过了,但为了陪她,我决定再看一次,托木斯克的公共娱乐场只有这一家,除了它,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歌剧茶花女,与小仲马的茶花女小说及剧本均略有出入,但因为原来的故事太哀感顽艳,不管怎样修改,总能保持一种动人的情节。它的制谱者是近代歌剧大宗师凡尔第,剧中所有音乐都美丽得无法形容,好像满含蔷薇花芳香的春风,给予人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当茶花女与阿弗锐分别后,她想起阿弗锐的热情,不禁相思缠绵,唱起《梦里情人》一曲。这一歌曲是西洋歌剧中的名歌之一,凡是弄歌剧的人,大多能哼几句。
    这时茶花女幽美的唱着,唱得像夜莺似地:

“……
侬心坚似铁,
何能动吾情!
奇者个郎语,
竟尔镌侬心。
环座皆俗物,
宁勿令人憎!
吁嗟乎,
章台走马王孙多?
风尘知己君一人!”
    当台上唱到这一段时,我转脸望了望奥蕾利亚,轻轻问她:美不美?”
    她像孩子吃了好糖似地,轻轻的甜甜的笑着道:!!美极了!……
    随着剧情的发展,悲剧的气味也一点点重起来,关于茶花女的故事,我相信您背得比我还熟,我不在这里重述了。我现在只说最后的结局给我们的影响。
    当茶花女缠绵病榻,濒死之际,她唱了《再会啊,光明前途!》一段小歌:
吁嗟乎,
筑予蔷薇之宫兮,
惜其香已消,
备予光明之前途兮,
嗟无福以逍遥!
……

失恋兮,
情天有幸而能重补兮,
予神已疲兮,
何来灵芝以续命?
……

嗟彼游子兮,
慰抚来何其晚?
黄土一杯兮
恨红颜之命薄。
……”

    这一首歌凄艳极了,也悲惨极了,听到这哀婉的音乐,再看病榻上茶花女的憔悴孤伶的姿影,观众没有不落泪的。
     我转过头,看见奥蕾利亚在轻轻啜泣。
     我不由自己的紧紧握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住她的耳朵道:
      “不要难过。您还记得您自己说过的话么?‘人生并不尽是这样可怕’!”
     她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望了我一眼,似乎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的话。她的眼睛这时是悲哀极了,也美丽极了,一个人的眼睛在悲哀时总是最美丽的。
     她并没有撤回她的手,一直让我紧紧握着。
     我们这时不再说话,这紧紧的握手已代替了一切的话语。
     看完了戏,我们不知不觉地又回到那个老咖啡馆里,依旧是东边靠墙角的老位置。
    我们一同走到这个咖啡馆里,完全是顺着我们最内在的感情。她事先就未向我作这样的提议,我事先也没有向她作这样的提议。我们到这里来,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在出了剧院以后,我们心头都感到一种神秘的重压,我们必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坐一坐,静一静,要不然,我们会出奇的痛苦。
     这时已是深夜十一点钟左右,咖啡馆里的人并不多。四壁的灯光显得特别静,特别柔和,好像是春末时的凋残的花朵,苍白而幽美。
     我们坐了下来,有好一晌,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我看看她的脸,她的脸色第一次显得这样沉静,这样严肃,眼圈子还是红的。
     我不开口,却微微笑着,在剧院里时,我就这样微笑着,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微笑着。
      在喝完了一杯热咖啡后,她终于透出了一点生气,带着庄重的神气道:我真不懂,在看完这样严重的悲剧后,您还有勇气这样笑!您真是一个硬心肠的人!”
        “
您以为我不应该笑么?”
       “
一个人在看完这样一幕严重的悲剧以后,是只能哭的,哪里能笑?”
       “
您以为一个人在看完悲剧以后,非痛哭流泪不可么?”我怔怔的望她。
      “只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在看完这样一个大悲剧以后,当然会流泪的。
      “
能够流泪哭泣就算有感情么?”
      “
当然!”
      “
那您错了,鳄鱼是最善于流泪的,它在要吃人以前,总要先流一次眼泪!”
      “
鳄鱼和茶花女悲剧有什么关系呢?”
      “
您是听错了我的话了。我所说的鳄鱼,不一定是指水边的鳄鱼,就是在今天的歌剧院里,甚至在我们旁边的座位上,也有鳄鱼!”
        “
你的话太神秘了。
        “
一点也不神秘,您细细一想就会明白。
    我吃了一块糖果,继续道: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吓人的消息,无论在我们刚才看戏的那个剧院里,或是巴黎纽约的大剧院里,都有很多很多的鳄鱼在看茶花女或蝴蝶夫人或浮士德,看完这些大悲剧以后,他们不仅流泪,并且还痛哭。不过,这流泪痛哭和台上所演的歌剧一样,一演完就算了。这以后,这些鳄鱼还是干他们的本行:把别的动物或者小孩子当做粮食放在肚子里,他一面这样做,一面就流泪,因此人们便给他一个称号:慈善家
    她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
        “您真会说笑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很镇静的道:
        “您以上的话,并不是看完大悲剧以后必须笑的理由!”
        “
您一定要我告诉您理由么?”
    我又喝了一大杯咖啡,很庄重的道:
        “我的理由很多,我现在只告诉您一个理由,就是:这个茶花女歌剧演得并不好。
        “
演得不好?”她很奇怪的望着我。
        “是的,演得不好。
    她不开口,在等待我继续往下说。
        “茶花女这一歌剧的灵魂,全决定在扮演茶花女的那个女主角上。这个角色演好了,这个戏就算成功了。反过来说,这个角色演坏了。这个戏也就失败了。照我看来,这个歌剧的的部分或许是成功了。但的部分却失败了,大大的失败。
        “
为什么是失败?”
        “
您听不出来,茶花女临死之际,唱了一个歌,叫做《再会啊,光明的前途》,这个歌实在唱得不错,许多人都流泪了。可是我问您:一个濒死的病人,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奄奄一息的病人,哪里有那样充沛饱满的精力来唱那样一个歌?这不是完全不符合实际吗?”
    她点点头,似乎承认我的理由。
        “严格说来,歌剧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顾到的部分,那么的部分就要失败,如果顾到的部分,的部分就要失败。
        “
您的话很有点道理。她点点头说。
    我继续道:更严格说来,?悲剧也不能成立,有,就没有,有就没有’!”
        “
您这几句话我倒不明白。她重新发生怀疑。
    我的话很明白,真正的悲剧是只能读剧本,不能在台上演出的!
        “
为什么不能演出?”
        “
如果要演出,非发生人命案不可?”
        “
您又在说笑话了。
        “
不,我没有说笑话。像茶花女这种悲剧,如果我要是女人,我扮演茶花女时,只有一种情形下,我才愿意来演。
        “
在什么情形下?”
        “
当我想自杀的时候。
        “
自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
        “是的,只有我决心自杀的时候,我才来演茶花女,如果我是个女演员,为了某种失意事想自杀时,我既无须投河,也无须吃安眠药,我只要演茶花女就行了!我笑着说。
        “您的话真是古怪。她也笑着说。
        “一点也不古怪,一个真正的好演员扮演茶花女,演到临终一场时,她非死不可,如果她不死,就证明她演得不真。所以,我常常想,自有茶花女这个剧本以来,所有演过茶花女的女演员,都算不得好演员。至于在茶花女临死之际,还要用元气十足的嗓子大唱再会吧,光明的前途!’的事,简直是和剧本开玩笑。因此,我觉得不但不是悲剧,简直就是一幕喜剧。所以,看完了,我非笑不可——您现在可以明白我的话了吧!
        “
您的见解确实值得玩味!”她不由自已的向我投出敬佩的眼光。
        “
这只是很平常的道理,算不得什么,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个事实:从前美国好莱坞有一部电影,叫做《最后的命运》,男主角是一个白俄流浪者,这部片子有一个极紧张的场面,就是,男主角在受到一个意外的刺激时,他昏厥过去了。这个白俄流浪者演到这一场时,他真的昏厥过去,并且从此以后就没有再醒过来。他死了。我停了停,又道,世界电影发展史上,我们如果要选一个最伟大的男明星,只有这个白俄流浪者有资格当选,此外像什么卡尔门,卓别林,克拉克,盖勃等等,还差得太远。
        “
照您这样说,演戏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么?”
       “
演戏自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所以一个人最好不要演戏。
    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别有会心,情不自禁的向我轻轻瞪了一眼。
    她这一瞪给予我很大的鼓励。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对她道:您相信不相信,我是一个很会演戏的人。
       “
您不仅会演戏,并且一天到晚都在演戏。
       “
那么,您已经看出来:我现在对您也是演戏?”我定定的望着她。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
您这两句话说得很聪敏。您要不要我替您这两句话作注解?”
       “
注解?”
       “
是的,我要给您作注解。您说有点像是指我正在向您戏演,您说又有点不像是指您没有意思陪我演戏,我注解得对不对?”
    她脸孔有点红,垂下头来。
    我伸过手,紧握住她的手,热情的低低的道:为什么这样害羞?您应该很勇敢的对我说:先生,您太会演戏了,太会喜欢演戏,我讨厌您,您快点离开我吧!’……是的,您应该很勇敢的这样对我说,一点也用不着害羞!”
    她面孔红得更厉害,有点结结巴巴的低低道:
        “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继续握紧她的手,很抱歉的轻轻道:我知道我说得太过火了点,您心中大约是这样想:先生,您太聪敏,太厉害了,我有点害怕,我现在的处境真是难,理您固然不好。不理您也不好。……,您心里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红着脸笑,让我紧握住她的手。
    我笑着道:
       “我刚才的揣测虽然得不到一百二十分,但至少可以得一百分,是不是?……好,我不和您说笑话了,我现在用最诚恳的态度告诉您:我这个人,虽然厉害一点,精明一点,可是,您不仅用不着害怕,并且还要高兴。……”
        “
高兴?”她的脸现在不红了。
        “是的,您应该高兴。因为我所用在您身上的厉害与精明只有一个希望。
        “
什么希望?”
        “
希望您能生活得幸福点、美丽点!”
    说完了话,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双眼热烈的望着她。
    她不开口,脸上显出激动的样子。
    我沉默的望了她一下,终于撒开她的手,站起来,轻松笑着道:
       “好,时间不早了,今天我们的戏算是演完了。我如果一直用这种稳健的态度向您演戏您不会害怕我吧?”
    她忍不住笑起来,旋即站了起来。
    我用很幽默的态度对她道:
        “奥蕾利亚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很有意思?我们不过仅仅认识了三天。就谈了这么许多问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事小事,人生与恋爱,技术与哲学,无不谈到。我从茶花女谈到鳄鱼,从哭谈到笑,从大海谈到牛马,从自杀谈到演戏。……世界上任何一对认识只有三天的男女,我不相信会谈到这么许多问题。我们不仅谈,并且谈得像老朋友一样,您说有没有意思?”
    她不开口,只是笑。
    这一晚的咖啡账,是她付的。
    不管她的反对,我一直把她送回家。临分手时,我告诉她,明天是星期日,下午两点钟,我要到她家里去看她,特别是拜访她的母亲。
       “我知道您对于我这个请求是不高兴的,甚至是反对的,但是我还是这样请求了,并且代表您批准了,您放心吧:我所演的戏一直是稳健的,绝不会叫您害怕的。
    她不开口,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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