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唯此为大 (短篇小说)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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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唯此为大  (短篇小说)

 

 

他在山上走了一天一夜了。

 

班长说过,这一带的山势都是南北走向,在山与山的连接处,在山坳里,会有些人家躲在旮旯角落里,翻着巴掌大的一块平地,种些地瓜,葫芦,藜子,旱不死的庄稼,到时候稀稀落落收个几把。山里人平日多是打猎,采集山货,拿到外面换些吃用,进山出山总要十天半月的脚程。要不是打仗,谁会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山沟里来,走了一天,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才一昼夜的功夫,打仗的事情咋就模糊了。他使劲地想,想得脑袋瓜发胀,只记得兄弟们在山梁上的枯草丛里卧伏了一整天,日头毒辣,人晒得口干舌燥,无数的蚂蚱跳进脖项里,裤管里面,痒得难受。一拍一手黄绿色的肚浆,混着散碎的翅膀,腿杆。近黄昏时,人都松懈下来,肚子就叫唤起来。背囊里有一张煎饼,又硬又冷,是早上集合时发下来的干粮,他小心地掂出来,才咬了一口,牙巴骨正使劲嚼着哪。队伍里起了一阵骚动;来了。来了。他还在懵懂,班长蹬了他一脚,一抬眼往山下看去,先是看见刺刀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然后才看到一条土黄色的长虫在沟底蜿蜒。一口饼子还在嘴里没咽下去,一个冷呃上来,他的腿肚子就没名堂地抽紧了。这就是日本人?一个师团击溃几十万中国军队的日本人?看起来不怎么样么,那队伍一个挨了一个,背负了鼓鼓囊囊的行军背囊,短腿一挪一挪的,像煞了串起来的一溜哈蟆,在沟底慢慢地蠕动前行。身边传来一阵奇怪的格格响声,半天才弄明白是哪个家伙的上下牙齿打战。就这一分神,他没听到射击命令。直到爆豆似的枪声响起,才惊醒过来,急急忙忙去抠手中那支汉阳造的扳机。第一发枪子根本没瞄准目标,手一抖就稀里糊涂地飞了出去。昨夜每个士兵发了五颗子弹,班长一再关照了兄弟们要掂量着打,瞄准了打。他奶奶的,五停中已去了一停。他斜了头,眯了眼,枪上的准星却老是晃荡,第二发子弹射了出去,又他妈的打偏了。第三发子弹打出去,他明明看到那个日本兵一个跟斗摔倒在地,一眨眼的功夫,又蹦起来蹿到一棵树后。他睁大眼睛瞪了半天,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咋跟兔子一个样?他拉了一下枪机,顶上第四颗子弹,枪口转来转去地寻找目标。

遇到突然袭击的日本兵并没有乱成一团,而是几个士兵聚集成一组,寻找可掩护的地形,互相依托,向山上回击。零星的散兵,就地卧倒,从一块地滚到另一块地,抽冷子放上一枪。

最初的慌张已经过去,他还剩下两颗枪子,可不能再瞎了。思量着如果能搁倒两个,加上第三枪打伤的那个兵,一半的收成,也算说得过去。他转到左面,一眼看见斜下方两三百步远处,一丛灌木后面,三个土黄色的身影正在忙着摆弄一个圆筒形的物件,他盯了半天,弄不懂日本鬼子在搞啥玩意儿。直到一个身影猛然站起身,手往下一挥,他才猛地醒转:妈呀,小钢炮······一低头,第四颗子弹就在那个瞬间射了出去。

当他像片树叶似的飘起来时,脑袋中还有几分意识,在半空中看到西斜的太阳在山梁上勾勒出一条金边,像唱戏台上敲的锣那样晃眼,落地后滚下山坡时,脑袋砰地狠狠地撞上石头,就一下子辨不清天南地北了。

 

是露水把他激醒的,入秋之后山坳里的晨露,冷得刺骨。醒来后犹自茫然;俺这是在哪里?前前后后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昨夜好像是打仗来着,但明明是在半山梁上伏着,怎地人又在沟底的草丛里?于是又想起了那小钢炮炮口火光一闪,人就在半空中鹞子翻身的情景。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摸脑袋,帽子不见了,头皮被石头豁掉一块,半边的头发都被血糊住,一碰火辣辣地疼,那杆汉阳造倒还在手边,柱了慢慢地撑起身来,腰腿胳膊都还能动,但浑身骨节像散了似的,刚一迈步,眼冒金星,步子像踩在棉花堆里。赶紧坐下歇气,喘停当了,再抬眼望去。

山间的雾是蓝色的,袅袅绕绕,在薄雾中传来一声婉转的鸟鸣。离他十来步远,就躺了一具穿土黄色军服的躯体,他转头四周看了看,连鬼影子都没一个,他还是不敢大意,四肢着地爬过去,刚挨近就有一股奇怪的气味飘过来,腥臊味儿像放久的猪血豆腐。抬起身一看,俺的妈呀!马上缩了回来。那死人的半边脑袋给削掉了,脑浆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的,已经发粘了,几只苍蝇沾在上面。他肚子里咕咚一响,酸水冒上来,喉头一紧想吐,干呕了几下,却吐不出来。他喘着大气,脸贴在地上躺了会,再撑坐起来,四下寻找死掉日本兵的枪,却遍寻不着。吸了口气,憋住,用汉阳造一拨拉,再使劲一挑,那具尸身就翻转过来。

尸身下并没有枪,皮制的子弹盒倒还在,他解开日本人腰间的皮带,连子弹盒一起取过来,盒盖打开掉出六七粒黄澄澄的子弹,心中大喜,捏在手上才觉得不对,这子弹比汉阳造的7.2 毫米的子弹要细些,弹筒也长了点。打开汉阳造的弹仓一试,果然不符。他本想随手一扔的,但一回头又揣进兜里。子弹在部队里是个金贵物件,打一场大仗才发了五颗,铁定可以在兵营里换些东西,当兵的都穷得叮当响,吃食鞋袜手巾都是互换有无。六七颗三八大盖子弹肯定能换上一顿小酒,再不济也能换上把烟叶。再往死人身上瞄去,就看见了剩下的半张脸,又黑又肿,发得像个窝瓜般的,发根青黑,眼睛细长肿胀,下巴颏儿刚长出薄薄一层胡渣,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盯了看半天,总觉得像村里一个人,却想不起是谁。这也难怪,脑袋摔过,不太好使了。怔了一阵,回过神来就开始扒日本兵的军服,均沾满血迹脑浆,悻悻作罢。最后把日本兵脚上的皮鞋脱了下来,鞋子太窄,穿在脚上硌得生疼。又不舍得扔下,于是用皮带串了挂在腰里。

班长说过,日本人被打死了,日本军队死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回去,烧成一撮骨灰,放进一个瓦瓮带回日本,让家人祭拜。现在天还蒙蒙亮,周围没动静,他得走了,可不能回头被日本人捉了去,说是鬼子把俘虏的肠子都剖出来的,给军马吃,所以日本鬼子人个子矮小,他们的军马却高大肥壮。

 

雾还是不散,粘粘稠稠地像淘米水,在山坳里流动。抬头望去,两条山脊笔直地指向远处,他知道;一直向南,几十里路在两省交界附近,有自己人的部队。而北面则是日本人的地界,盘查得紧。

他柱了枪起身,开始慢慢地挪动,顺了山沟往南走去,腿脚还是软,走一阵得歇一阵。约摸走了两个时辰,雾渐渐地散去,日头一晒,口渴得不行,遂翻过一座小山坡,去背阴处寻找水源。

班长当兵前是个猎户,常跟他们这些满脑袋高粱花子的新兵说些在野地过活的事情;人很贱,但又是个娇贵的东西,三四天没水喝准死,所以在野外第一要紧的事是找水。这块的地势多是西高东低,向东去找水的把握为大,背阴处比向阳处大,树木茂密处比草木稀落处为大,多岩石处比全是土地处为大。果然找了半个时辰,被他发现一条山溪,溪边东一处西一处长着芦苇,正在扬花。溪里布满白色的石头。他在水边四肢趴下,像头牛似地喝了一肚皮水。又清洗了头上干结的血,再把衬衣扯下一个袖管,胡乱包扎了伤处,人就抖擞了许多。

他站起身,朝溪里撒了泡尿。心想如果有个水壶的就好了,可以盛了这清冽的溪水携在身上。那个日本死鬼子身上倒是有一个军用水壶,一急一乱就没顾上拿,说不得了。

虽然口不渴了,伶仃地,肚子却叫了起来,掐了指头一算,已经一昼夜没东西下肚了,最后那张煎饼,才咬了一口······

他浑身上下地找,口袋一个个翻出来。庄稼人是不会糟蹋吃食的,哪怕要上杀场,也必定直了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饭食。那么,那块饼子······饼子在哪?

找遍所有的口袋,煎饼的影踪全无,只找到些混了泥土的散碎屑屑,他小心翼翼地扒出来,放在手心里舔着。一面苦苦回想,他到底把那个珍贵的饼子塞在哪个口袋里了?又在哪给搞丢了?想得头都大了还是一无所获,脑袋真的给摔坏了。

脑袋不行,可是肚子却运作得好好的,翻过来复过去,咕噜噜地一个劲地唱山歌,歌词听起来就一个字——‘吃’。他茫然四顾,拔起一株草茎,放入口中嚼着,草茎中的汁液带点苦涩的腥味,他像牛一样地吃下一大堆草茎,饥饿的感觉一点没缓解,反倒是引得胃里直翻腾。现在如果有半块饼子,或者一个窝窝头那该多好。

不行,没东西下肚,他是走不出这几十里山路的。

想到自己也许会死在这个荒僻的山谷中,他心里棘然。站起身来,平端了汉阳造,枪托靠上肩,无目的地划了个半圆,但目之所及,只见半山坡青青黄黄的草木,和灰褐色的石头,一个活物也不见。

手嗦嗦发抖,枪端在手里沉重无比,瞄准起来也直晃荡。他一定要打些活物来填肚子,这山里应该有些野物,鹿啊,野兔啊,獾子啊,野鸡啊。这么大的地块儿,怎么可能找不到吃的?他的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

太阳当顶,从树冠中直照过来,他眼前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圈,光圈里一桌盛筵摆在桌上,当中是一大锅粉条猪肉熬白菜,还有花生米,油炸的,喷香。司务长端来一大篋刚蒸出来的馒头,白面的,松松软软地,像女人的大奶子,搁在桌上还一颤一颤的。班长笑嗬嗬地从军用水壶里倒出烧刀子,倾在青花大碗里,那个味道啊,别说吃了,闻起来就来劲······

他发现自己在使劲地摇头,那盛筵的景象一再出现,那些吃食清晰无比,一伸手就能取来塞在嘴里似的。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一个一昼夜没丁点东西下肚的人,面对一桌看得到,闻得到,却吃不到的盛筵,这简直比日本人的小钢炮还厉害。

他颓然坐下,手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拔起青草,胡乱地塞在嘴里,大嚼一阵再吐掉。这样反复多次,盛筵的幻觉终于消失了。他再去溪边喝水,从水里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脸色发青,特别是那张嘴,糊满了绿色的草屑和汁液,像个地狱里逃出来的鬼一样。

 

沿了这条山溪走下去,是个裂谷,树木比山梁上的要茂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可能是下坡路比较容易走,饿了肚子,要他再回头去爬那座山坡,一想腿都发软。

一路上,他不时地停下来,把汉阳造端在手里,四下瞄准,看看是否有猎物正好出现在准星的缺口上。树林里有鸟鸣声,有野物走动的悉梭声响,风吹草动,远处树丛摇晃着,树后好像是有活物卧伏在那儿,枪口瞄了半天,再定睛看去,只是一块黄褐色的石头而已。

他浑身虚汗,拖了发软的脚步,在高低不平的山旮旯里漫无目的地走,找队伍已经忘在脑后了,当下要紧的是找到可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觉。

在裂谷的底部,有几颗栗子树,刚刚结了实,绿色的毛绒绒的果实才小拇指般大,剥去外皮,是层淡黄色的薄壳,里面的果肉尝起来满嘴的苦涩,吃下去胃里直反酸水。但饿肚子没容他有所选择,直着嗓子吞下去罢。

吃完一把苦栗子,靠在树下歇息,刚一闭眼,就感到有个东西在身边‘呼’地蹿了过去,睁眼一看,妈呀!是只肥大的沙鸡,土褐色,浑身上下布满黑色的斑点,钻进对面那丛半人多深的草棵子里去了。急忙抄起汉阳造,跟着一头钻了进去。

他的心脏紧张得扑通扑通地跳,这种旱地沙鸡他家乡也有,体型不大,冬天的膘却满厚的,吃起来有点像野鸡的味道。这种沙鸡虽然能飞,但常常低了脑袋在地上觅食,打鸟人的火枪装满铁砂子,一次就可轰下五六只。他鼻子里已经闻到沙鸡在火上烤的香味,大腿汪着油脂,滋滋地冒烟。他妈的,真饿啊,能把沙鸡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里搜索,听响声,沙鸡就在附近了,等他蹑手蹑脚摸过去之际,又是一阵响动,该死的沙鸡又蹿进另一丛草棵子里去了。虚汗不住地从他额上冒出来,迷住他的眼睛,以致好几次沙鸡就在一扑就能逮住的距离,结果还是被逃掉了。最后沙鸡蹦上一截枯死横卧的树干,就距离他十来步的光景。

他端起汉阳造,老天,保佑俺一枪击中吧,这只呆鸟戏弄了俺半天了,一昼夜没进食的人被它拖着玩捉迷藏,俺可是浑身上下一丝劲也没了。人命总比鸟命要紧,老天保佑吧,求求您了。

他尽力稳住喘息,半跪着,端枪的手肘架在膝盖上,教官是这样教他们的,跪姿是最稳定的射击姿势。好,稳住了,屏了气息,手指感到扳机的分量,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的这根食指上,那只鸟的身躯出现在准星的缺口上了,手指一紧,只听得轻微‘嗒’的一声。

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沙鸡的侧影还在准星的缺口上,伸长脖子在翅膀下啄弄,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如一块肉般地从树干上落下来。他不能相信地又抠了下扳机,没有任何动静。

他双手颤抖,打开弹仓,把他那颗子弹抠出来,放在眼前查看,子弹底部呈现一个清晰的撞针痕迹,但是子弹没有发射出去,钻进那只沙鸡的身体······

他最后填在枪膛里的是一颗臭弹。

 

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下,臭弹!天老爷给他开了个大玩笑,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吗?战场上没打死,从半山梁上摔下来没砸死,一只沙鸡却把他累个半死,他现在没脚力,没子弹,再没东西下肚,人就要饿死了。

那只沙鸡像是嘲笑他似的,‘呱’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从树枝上斜斜地飞起来,落到草棵子远远的另一头。他拖了脚步跟过去,跟过去干什么?他不知道,完全是无意识的。

他走出十几步,一阵晕眩袭来,赶紧扶了身边的一株苦楝树,好一阵子眼前的金星才褪去,他睁开眼,看见了那幢在树荫下的小棚子。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定睛看去,是的,一架山里猎户或者采药人过夜的小窝棚子。

有人就有救,也许草棚里会有些吃食,打下的野味,或干粮······他加快了脚步。

他一直走到离草棚几步路的地方,才看见那两只脚,脚上穿了跟他挂在腰间那双日本军用皮鞋一模一样的鞋子。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头发一根根竖起,下意识地端起汉阳造,一步闪进一丛灌木后······

日本兵?死的?还是活着的?他大气也不敢出,趴在树丛后向窝棚子望去;死的也就无所谓了,活的可就麻烦了,他枪里没子弹,人又饿得发慌,别说打斗了,就是逃也逃不了,脚软得像缠麻花似的,跑不出几步,被人一枪搁倒,那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他是听过的,格外脆亮——‘叭勾’······

他发现自己上下牙床打战,嗒嗒嗒地,止都止不住。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念头是;乘日本兵还没发现自己时,赶快悄悄地溜走。但转念一想,如果是个死了的日本兵呢?说不好还能捡支三八大盖,口袋里还有六发子弹······那只沙鸡又在眼前扑腾翅膀。想到这儿,胆儿就壮了些,先前后左右看了一阵,没见有动静,就踮了脚靠近了草棚,汉阳造端在手里,深吸两口气,猛地一脚踹开树条子拼起来的门,提足中气大吼一声:不许动。

那个身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往上坐起,又颓然倒了下去,嘴里咕噜着一串他听不懂的话语。他愣了一下,汉阳造向前伸出,作准备射击状,又大叫一声:把手举起来。

那个坐在地上的兵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地举起一只右手,他用汉阳造捅捅日本兵的左膀子,示意要举起双手。那日兵发出一阵叫痛的声音,他这才看出日本人的左手受了伤,肩膀处有一大片血迹渗出,一条臂膀软软地垂在一边。

在草棚外面,他叫那个日本兵转过身去,在他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搜出的物件计有;钢盔一个,空子弹盒两个,圆圆的轱辘般的眼镜一副,刺刀一把,刮胡子刀一把,军用水壶一个,盛了半壶清水。看样子这个日本兵和他一样,在昨天的战斗中打散了,沿了那条山溪摸到这儿来的。

枪呢?他指了自己的汉阳造,问日本人。

日本兵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了一大串他不懂的话,他揣摸大概的意思,在战场上丢了。他叫日本人坐在地上,自己端了枪围了他打转,一面在脑子里估摸怎样处理这个俘虏。

日本人看上去矮小,从后面看去,坐在地上就像个十多岁的小孩子一般,正面看来来总有三十多岁了,又瘦又窄的脸上,两只眼睛无神,那只臂膀看来伤得不轻,只要一动,就疼得呲牙裂嘴,露出一口乱七八糟的烂牙齿。

拿这个日本兵咋办?一枪崩了他?可惜他枪膛里只剩一颗臭子,放他走也不行。几次他绕到日本兵的身后,想一枪托砸下去打烂那颗像小地瓜似的脑袋。但是试了几下,说实在是砸不下去,他从小连杀鸡都怕的,当了兵之后也未多大长进,昨夜还是第一次端了枪向人射击,可是那离得远,鼻子眼儿都瞧不见。现在要他杀一个解除了武装,受了伤的俘虏,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就算他是个日本鬼子,到中国来犯事的,但现在人家投降了,认输了,再杀他可有些不磊落,不吉利,戏上也说白起杀降致使秦朝灭亡的。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何不把这个日本兵押回部队去?这也算是抓了个俘虏。不是吗!还是活的,打仗前有个大官来部队训话,说了打死一个日本兵赏洋十块,抓一个俘虏赏大洋五十块。他妈的,面前这个哪是个人,分明就是一叠白花花的大洋钱吆。

主意打定,肚子也不显得那么饿了,他用枪管捅捅日本兵,示意他站起来,朝南走。那个日本兵大概是失血过多,看来比他还虚弱,刚站起来走了两步,腿一软,又跌坐在地上。无论他怎么用枪管捅,都不肯起来了。

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走也走不了多远,他决定就在这里过夜,但是窝棚子太小,只能容下一人,他怕日本兵逃走,就让日本兵睡在窝棚子里面,他自己在一棵树下扯了点茅草,铺了个简单的地铺,躺下休息。

 

树林是一点点暗下去的,先是如淡墨染了,再晕了开来,最后是如打翻的墨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各种响动却浮了起来,头上的树枝间不知是鸟雀还是松鼠蹿过,淅淅沥沥地抖动。夜猫子在头顶‘呱’地一声怪叫,把他吓得一哆嗦。等到迷迷糊糊差不多睡着了,朦胧中却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动物在耳边蠕动,冰凉地轻触他的皮肤。猛地坐起身来,只听得草叶间一阵乱响,急促细碎的脚步声远去,摸摸脖项,一手的冷汗。于是不敢再睡,坐起身来,背靠树干出神。

月亮倒是升起来了,硕大,呈橘红色,挂在岗峦上。在昏蒙蒙的月光下两条深紫色山脉指向南方。他算了算;今天至多走了三四里,疲乏加上肚饥,这个样子是难以找到队伍的。不想无意间抓了个俘虏,又多了个累赘。

肚子又响动起来,不像日里那样剧烈地饿,却是如小爪子一下不停地爬搔着,牵肠扯肚地烧心。他躺下坐起,试了好几个姿势,最后发觉还是躺下饿得不那么厉害。他又一次歪倒在树下,蜷起身子,迷糊着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坐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天好热,日头在西边斜挂着,望过去一抖一抖地颤动。有人捧来了一个大西瓜,说是放在凉水井里镇过的,一刀下去,崩地一声脆裂开来,香气四溢,看那红的瓤,黑的子,一口下去肯定甜到心里。他刚捧起一块最大的西瓜,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开饭了’,不知是谁把刚切开的西瓜一下端走。吃饭更要紧,西瓜嘛,等吃了饭再吃也不迟,他胃口好着呢。

他知道在这农忙时期,家家户户开出来的都是好饭食,下大力的时候,可不能亏了肚皮。先盛上来的肯定是一大碗苞米粥,老玉米粒子碾的,颗颗饱满,又糯又香,煮开了再小火捂在那里,盛在碗里如金黄的琼浆玉液,他妈的连琼浆玉液也比不上,琼浆玉液有那么软和吗?有那么厚实吗?有那么喝起来一嘴清香吗?有那么暖胃吗?别说桌上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腌菜,喝粥就腌菜,那个鲜美就别提了,抽嘴巴子都不肯放下。不过别以为下田人的饭食光是喝粥就腌菜,你也别太小看下田人了。悄悄地告诉你,等一会还有煎饼上来,现在就可以闻到厨灶那儿飘来的香味,闻到没有?使劲抽鼻子,那煎饼是用上好的麦子,碾成粉,调成浆,热锅之后用勺子倾在油锅里,再慢慢地转动,翻身,揭起,上桌。随了煎饼上桌还有黄酱和大葱,酱是自家腌的,用的是上好黄豆。大葱是自己地里栽的,白白嫩嫩的。煎饼抹上黄酱,卷上大葱,一口下去,人就像腾云驾雾似的,煎饼的香脆,黄酱的鲜美,大葱的清甜,说美死你也不过分。人人都想做神仙,做神仙的好处就是苞米粥腌菜煎饼黄酱大葱管够,否则做神仙有什么意思?只是厨下怎么这般拖沓,等了这么久,饭还没有开出来?到底还让人吃饭不吃?

说到吃,心里一急,人一个支楞,就倏地醒来。

 

天已经朦朦亮了,山谷里飘荡着淡淡的雾气,柔和的蓝色。他坐起身,楞楞地,怔忡着不知身在何处。猛然看见对面窝棚门前坐了一个土黄色的人影,这才想起那个日本兵来,赶紧去捡枪。端在手里,对了那日本兵,大喊一声:“不准动!”

这喊声自己听来也有气无力,像蚊子叫似的。

那日本兵的左膀子缠上了,也不知怎办到的。抬起头来朝了他一笑,那种虚弱到极点的笑,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亏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突然日本兵往前一弯腰,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对方采取什么战斗动作了,赶紧把老汉阳造对准了五步以外那个脑袋。却看到日本兵再一次弯下腰去,嘴里喃喃地不知嘀咕什么,然后再次弯腰。

他好像听班长说过:日本人碰不碰就鞠躬,像鸡啄米一样,大概这就是了。他心里纳闷应该怎么办?他向俺鞠躬,俺是否也要向他鞠躬?后来想起村里拜年,大家都是磕头来磕头去的,人家拜你总要回拜的吧。但是总不见得向他磕头吧,还是鞠躬算了,于是有样学样地弯了弯腰。

哪知不弯还好,弯了腰再抬起头来,一阵晕眩袭来,眼冒金星,差点一头栽倒。赶紧深吸一口气稳住,半晌眼前金星才散去。

睁眼看去,那个日本兵还在朝了他笑呢,这家伙长得可真丑,两只小眼睛在眼镜后面溜溜转,塌鼻子,一笑满口歪七竖八的烂牙。一说话那个脑袋就一上一下地颠着,就跟脖子里装了个轱辘似的。那日本兵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突然就住口了。

两人相对而坐,隔五六尺光景,大眼瞪了小眼。日本兵的一只右手,不住地抚着肚子,敢情他也饿?抚肚子有用吗?能抵饿吗?他抱了一试的想法,也腾出一只手,在咕咕叫的肚子上来回抚着。好像有点用,最起码肚子叫得不那么凶了······

可是,还是饿,钻心地饿。

 

那个日本兵不笑了,正襟危坐,定定地看住他,看一会,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看一会,再低下头去,突然,他抬起头,张开嘴巴,又抬起那只右手,摆到下巴处,做了个用筷子往嘴里扒饭的动作。

这个动作他还能不懂吗?太懂了!但荒山野地的,饭在哪里呢?这小鬼子别是糊弄人吧。别说饭,连口热汤都不可能有。

日本兵又重复了一下刚才那个动作。

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那日本兵看他同意了,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一步一步地向溪边挪去。他也支撑着起身,端了枪跟在后面,以防这小鬼子耍什么花招。

日本人在溪边蹲下,过一阵,摘下头上的帽子,在水里捞来捞去。过了一阵招手叫他过去,他疑惑地走到日本兵的身后,看到他军帽里有两条如手指般长的小鱼。

他老家没人吃鱼,主要是没人知道怎么做,怕腥,还怕鱼骨头卡住喉咙噎死。小孩子们在村里池塘抓到一二尺长的鱼,也是玩玩罢了,或者扔给猪吃,这玩意儿人也能吃?

日本兵把军帽放在地下,然后用右手掂起一条小鱼,先放在眼前很近的地方看一遍,脸上浮起很喜欢的神情,嘴巴里嘀咕着什么。一仰头,整条小鱼就进了他那张阔大的嘴里,牙床骨吧叽吧叽地一阵咀嚼,喉结一动,鱼就吞了下去。日本兵舒出一口长气,满脸享受的神情。

日本兵睁开眼睛,弯了弯腰,又指了指帽子里剩下的那条鱼,意思让他赶快享用。

他犯了踌躇,不吃吗?肚子实在饿得狠,人就要迈不动步子了。吃吧,这没煮没烤的东西怎么吃?且不说一嘴的腥,骨头卡了喉咙是个要命的事情。怎么办,吃,还是不吃?

还是肚饥占了上风,他迟迟疑疑地学了日本兵,掂起小鱼往嘴里送去,那条鱼还没死透,到了他嘴里死劲地一挣,差点把他嗓子给堵住。牙齿赶紧去咬,一用劲那鱼头就被咬碎了,冲进嘴里是一股温暖的,浓重的水腥味,还带些苦胆味,弄的他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就吐出来了。

但是他没有吐出来,他年轻的身体太需要食物了,不管是如何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能减轻一丝一毫中烧的饥火,他都愿意吞下去,他的头脑和长年养成的饮食习惯已经不管用,接管的是身体的本能,存活的本能,任何动物都有的维持生存而改变习惯的本能。

饥不择食,你有‘择’的余地嘛?

他拄了汉阳造,看那日本兵吊了一只胳膊在水里捞鱼,大多是二三寸长的小鱼,捞了两个时辰,太阳都升起来了,才捞了二十来条,最大的不过巴掌长短。日本兵看看天色,拔了些扬花的蒲公英,招呼他回到小窝棚前。

他像看西洋镜似的看那日本兵把蒲公英绒毛收拢在一起,然后取下戴在鼻梁上的车轱辘眼镜,侧了对准那堆绒毛,把一条光柱对准了,过了一会,那堆绒毛开始冒烟,日本人双膝着地,屁股撅起,把个脑袋凑近冒烟的绒毛,小心地吹气,渐渐地那儿有一小苗火窜起,日本人一手护住,并在火里添加了些小树枝,枯草秆子,一小堆篝火平地而起。

日本人把钢盔盛了溪水,用三根树枝架住,小心地把火种移到钢盔的下面,爬上爬下地吹气,不断地添加柴火,钢盔里的水慢慢地开了,日本人把捞来的鱼下锅,煮了一锅鱼汤。

对他说来,这汤实在难喝,没盐没味,一股浓烈的鱼腥味直冲脑门,还有间杂着钢盔里的一股头油味。但不好喝也要喝,汤是热的,他至少十来天没吃过热食了。汤里有煮碎的鱼肉,多少填了一下碌碌饥肠,日本人又让他在水边采来芦苇,切下根部,放在汤里,这东西有点苦,但能吃,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汤喝得一点不剩。

 

吃完东西,他这几天吊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眼皮直打架,于是抱了老汉阳造在窝棚里躺下,本想迷糊一下,却一下子睡了过去,睡得人事不省。

突然就醒了,睁眼看见阳光从窝棚的缝隙中漏进来,一只灰色的蛾子,在离他鼻尖几寸的地方扑腾不已,他伸手一抓,那只蛾子就在手心里死於非命。他在裤子上擦掉手里的死蛾子,翻身坐起,伸个懒腰,伸到一半却楞住了,有什么事情不对!那日本兵呢?他瞌睡过去的时候,那日本兵会不会跑了?

赶紧端了枪一步蹿出门去,脑袋在窝棚横梁上狠狠地撞一下也顾不得了。怎么没想到这个呢?那个小鬼子只伤在胳膊上,腿还是好好的,不跑才见鬼呢。现在日头都偏西了,他这一觉总睡了有四五个时辰了,要跑的话可以跑出十五里地去。现在到哪儿去找?

这不是五十块大洋自己生了脚跑掉了吗?

果然,窝棚前人影子都没一个,世界上没这种傻瓜的,哪有当了俘虏不跑的?可他怎么就迷糊了过去?至少在睡过去之前要把那小鬼子缚在树上。他怎么就缺了个心眼呢!

窝棚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落了一只黑色的鸟,只有小孩子的拳头大,见他也不怕,侧了头打量他一眼,不当回事似的,又把脑袋钻在咯吱窝里,理它的羽毛,不时抖动一阵,再‘叽’地鸣叫一声。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自从被炮弹震起撞在石头上,就没好使过。他吃不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那个日本兵,还是他饿昏了头胡乱幻想出来的?要知道日本鬼子是咱们的死敌,到咱国家里来糟蹋老百姓,在战场上见了面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他真的和那个日本兵一起喝了一锅鱼汤吗?要知道他一辈子没喝过那又腥又腻的玩意儿。他不是还在幻想中喝苞米粥就腌菜和大葱煎饼吗?人的脑袋是被肚子管着的,肚子里没食,脑袋也不管用,会有奇奇怪怪的念头冒出来。也许那个日本兵从来不存在,根本就是他饿昏了的脑袋幻想出来的。

就在他发愣之际,从溪流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唱戏,呜呜咽咽,一仰一顿地,又不像他听过的梆子戏和花鼓戏,倒像是在哭丧。他只一怔忡,随即醒过来,拔脚就往溪边跑去。

翻过坡地,西斜的太阳迎面照来,小溪,树丛,溪岸边的乱石一览无遗,他还是花了点功夫在乱石堆里发现那个日本兵的。这家伙竟然剥光了衣物,只在胯间兜了两条布,赤条条地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哑了嗓子在唱歌,不,不,是在嚎,嚎他妈的连鬼都听不懂的日本歌。

一颗心总算放下,五十块大洋失而复得。

他平举起老汉阳造,作出瞄准的姿势,一步一步挪近去,走进日本兵的侧后方,憋足气大喊一声:“不许动。”

歌声嘎然而止,日本兵慢慢地转过头来,朝他凄然一笑。

他端了枪绕了日本兵转圈子,脑子里在想这个鬼子可真瘦,肋巴骨一根根都数得清,细胳膊就像根烧火棍似的,左膀子上的伤口洗干净了,是那种子弹贯穿的伤,有细细的血迹渗出来。

转到日本兵的正面,他呆住了。

日本兵盘腿坐着,脸色青白,头发好像洗过,湿淋淋的。双手搁在膝上,手腕向上,两只手腕靠近手掌处,都有一道割痕,暗红色的血从伤处淌下,流到膝盖上,再流到地上,顺了石缝再流到小溪里。

他第一个念头是这日本兵在捉鱼的时候弄伤了自己,及看到地上那把日本军用刺刀,就不这么想了,这家伙要干吗?弄死自己?

这他就不明白了,大男人要寻死觅活?这只有村里没见识的婆娘才干得出来的事。就算受了伤,那胳膊离脑袋还远着呢。班长说他见过被炮弹削去半个脑壳的兵还爬了回来。人可是只有一条命,不管好活歹活都要活下去。连猪啊羊啊的畜生都知道性命宝贵,牵去屠宰场还死命撑住不肯走哪。

他是家里兄弟仨的老二,俗话说排在中间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可就在他当兵离家之际,二老都眼泪汪汪的,爹一再叮嘱他千万要保了命回来,哪怕是断胳膊缺腿的,咱一大家子养你一个,可要记得喔。班长也说过;庄稼人什么都没有,就一条贱命,可自己得珍贵自己。

可是这个日本兵怎么啦,上半晌还好好地,一块抓鱼,一块煮鱼汤,吃得也挺多的。下半晌就跑到溪边去割自己的手腕。虽然当了咱的俘虏,但也没骂他更没打他。这到底是为了哪一遭?活腻烦了?

他也当了些日子的兵,见过不要钱的,见过不要脸的,可是不要命的没见过。

当兵本来就不是个好行当,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嘛。可是哪来那么多‘好男’?该打钉还是打钉,该当兵还是当兵。当了兵见的死人多了,就知道命是最金贵的;早上起来你还是个人,晚上再点名时你这个人也许就没了。打起仗来人像割麦子似地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你的命,没人在意,除了你自己。

也许还有你的家人。

这个日本兵也应该有家人的吧,看他年纪老大不小了,说不定娃都有了。不过那娃肯定还小,没了爹,可就难了。他村里有个寡妇,拖了俩娃儿过日子,娃儿被人欺负了,寡妇就坐在村头哭嚎;天杀的,你们欺负没爹的娃儿啊。都不得好死。没爹的日子是不好过,地里庄稼没人收拾,屋子漏了没人上房添瓦,娃儿被人作践没人出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娃儿想一想吧。

 

日本兵脸色越来越苍白,人也坐不住了,脖子也直不起,前后晃悠,再过半个时辰,真要没命了。他不由得放下枪,走上前去,抓住日本兵一只手腕。

日本兵想挣扎,但已没了力气,由他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把伤口扎住,扎完一只手腕再扎另一只,好歹上战场之前班长教过他们怎么包扎伤口;扎得紧,扎在伤口上方,别看他是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班长才教了一遍他就记住了。

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把日本兵扛上肩,往窝棚那儿去。日本兵在肩上还要挣扎,他大声喝道:“老实点,你不要命老子还心疼那五十大洋呢。”

 

他把日本兵小心地放在地上,在他的后颈窝里垫高,好让他躺得舒服些。那日本兵还光着膀子,他又回到溪边,把撕掉俩只袖子的衣服捡回来,给日本兵盖上。然后拿着日本兵的帽子,再一次回到溪边,试试能否也捕些鱼。

别看那些鱼才寸把长,可狡猾着呢,明明看见它对准帽子游过来,忽地尾巴一甩,贴了溪岸嗖地一下蹿走。有几次明明已经兜住了,提出水面一看只有几根水草,他在岸边蹲得头昏眼花,只抓到六七条小鱼,连煮半锅鱼汤都不够,只好添了许多芦根,将就着煮一锅芦根杂鱼汤。

钢盔里的水开始沸腾,鱼汤的味道闻起来不如上次那样刺鼻了,那股腥味淡了很多,也许是芦根的关系。他这个从不吃鱼的人竟然会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想望;那汤热乎乎地喝下去,虽然填不饱肚子,但至少能使你有在‘吃饭’的感觉,你可以想象在喝一碗苞米粥,厚厚的,泛着一层油花的,喝到肚里暖心暖肺的。吃东西最要紧是个好胃口,虽然大部分东西吃到嘴里没想象那么好,但你还是得把它想象得好吃,家常饭菜也得想成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芦根杂鱼汤也得想象成滋养人的苞米粥,人就是为张嘴活着的,东西再不好吃也要哄哄自己的。

他差不多喝了半锅汤才想起那个躺在窝棚里的日本兵,这人跟他一样从早上喝了些鱼汤就再也没吃过东西。那么,他要不要喝些鱼汤呢?这念头一冒上来,倒使他犯了踌躇——鱼汤就那么一点点,连他自己塞牙缝都不够,还要分给那个日本兵嘛?再说,寻死的人还有心思吃饭嘛?死都要死了,还在乎一顿饭嘛?另一个声音说;但你不是把他背了回来?是人,没死就要吃饭,吃饭比天还大。前一个声音说;他是俘虏呢。总要先顾上自己,有富余了再顾到别人,现在顾不上他啰。后一个声音道;顾上他,也就是顾上你自己,你不是还想把这个日本兵押回去领五十块大洋的赏吗?死了就没得领啰。

这倒是真的,五十大洋在当时乡下人头脑里是个怎么样一个概念?一个头上插了草标的小女孩卖八块大洋,一头牛十块大洋,一担麦子二块大洋,一亩上好的耕田,二十到三十大洋可买到,如果那地方不怎么安宁,价钱还要便宜些。如果再凑个十来二十的,连青砖明瓦砌的大瓦房都可买下三五间。五十大洋,是很多庄稼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钱啊。

主意已定,这笔财花不能给跑了。

于是进窝棚去看日本兵,暗洞洞地看不清晰,直到凑得很近了,才看到日本兵那张惨白的脸,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他也像日本兵那样做了个在嘴边扒饭的动作,告诉他吃饭的时间到了。日本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微弱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一声不吭。

不吃?我就不相信你顶得住,饿了会吃的。

 

他退出窝棚,在篝火边坐下来。太阳已经西斜了,树林子上方飞过一群归鸟,他现在已经不再抱有奢望吃鸟肉了,只是静静地看它们在头顶飞过,它们夜里宿在哪里?巢里该有小鸟等着衘食回去吧?可怜这个年头,做只鸟也不得安生,枪炮一响没命地乱窜,苦胆都吓破。但做人也不比做鸟好到哪儿去,生在穷人家的,七八岁就要下地帮着干活,十几岁就是个壮劳力了,整地翻耕点种担水锄草施肥收割搬运打场入囤,哪一桩活不是干得汗流浃背,脱个几身皮?也只是为求有口饭吃。碰到灾年或兵荒马乱,小老百姓就惨了,卖儿卖女,逃荒要饭,只求能活条命。或者像他那样当兵卖身,脑袋夹在裤腰带上,过了今日不晓得明日。不管怎样,人还是要活下去,再苦再累再不值再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也不知道为啥这么贪恋这个‘活’?再受不了也得熬着,有一口饭就要吃一口,有一口气就要喘一口。人说一切都是命;你命中要受多少苦,一丝也逃不了。你命中有多少顿饭食,一口也多不了······

他守着半锅鱼汤,篝火一闪闪地跃动着,他不住地往火里添加柴草,有个篝火在夜里胆壮些,也暖和些。那个日本兵倒还有些鬼伎俩,还晓得用帽子抓鱼,用个车轱辘眼镜也能生起火来,在他老家,灶上熄了火是得去邻舍家借的,在队伍上抽烟都是用打火石的,听说城里人用洋火,班长也有一盒,藏紧了不让人看。把这小日本押到队伍之后,要记得把他那个车轱辘眼镜给扣下来,反正俘虏的东西一交上去,当官的也会藏进口袋,让他们拿了不如俺先拿了。

他转头向窝棚道:“你不在意吧!给他们还不如给了咱,好歹咱俩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了。这话可不能给班长听去,准把俺骂个狗血淋头。说你和俺是交战的双方,你死我活的事情,哪来交情可谈?说得也是。照理说;邻舍乡亲的,你要到俺这儿来玩玩,来就是了,干吗还带着枪炮,弄得大伙不安生?就好比说;你去隔壁串个门子,拉拉家常,说说收谷子打麦子的营生,人家总要招待你一碗大叶子茶吧。说不准吃饭时还要留下你呢。可是你带枪挟棒的,一进门就打人砸东西,人家可就不干了,也要操起个擀面杖烧火棍锄头铁搭把你撵出门是吧。就是打破脑袋,扭伤了腰,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个先惹起事的。”

窝棚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想日本兵准是顶不住了,要出来喝鱼汤了。乘他还没出来,他伸手在锅里捞起一条煮得没剩多少的鱼,一仰头吃进嘴里。可是等了半天日本兵还没出来,不好意思吧,当了俘虏还侍候你好吃好喝的。于是扬了声对窝棚里的人说道:

“算你走运,碰上咱中国人了,中国人心地最软和了,一看你受了伤遭了难,立马忘记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了。没把你砍头,也没把你肠子剖出来给军马吃。

这不,还招呼你吃饭喝鱼汤呢,还让你睡窝棚呢,够优待了。”

     他瞥了一眼快要见底的鱼汤:“你真的不要吃嘛?”

     窝棚里没动静。

     他端起钢盔又喝了一口鱼汤:“可不敢浪费,虽比不上苞米粥,但也是口吃食。再大的家业,也要计算着过日子。班长说你们小日本才巴掌大的一块地盘,出不了什么庄稼,才跑到咱这来撒泼。那你不能好好说嘛?再咋样也会均一二口给你们。非要弄枪弄棒的,搅得大伙不安生。”

     钢盔里的鱼汤没多少了,他踌躇一下,伸长脖子又喝了一口。

     “又不是小伢子,一个馍还要你争我夺。为口吃食争得你死我活,值得吗?吃食是为了活命,可一打仗就把命给送掉了,还是不值。别看俺没读过书,这点还是算得过来的。”

     “也难怪你们小日本,住了个鸟不生蛋的窝儿,怎地不眼红咱国家的好地块儿,种什么长什么。这鱼汤,在你们那儿是好东西了吧,看你吃的时候眼睛都放贼光的样子,一年也没吃几回吧?告诉你,咱这儿是给猪吃的。那人吃什么?说出来馋死你;没喝过苞米渣子粥吧,煎饼大葱呢?肯定没有。这还算不了什么,庄稼人的饭食,不算稀罕。城里人顿顿吃水煎包子,肉馅子的,一口咬下去满嘴油。哪来的肉?城里天天杀猪,有钱人割肉吃,专拣那膘厚的。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口福,一个猪头拎回家来,细细地刮了毛,在灶头上慢慢地炖,炖个稀烂,蘸了花椒盐吃,再喝点地瓜烧,看不美死你。

     过年过节,那吃食就更多了,腊肉腊鸡肥鸭肥鹅豆腐粉条红枣板栗桂花油糕麻酱烧饼地瓜山药白菜萝卜,什么没有?你吃不够地吃,这顿吃完了下顿还有。那真叫敞开了肚子吃,小伢子都能吃个三五大碗,管够管饱。”

     他说着说着发觉自己的口涎挂了下来,赶紧抹去。

    “你也别以为这些吃食地里凭空就长了出来,每一颗粮食都是庄稼人汗珠子摔八瓣种出来的。种地可是门大学问,村前村后就那么点地,那么多人张了口等吃饭。庄稼人精细着呢,这块地种了麦子,收完马上种黄豆,黄豆收了还可以再种一茬麦子。不精细行吗?不精细就没得饭吃。”

     “话说回来,人就是土地里爬着的一条虫,从睁眼的那一天就在地里刨着吃,好吃歹吃,吃到头了就死掉肥了地,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这样。说活头也真没活头,可又咋办呢?是人的日子也要过,是虫子的日子也要过。”

     窝棚里鸦雀无声。

     “虫子和人一样,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很紧,你去抓它,它就拼命地跑,跑不过了,还会反转头来咬你一口。那么贱的命,也看得那么重。人呢,更那个了。生下来就哇哇大哭,晓得要吃苦了。可是却舍不下,穷苦饿累,都舍不下。到老了,在床上躺着只有出气的份了,还盼着把着能多活一二个时辰。犯了事被绑去杀场了,还要唱一下‘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好汉又咋样呢?还不是被砍了脑壳,你就能确定再投胎不被砍脑壳吗?”

     “砍脑壳还不是最苦的事,如果一辈子好吃好喝,到头来砍了脑壳也说得过去,所以有人敢做贼做强盗。如果一辈子苦头吃尽,挨饿受冻不说,还累个半死不活,到头来还死得像条虫子一般,想明白了,你说这‘命’有什么好贪恋的?”

    

鱼汤差不多见底了,他捧起钢盔。把锅底剩的鱼汤喝得一滴不剩。仅剩的两条小鱼黏在锅底,散发出一阵焦味。这焦味更勾起了他的食欲,他把钢盔拿到地上,用根树枝去拨黏在锅底的鱼,煮焦的鱼骨在嘴里吧哧吧哧嚼得欢,不知怎的,他煮的鱼汤比日本兵煮的味道好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篝火冒出白烟,没有新的柴草添进去,一点点地熄灭了。他不知道今晚自己为什么这么多话,班长说过;他这个新兵蛋子是块楞石头,是个闷罐子,一张嘴就顾了吃了,话都不肯掏一句。如果班长听到他今天对一个不懂中国话的日本兵说了那么多,说不定会惊讶得跌个跟头。

他今天真的是关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二十来年没说的话,都像水一样淌出来,也不用在脑袋里打转,嘴一张就说了出来,好似有神鬼附体那样。

“嗨,所以说人是个贱东西,是好是赖都想活着,庄稼人再苦的日子,一天天挨着,有顿苞米粥喝就心满意足了,觉得活得实在了。当了兵打仗了,那条命在手上攥着,生怕哪儿飞来一颗枪子把命勾了去了,心里那个晃悠啊。不过老天保佑好人,你看咱不是脑袋还在肩膀上,手脚还听使唤?”

他伸出巴掌来瞧了瞧,又背过来瞧手背,再伸出脚丫子来扭动一下脚趾头。很满意自己一场仗打下来还零件不缺。二月初他娘捎信来说是正月十五是替他拜去了菩萨的,供了好大一个猪头。菩萨受人钱财替人办事,老少无欺,公平交易。还送了五十个大洋到他手上。

得意了,就吆喝了一句戏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他转头望向窝棚,日本人的两只光脚丫子伸在外面,芦苇根似地白,芦苇根似地细。这鬼子肯定没下过田,跟他讲了这么多庄稼活都是白讲。那脚丫子还一抽一抽地,好像有人在搔他脚底心。他最怕被人搔脚底板了,村里那些混混跟他打闹,最来劲的就是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下,脱去鞋子,用蟋蟀引子搔他的脚心。他笑得满地打滚,上气不接下气。那些促狭鬼还不肯罢休,搔了又搔,搔得他浑身发痒,像千万只蚂蚁在爬上爬下,笑得面皮紫涨,肚皮抽筋。最后求了爷爷告罢奶奶才放手。

看着那双脚丫子在那儿抽动个不停,他竟然脚底板痒了起来,憋不住要笑出声来。什么时候了,这小鬼子还不消停。他吼了一嗓子:喂,你抽什么抽。烦不烦啊?!

那双脚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动起来。

他坐不定了,撑起身来走向窝棚,那双脚不动了。他刚想转身,一个念头闪进脑瓜子;那把日本刺刀呢?

他记得把小鬼子扛回来时,他把刺刀插在后腰的。后来就忘记了,现在那儿空荡荡的。

他的心一下抽紧,想了想,回头拿起那支汉阳造,端平了,再往窝棚摸来。还差几步,一股熟悉的,甜腻腻的,猪血豆腐味儿扑鼻而来,他本能地知道;事情不好了,五十大洋要泡汤了。

虽然他已有准备,可是眼前的情景还是使他手足无措;小鬼子头东脚西,背脊朝天,屁股抬起,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趴在那里。

死了嘛?怎么还弄个这么难看的死相。他用汉阳造轻轻一拨,那个赤裸的身子一下歪倒在地,肚腹敞开,一大堆肠子黏黏糊糊地流淌出来。

他弯了身子,勾了头,吐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吐到后来全是绿水,那些喝下去的鱼汤,到胃里走了一圈更为腥苦,细细的,没消化的鱼骨头把喉咙都划破了。

那个死掉的日本人,这么瘦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一大堆的肠子?

 

他是被一个进山挖药材的人救下的,发现他趴在小溪边挖芦根吃,脸色发绿,奄奄一息。采药人开始以为是日本人,戴着一顶破旧的日本战斗帽,腰里还挂有一双日本军靴。采药人本想给他一?头的,多了个心眼,喝问了一声:哪来的?那个半死的人竟然用中国话叫救命。采药人生了火,用随身的干粮煮了一锅面糊糊,从没见过人有那么副吃相的,恨不得把装干粮的包裹布都吃下去。

部队上来人看了,摇头说这个兵的脑子被打坏了,自己姓啥叫啥都不记得了,差不多已经是个废人了。当地政府想尽了办法把他送回了老家。在老家,他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还会帮家里干些轻松农活,每餐都可劲地喝两大碗玉米渣子粥,狠命吃几大张煎饼子。糊涂时,几天不说一句囫囵话,或者,独自咕哝些死人的脑浆和肠子之类的吓人话。村人常看到他在河边用那顶破旧的日本战斗帽捞鱼,在野地里煮一锅又腥又臭的鱼汤。家里人嫌他身上那股鱼腥味冲人,晚上便不许他进屋上炕。他就挤在猪圈牛棚里睡大头觉。他常口齿不清地跟人吹嘘:他在部队上可是发过财的,比谁都阔,长官赏了他五十个大光洋。

 

村民们笑嗬嗬地跟他打趣:喂,二傻子,你真有那么些大洋嘛?他使劲地点头,脸上一股陶醉的神情。村民们更乐不可支了: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娶个媳妇来,让她每晚给你搔搔脚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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