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瑞斯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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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瑞斯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在学术界生存,幽默感很重要”。 

我刚开始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触,只觉得因为他是一个快乐的人,所以当然觉得幽默感是至关重要的品质。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几年了,而我却开始渐渐理解他的话的含义。尤其是这一年来,很不开心。我会常常想到他说的这句话,觉得克瑞斯用他的方式教给我一个简单的方法,用幽默的态度来化解一些自己无力解决的矛盾,误解或困难。

那年的冬天,我来这所大学做校园面试,克瑞斯是招聘委员会的主席,他去机场接我。他一见我的面,就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我现在住的地方比这里冷多了。后来,别人问我同样问题的时候,他都抢着替我回答了,还说我是唯一一个不抱怨这里冷的候选人。一个早晨,他从酒店接我去校园,在一个路口等着左拐的时候,左拐的绿箭头亮了,可是对面一辆直行的车却开过来了。我们只能停下来,让那辆车先走。他抱怨了一句,那个司机不守规矩。我当时刚会开车不久,就没头脑地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们这里开车的规矩不一样呢。这可把克瑞斯乐坏了,放声大笑,说:你太幽默了!在面试的那两天里,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常常听到他的大笑。离开的前一晚,他和我告别的时候,说了感谢我来校园面试,然后又强调说,“你很有幽默感”。祝我接下来去其它大学的面试顺利。其实,那一年,我只有这唯一的一个校园面试。而且我一直是一个沉闷的人,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有幽默感。我想,大概因为克瑞斯本身是一个幽默快乐的人,所以他很轻易地就从别人身上发现了幽默感。

后来,我得到了这份工作。一天在系里的走廊碰到他,他说:我真高兴你接受了这份工作。我说谢谢。他大概以为我只是礼貌性地回应,就有些着急地说:“我是认真的。我真地很高兴你成为我的同事。你很有幽默感。在学术界生存,幽默感很重要”。

克瑞斯的太太,也在系里工作,虽然她也有博士学位,可是只是讲师。因为当初跟着克瑞斯来这里教书,她自己就放弃了找教授位置的机会,甘心做一名讲师。她梳着齐刘海的短发,冬天总是穿着粗尼的短西装和筒裙,一口英国口音。我刚来的时候,请他们夫妇俩来我的简陋的公寓吃饭,记得事先克瑞斯就很直率地告诉我,他一点辣椒也不可以吃。我都忘记了那天做了什么饭,只记得我做的甜品是酒酿汤圆。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陌生的甜品了。只记得他们一边吃一边说:“有趣,有趣”。其实应该是吃不习惯吧。他们俩大笑着给我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当年,她的太太是从英国到布朗大学来的交换生。克瑞斯在图书馆里看到了她,就主动打招呼,教她怎么用图书馆的电脑查资料。然后,她的太太回英国念完了学位,又回到美国和他在一起。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已成年。

一次系里开会,讨论下学年的一门几个教授合教的课。当时他在会上低声,但很认真地跟我说,你应该参与。我 想他是关心我这样一个新人,鼓励我参与合教的课,尽快与其他的同事熟悉起来。后来的几年,每年的春季,我都参与这门合教的课,也的确从中受益。

我来了一年后,克瑞斯就退休了,她的太太也同时退休了,其实他们都不到退休的年龄,只是说是身体的原因。我因为是新人,忙着适应教书和做研究,再加上个人生活的变故,根本无暇和克瑞斯夫妇交往,只是想着他们提前退休,一定在享受着生活。

他们退休后,我只见过克瑞斯两次。他退休前,是一个他研究领域内的一份很有名的学术期刊的主编,他退休后,为了表彰他的贡献,大学特别给他举行了一个仪式。当时他真高兴呀。因为人多,我没有机会与他交谈。第二次,是春季学期的期末,在一个聚会上,我看到他。他瘦了很多。聚会完了以后,我陪他走到停车场。我们边走边聊。他告诉我几个月前他去西雅图做了一个切除脑部肿瘤的手术,恢复得很好。他说真感谢他的太太,贴心照顾他。手术后的一段时间,外出都是她开车。然后,他说听说了我生活的变故,又大笑着说“谁会不喜欢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我当然知道他是逗我开心,但还是很高兴。临别的时候,他说我们以后找时间一起喝咖啡。

然后就是夏天,我都不记得那个夏天我做了什么。秋季开学了,整天忙。十月的一个早晨,一到系里,就听到一个悲哀的消息:克瑞斯去世了,还是脑瘤。过两天,收到了系里秘书的邮件,是代表克瑞斯的太太发的。说克瑞斯的最后一周是在家里度过的,临终关怀的人一直在他家里照顾他到最后。葬礼只有亲友参加,不邀请同事。如果同事想表示心意,就捐给癌症基金。

克瑞斯从退休,到病逝,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怎么都无法把他和一个脑瘤患者联系起来。记住的只是他的大笑声。后来,我工作时间长了,才渐渐了解克瑞斯也许不象表面那么快乐。早些年,系里的派系斗争是很厉害的,只是我去的时候,那些老一辈的教授都已经退休了,克瑞斯是最后一个。据说当年他是很受排挤的。后来一个比我年长的同事告诉我,她曾经误解了克瑞斯很多年,因为当年她终生教授评审的事。克瑞斯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任何事。 多年来,她都很少和克瑞斯说话。她说她可以感到克瑞斯的失望。一直到十几年后,也就是克瑞斯退休前的一年,这位同事才偶然得知事情的真相。她也没有道歉,只是她开始主动和克瑞斯打招呼,说笑。她说,我至今记得克瑞斯脸上惊喜的表情。

我想我开始慢慢理解了克瑞斯说的幽默感在学术生活中的重要性。学术界不是象牙塔,不是世外桃源。除了做研究,教书以外,有时还有一些世俗的纷争我们要去面对。如何面对误解,如何对待不公,如何让这些事不带给我们太多负面的影响?如何不对这个世界失望?我想,克瑞斯用他一生的经验告诉我:幽默和善良可以帮助我们。

克瑞斯去世后,我只见过他的太太一次。在一个购物中心,她推着一个儿童车,里面坐着她的小孙子。她问了我新买的房子在哪里?然后要了我的地址,说离她的房子很近,只隔了几条街。她说,也许哪天散步路过,她就去敲我的门。当然,她从来没有来敲过我的门。我也很多次散步,远远地看到她住的淡黄色的房子,可是都没有去敲门拜访。不管长到多少岁,我都是一个腼腆的人。后来,听说克瑞斯的太太出版了一部诗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在小镇中心的书店举行了朗诵会。再过了几天,我在本地的一份杂志上看到了节选的她的一首诗。写的是一条本地的河。我记得那是她和克瑞斯常去钓鱼的一条河。

写于2016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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