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女生

记录异国他乡,山水之间的闲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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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从商学院毕业,进入一家投行的投资银行部开始了做苦力的生涯。进的组是投资银行部一个极为普通的某工业组。组里的员工,除去秘书们上上下下百余号人。但除去花蝴蝶般的分析员和我这个刚到组的喽啰外,只有三个女bankers。其中级别遥遥最高的是一个合伙人董事总经理。她在业务上极其强劲,巾帼不让须眉,很有一套拉拢CEO们,与客户保持紧密关系的办法,深受客户信任。她的作风也是雷厉风行,全组的人都对她敬畏有加。作为女银行家,她奉行的是用今天Sheryl Sandberg的话讲,lean in的策略。她认为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华尔街不分男女。女人要在华尔街打出一条血路,唯有用男人的思路男人的态度去打拼男人的世界,并比男人做得更好。她不屑那些女性讲座或女银行家的活动,也不太热心公司里women's mentorship program. 她身体力行,全心扑在这长时间,高压力,也高回报的工作上,一路攀升到公司最高级别合伙人董事总经理的位置。等坐稳了这个位置,她也过四十了。于是想生孩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试得好辛苦,左右上下折腾了好久,后来靠高科技在四十中旬先后生下两娃。生老大前一天,还和我一起去了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客户会议。她腆着大肚子,在会上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却在右手边放了一个红色的panic button,我在边上看着触目惊心。有了孩子后她业务上毫不松懈,该出差出差,该开夜车开夜车。她先生是她在哈佛商学院的同学,想来也应该有几把斧头的。有了孩子后,她先生成为全职奶爸。同时雇用三四个domestic helpers,做饭,打扫,陪孩子,各司其职。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而且那几年不算华尔街的全盛时期,但公司合伙人董事总经理的人均收入每年在七百万以上。现在想来更高。这还不算公司特有的福利(no fee, no carry, no minimum投资自己公司的私募基金,公司低利率为部分员工杠杆投资,等等)。所以,在事业金钱上,她是成功的。多年以后,道听途说她离婚了。无从证实。

在她之下,组里有两个女VP。投行的VP不像工业界的VP一样至尊地位,一个公司里千个VP都不止。作为中层业务人员,投资银行部的VP需要run deals, 应付上级,梳理下级,同时要开始管理并赢得客户,所以压力很大,工作时间也长。 VP一般是late 20's and early 30's的年纪,不难猜测,做业务的女VP比较少。我们组的第一个女VP是招我进组的人。戴付无边眼镜,秀气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绝无我们女合伙人的爽朗豪迈之风。她是我的正式的mentor,所以接触多一些。非常沉静善良的人,谈吐,思考,待人接物都很女性化,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愉悦,不给人威胁感。我们谈天说地,说到一些地方苦难的儿童或事件,她会泪眼婆娑。她时不时会邀请组里所有的女同事去她家吃饭,并真诚地问女同事有什么切身问题,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但作为女银行家,她的善良和女性化怕未必是优势. 她本科毕业就进了这个组,是他们这届分析员中的star,我没有亲历,但从这些事实就可看出她的聪明,刻苦,勤奋。商学院后回到组里,然后按部就班的升VP. 她的温和平稳的风格作为分析员没有问题,但作为领导喽啰的VP就很是被人背后指点,觉得她软,弱,指挥不了全局,成就不了大气,尽管她从没有重大错误,或和组里任何人有什么过节。她手里分派到的客户都相对小,虽然忙忙碌碌,但客户名单本身就几乎造成没有什么大宗交易的既成事实。于是恶性循环。她在女同事中很受欢迎,但在男同事甚至男下属中并不被重视。她早早结婚了,我进组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先生在对冲基金做事。这些有意无意间造成同事们就觉得她没有动力或催化剂升董事总经理,所以by default会是千年VP.  她就这样过了几年,突然宣布离开这个组,脱离第一线业务,而去做公司CEO的总管了。从此她走了另一条道路,由业务转business development。几经辗转,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某大对冲基金的首席运营官,并在对冲基金的top 50 women里榜上有名。她同时活跃在社区里,是社区铁人比赛小组第一名,是孩子学校的董事会董事,参加各种公益慈善活动,等等。


第二个女VP是全组里最有色彩的人了。这色彩表现在她的衣着上 --在一片深蓝黑灰的正装人群里,她经常穿着大红大绿大黄大蓝出现在办公室里,耀眼夺目。她的色彩更表现在她的个性里。她在总体上保守的banker 人群中算个例外。她整天乐呵呵的,有事没事就听到她的笑声。她爱旅游探险,一有假期就去背包探险,走遍各大洲,还总挑人迹罕至的地方度假。她没有受过登山训练,却去过全球最高的十座山峰(的大本营)。她每去一个国家就在她办公桌上的一个笔筒里放进那个国家的国旗。于是她办公桌上全是笔筒,看上去五颜六色,却经常找不到笔。她爱开玩笑。她桌上有一个直径五六寸的单色玻璃球,会发光,会变色,颜色涵盖从大红到浅到浅绿到深绿的spectrum,很神秘的样子。于是有人问这球是什么道理。她乐了,说,这是告诉你整体股市涨跌的real time indicator,大绿是股市大涨,大红是股市大跌,中间的颜色说明股市在somewhere in between。听的人将信将疑。隔天又有第二个好奇的人去问她这个球的意义。她头一歪,说,这个球是它主人健康状况显示仪,绿色是健康,红色是警告, 中间的颜色说明是亚健康状态。听的人云里雾里。改日这两个好奇的同事对比了notes,显然都被女VP寻了开心。那个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成为一个长久的谜。 

女VP个性调皮,但工作对她不是玩笑。她出生在东欧,很小的时候随父母移民多伦多。她的英语没有口音,文化上应该也是西化,但工作上的融入也和第一个女VP一样,荆棘满途。投资银行部大多数是商学院毕业生,也有一些没去商学院直接从分析员提拔的,还有一些法学院毕业生。但这个女VP是个数学博士。这本来好像不该成为因素的因素,因为她是个女人,个性又相对较强,没有banker传统上的内敛,这就成为男同事们视她为另类的证据之一。她做VP多年,被分派主攻一个小而复杂的niche sector。VP在 sector和客户的分配是政治大于技术。分配到sector/客户好坏相差太大了。分配得好,花同样的力气,做最lucrative, high profile的生意,前途就容易被打通。分配得不如意,就如同发配边疆,吃苦不讨好,很多人不管怎么努力都翻不了身。这分配很多是人脉关系,新VP在之前的三年的associate年间,和哪个senior banker派系关系好,进入谁的不成文的团队,会更容易受到荫护。光埋头苦干而不有意建立人脉的,到了VP阶段会有 rude awakening. 女银行家们在男同事成堆的地方,每一个派系团队几乎都是百分之百男人,要想加入,没有刻意的努力和适应是不行的。想来这正是女VP们吃亏的地方。

回到第二个女VP. 她被分派到的sector里就几个players,也没啥大客户,没有大的M&A或融资的需要或可能。她很努力地工作,但收效甚微。上司知道这块没多少油水,当她可有可无。下属也不傻,不愿意在她的project里花时间,甚至对被staff到她的project骂骂咧咧。她处于尴尬的境地,尽管如此,她保持着一贯的开朗乐观,对处境似乎一笑了之。

她和第一个女VP一样,重视women's event. 她俩组织组里的女生活动,轮流去她俩的家里。她不是我的mentor,却经常邀我去喝咖啡或吃午饭。她平时嘻嘻哈哈,但每次一起hang out,她都很认真的询问我的情况,关心的事情,告诉我她知道的组里的一二三,像个知心姐姐。她反复说,不要光靠技术,一定要找到有益的mentor,在组里组外建立强大的关系网,对事业要有strucure,要take control,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懈怠,不要有侥幸心理。这些话至今我都牢记在心。也就是这些咖啡和午饭谈话,让我对她感到感激,亲切。也让我知道了她的大大咧咧的表象里有一个fierce competitive spirit.

作为唯一的女生喽啰,在两三年时间里,抬头看到仅有的女VP们聪慧努力却不被上级承认,不为下属尊重,心里感觉是压抑惶恐的。兔死狐悲,她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然而,转机来了。这位女VP, 突然提交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论文,提议为客户开辟新的risk management产品。她根据调研结果,发现在近年内许多客户会有一个risk management crisis,她觉得要未雨绸缪,提前让客户做好预防准备,顺利度过未来难关。她借用了她数学博士的背景,阐述了可能使用的理论技术。要知道当时全国经济一片大好,她所说的客户欣欣向荣,不大像有危机感的样子。她的这个提议turned many heads,但组里合伙人多次开会研究后决定,支持她的看法,新产品值得一试,并拨给她人马,资金,让她一力统领这个项目,并许诺更多的资源。她自此有了自己的天下,并有大头的声援,一时间干得如火如荼,赢得客户,赢得项目,财源滚滚。花街别的公司既没有这个技术,也没有这个意向。她拥有百分之百的市场份额。 

就在她开始计划着项目时,她多年的男友像她求婚了。他们很快结婚,又很快怀孕。再加上她工作上的重大突破,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她孩子预产期是十二月,而十一月,她的名字终于出现在董事总经理的提拔名单上。everything was coming together.

风云突变。她在例行孕检时被告知腹腔有growth。她有cyst的历史,又加上事情繁多和怀孕的喜悦,她并不以为意。怀孕后期,医生郑重告知这个growth不像cyst,长得很快,不可忽视,要考虑终止怀孕来手术,确认安全。她断然拒绝,坚决要求等孩子生下来再说。耽误了几个月。她足月后,剖腹生子,医生同时取了切片。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庆祝儿子的诞生,就被告知卵巢癌的确认。接下来她手术,化疗,再手术,再化疗。掉头发,虚弱,无法进食。开始她还在人前一如寻常的的乐观,后来越来越难。七个月后她走了,留下新婚的丈夫和七个月的儿子。她留下话让送行她的人不要买花,而是捐钱给她最喜欢的慈善机构。公司另外组织了公司员工范围内的捐款,为她儿子建立一个教育生活基金。想来她的儿子应该是有了保障的。

她的经历对我的震动很大。处心积虑,人事起伏,一眨眼过眼云烟。她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公司。走前在她办公室前经过,透过玻璃墙,还能看到那个熟悉的玻璃球正呈现着柔美的绿色。我至今不知道这个球的颜色代表什么,但它的主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后记:金融危机到来,完全应验了她论文里的观点。根据我知道的极有限的关于她的风险管理产品设计,购买了她产品的客户们应该多少是收益并减少了损失的。听说她走后,她的项目没有了主心骨,终于被撤销,团队也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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