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考古之青工时代(下)

王厂长是由技术工人提拔上来的,曾经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还有过献血救人不留名的善举。生产调度员和经营供销科里的许多职工,都是有生产技术背景的。生产调度员姓钟,也是由工人提拔的,有一次打电话,向对方介绍自己“我免贵姓钟,就是钟表的表”,他来到车间,师傅们就说欢迎“老表”、拿他逗乐打趣一番,“老表”板着面孔进来,会笑吟吟地出去。车间主任也是能人,那年夏天机床维修站动力头生产任务很忙,发货日期逼近,产品还没有全部组装出来,他把我调到钳工工序帮助组装产品;我在化工机械厂做临时工时曾经干过组装,不过动力头的结构复杂,比球磨机精密的多,产品组装更耗工时。他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毕业生,与我同时参加了七七级大学高考,也得到了体检和政审的资格,但是在政审时他被挡住了,当时正在清查文化大革命期间有问题的人,听说他曾经是红卫兵造反派组织的头目,他似乎也知道厂里来了工作组正在暗中调查他,所以他托我顺便把他的政审表也送到地区机械局盖章。机械局只批了我的政审表格,并让我转告要他自己来查问。他没有通过政审,无法进入录取程序。七七级大学生入校后两、三个月有余,又扩招了一批,他是在扩招时,才被录取到本地区的师专学习中文专业。他是典型的被文化大革命耽误的“老三届”那一代人。

厂技术室里,一位姓虞的工程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江苏省人,文化大革命前(或许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机械系,被分配来到山东省。我进厂时,他正在为我厂的“七二一工人大学”授课,师傅们都称他虞“教授”,视为大知识分子。所谓“七二一工人大学”,起源于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批示,在这个批示中,毛泽东肯定了上海某企业办业余学校,从有经验的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创造性实践。文化大革命后期,我知道临沂地直许多工厂都办起了“七二一”业余工人大学,成了工厂内部对工人进行技术培训的一种形式。机床维修站的“七二一”大学学员,都是厂里工作中表现出色和文化水平比较高的青年职工。我有机会翻阅过他们用的几种基础课,如高等数学和普通物理的教材,对我通过七七级大学高考还是有帮助的。记得在高考时,我曾经试着做那几道数学选择题,是属于高等数学的内容。虞“教授”如鱼得水,上达书记厂长、下至车间的师傅们,都与之混的关系融洽。我们对图纸有什么疑惑,赵师傅就让我去找虞“教授”问个明白清楚,而他也笑哈哈乐于解答,见我还不开窍,搬出大厚手册引经据典。他平时风趣幽默,见面打招呼有事说事,没事打酱油,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子。“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句歇后语,我第一次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因为厂里的食堂经常卖肉包子。看到我拿着一本牛顿的自然哲学原理书翻来翻去,他便告诉我,读完你就知道什么是上帝了。当得知我报考大学的机械制造专业时,他笑着说:“好啊,万金油,与我一样”。当我被大学录取后向他告别时,他马上邀我去找到王厂长,问厂里有没有准备送点什么礼物,王厂长眼珠还没有来得及转过来呢,他提议送我几张白图纸,并说机械系一年级新生上制图课需要。厂长应许,于是我得到了一卷标准白图纸带到大学,那足够我第一学年使用了,当时标准的白图纸价格很贵。直到我大学毕业后,虞“教授”还在临沂机床维修站工作,听说后来人事制度松动了,“孔雀东南飞”和“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时候,他调回了家乡江苏省某地。

党总支书记姓郑,是一位军队转业干部,听说曾任少校营长。郑书记几次在职工大会上讲话,言必批四人邦,时而苦口婆心、时而语重心长,要求职工学习解放军,守纪律听指挥,雷厉风行,把我们厂建成一个战斗集体。酷暑盛夏天,每个职工都发一包降温茶茶叶,我被调到总装工序帮助组装整机,用户对这批产品要求的非常紧急,我们不得不加班加点赶进度,郑书记也在现场督阵。有郑书记盯着,大家哪敢怠慢。在组装动力头整机时,必须刮研行程导轨,就是用刮刀一点点地在被磨平的轨道面上再刮花,用基准面板靠,用色料测耦合是否紧密。刮研需要用腰抵住刮刀使劲,我学会了使用刮刀,因为体力弱还是做的慢。组装车间虽然有风葫芦送风,但是气温太高,工作一会儿便满身汗水,空气中还弥撒着刺鼻的香蕉水气味,因为喷漆涂装工序也在组装车间。晚上加班,食堂为我们准备了猪肉大包子,就是“打狗一去不回”的那货,吃包子的时候,不见了郑书记。香喷喷的包子下肚后,大家继续工作,郑书记又出现在车间并关切地问我:“小张,今晚吃的怎么样啊?”。我怯怯地问他怎么不同我们一起吃,他说回宿舍喝了些茶,其实管食堂的司务长把好吃的都送到他家里了。郑书记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辛苦,享受一点好吃的饭菜大家都没有怨恨,只是当工人的对拍马溜屁行为不齿。郑书记的女儿漂亮出众,落落大方,身材出挑,先是在机工车间铣床上做临时工,与我们同时被招进来成为正式徒工的时候,操作技术已经很娴熟了。也许无论哪里,窈窕淑女八卦故事都比感冒病毒传播的快。在我们这期工友中有一位男徒工,是当地驻军干部的儿子,是个聋子,招工体检时有人顶替着没有查出来,混进厂里来之后,驻军通过地方上的关系说情施压,我们厂就不好辞退了。这男工友被配置到距离铣床不远的车床上学车工,人聪明、学的快。不久他看上了郑书记的女儿,找到机会就去搭讪,看样子就要下手,郑书记赶快把这男工调到了钳工车间做产品组装,这男工友是在军营中长大,身体棒、体能足,刮研这么劳累的工作也并不在话下,可惜是个聋子。当时临沂驻军是刚从东北调防过来的,是一个师部,后来被裁撤了。我记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疯传临沂将发生大地震,某夜,临沂城内枪声大作,曳光弹在天上乱飞,据说是驻军师部里有人先走了火,引得各处开枪报警。在纪念毛泽东逝世一周年的职工大会上,有两位工人在会场后面推推搡搡,差点打了起来,破坏了会场的严肃气氛,郑书记大为光火,质问他们对毛主席到底是什么感情啊,为此吵吵了几次。军人有特殊经历,特别是经历过炮火硝烟和浴血奋战的军人,精神面貌都不同与正常人。郑书记脸色淡青,清瘦严肃,给人一种受压抑的感觉,听说最后是调回了他出身的山东省西北部某市。那时大批军队干部转业到了党政和企业部门,如同指挥战斗一样调度政治和经济,运营着国营企业。每天带领我们刨工车间早晨读报学习的,也是一位军队转业干部,他语文水平较高,我读报纸时遇到生僻的字,几次向他请教过正确的读音。那年代是报纸的时代,打开报纸,每天都看到激动人心的消息,如越南开始驱逐迫害华侨,抢劫和剥夺华人的财产,军队转业干部们对中越边境开始军事对峙的消息极其敏感。

机床维修站有一支基干民兵队伍,装备了几十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队伍是由工会主席兼管的。我参加了那年秋天由地直武装部组织的队列和射击训练,几十家工矿单位的民兵汇聚一起进行了那次“木兰秋狝”式训练。我们单位的分队长是管食堂的司务长,他曾经在海军北海舰队服役多年,还被选入过仪仗队,复员后被安排到了我厂,从农民转变成了职工。打靶以后他的成绩让他自己都尴尬,因为全部脱靶,不知道他在部队是怎么通过训练的,也可见当时军队的战斗力是何等水准。我的射击成绩还算可以,最后被推举作为我们机床维修站的代表去表演打钢板靶,第一枪我打掉了自己的钢板靶,掉转枪口打了另一枪,第三枪(最后一发子弹)没有来得及打出去,钢板都统统掉没了。训练结束之后回到车间,我们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带着枪到照相馆去拍一张合影。

听说我们去打了靶,龙门刨床上的一位师傅对我发牢骚,说如果他有枪,就把丈母娘打死。这位师傅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我们机床维修站,与厂里一位女工自由恋爱结婚,育有一女,但是女方的母亲从一开始便没有看好他,木已成舟结婚之后仍不断表露出对他的厌烦,久而久之女工对他的情感也起了变化,吵闹着离婚。女工娴静淑慧,家教很好,在总装质检工序上画线。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幕闹剧,女工怒冲到我们刨工车间与丈夫厮打起来,男方虽然又高又帅,却只能狼狈地围着牛头刨床躲闪,女方抓起一块铁件朝他掷去,“咣噹”一声砸到刨床床身上。众师傅们赶忙围过来好言劝阻,背后议论他们俩郎才女貌,一往深情,恋爱结婚的旧事,现在反目成仇,虽然惋惜,都说无法挽回了。听说最终两人离了婚,男方孤独地调回了老家烟台。

参加民兵训练之后不久,我被调去执行了几个星期的特殊任务。那一年开始清理文化大革命中遗留的问题,查处贪污腐败分子。虽然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熄灭一年多了,那次活动还是“一打三反”的模式,书记和厂长都不能过问,由地区机械局派来的一个三人工作组负责,此三人是从沂源县某厂调来的,当时沂源县是临沂地区十三个县之中最偏远的一个。另外,当时临沂地区的人口和农业耕地面积分别占全国总量的百分之一。工作组握有尚方宝剑,入厂后马上拘禁了机加工车间的一位五级车工。每天下班之后,我便和另一位基干民兵一起来监视他,是算加班的。这位老工被拘禁在电工房旁边的一间狭小工房里不能回家,每天晚上工作组来审问他,我们两个监视他睡觉。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有荒诞的表现,在派性武斗时期,机床维修站有一支工人组织,这批人参加了剿灭“马陵山游击队”的战斗,他就是参加者,乘敞篷卡车胜利凯旋高歌归来之后,他自曝打死了几个“八小乌合”的人,因此立了功、成了英雄,戴着红花的大照片贴在街头,何等荣耀!其实那次事件中真正沾血的杀人枪手,早已经被查出来而且被判了刑,并不是他,他高叫自己杀了人,纯粹撒谎吹牛抢功,以博取虚荣,为此他也已经被整过了几次,这次工作组进厂后也没有放过他,先拿他开刀祭旗。电影《小兵张嘎》之中有一句台词:不怕今天闹的欢,就怕将来拉清单。他负责机加工车间的质量检查,所以工作中我与他已经有过接触,我印象中他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对谁都谦逊,就安慰他如果还有问题就交代,不要想不开。他哭哭啼啼地哀叹:“我一时糊涂,说了假话,报应啊!”。他女儿刚刚订婚,女儿带着现役军人女婿到这个小隔离房子来第一次见他,他战战兢兢,好似鼻子上挂了秤砣,抬不起头来,我看到他女婿身穿深蓝色毛呢料海军军官大衣,表情似有屈辱不平之意。入冬天气已经很冷,我们在小工房里点燃了煤炉取暖,铁皮烟筒伸出窗外,房外突如其来的旋风,把浓烟吹回炉膛倒喷出来,呛得我直流眼泪。无聊的垃圾时间,我戴着耳机,收听广播电台播出的英语讲座节目。隔离了一两个星期,也没有再查出什么,王厂长来说生产太忙了,还需要他回车间做质量检查,就把这位可怜的老师傅放回去了。虽然文化大革命这一荒唐的社会事件在闵可夫斯基的时空状态图中,已经成为过去光锥内的一个点,但是在未来光锥内,谁都不能保证不存在另一个文革式的荒唐粒子,因为魔鬼在每个人的心中,在即使像他这么瘦弱颓废的普通小人物的心中。文化大革命是愚昧的共振,何尝不是每一个社会成员的贡献呢。文化大革命在不少人的心灵上留下永久创伤,维修站开会时曾经请过一位姓樊的年轻女子哭诉她父亲在武斗中被打死,以及之后她和她家庭的遭遇,我记得这位女子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

机械局派来的工作组接着又隔离拘禁了主管后勤的老袁,就是负责联系我们去潍坊参观的那一位。他账目不清,被怀疑有贪污行为。听说老袁被看管起来了,刨工班的几位师傅私下有点幸灾乐祸,都说他肯定有问题,他主管后勤,买苫子买席子都是开白条报销,沾小便宜拿回扣少不了,审判他的日子终于到了;但是又议论他可能没有大问题,算不上“老虎”。人们痛恨贪腐是永远永恒的,即使在毛泽东时代,一直打击贪污腐败。工作组三人晚上来审问老袁时,就把我们两个民兵暂时支出去,我没有看到过工作组动手打人,也不认为他们对老袁和对之前那位老师傅施过暴。老袁身材高,体力看上去不弱,对我有压力,看着我紧张地监视他去上厕所,回来便向我保证:“我不会自杀的”。我们被派来监视的最大目的是防止他们自杀。老袁的妻子是我厂医务室的护士,儿子也在我厂工作,女儿也都已经在商店卖酱油了。他自己是老油条,嘻嘻哈哈并不在乎,我也有点放松了,有一天就去厂的图书室读了几十分钟书,不巧两个沂源人来提审,发现没有人看守老袁,看见我从图书室那边走回来,就脸不是脸、鼻不是鼻地对我发火,多亏王厂长撞见叱责我,替我解了围。老袁算计着他儿子的婚期将至,要求回家料理儿子的婚礼,工作组准许了,但要求我们民兵有人跟着他。我的那位民兵“战友”年长我几岁,自己不愿在这种场合露面,欺我无知无畏,一定要我去领这趟差,监视老袁,于是上午我拖着一条没有装子弹的半自动步枪,押着老袁回家操办他儿子的婚礼。老袁家住在东关老卫校附近的我厂宿舍里,那是几排简陋的红砖房,比较新,许多师傅因搬不进这片房子里住还窝着一肚子气。我看到了厂里几位师傅,经营和管理科室人员与老袁家为邻,不少人过来贺喜,看到我都报以开心的笑容。见他家周围有那么多同事,我也不担心了,就坐在小厨房里等着,由着他办他自家的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为了这次婚礼,他家专门请了厨师,自己里里外外地张罗,鸡毛蒜皮一直忙到下午,似乎累了,来告诉我想回去,我们便又走回厂里那间隔离他的小“牢”房。这么多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每当回忆起此事,总感到莫名其妙,扪心自问,这是做了什么呵,是否做错了什么,同时,真怀念那个年代,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就回到那个年代,轻轻触碰年轻的自己,那一位青涩真挚的十七岁青工,多么图样图森破!

忙完儿子的婚礼,老袁更放松了,对我也亲热了很多。听说我买不到肥皂,便神密兮兮地带我到他的办公室,当时尽管他被审查,身上还带着办公室的钥匙,从一个橱子背后旮旯,找到小半箱肥皂发给了我,说是没有账的。当时我们职工每月可以领到一条肥皂,这些大概是发剩下的。这个老袁,兹路伊那!我已经记不清楚老袁的事情是怎样了结的,也记不清工作组是何时撤出的,冬天很快过去,春天我就去上大学了。暑假期间我回厂里来玩,老袁见到我开玩笑说,护兵回来啦。身体里流动着沾小便宜的血液,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在社会底层流动的命运,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宿命。我宁愿说我喜欢小人物贪腐分子,但我切齿痛恨虚伪的卖国贼。

当我把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拿给王厂长看时,他读的很仔细,读完之后对周围的人说我幸运,上大学可以计算工龄。当时的文件上还写着,工作五年以上可以带工资上学,可我仅仅工作了一年多。我对王厂长说毕业后再回来找你接着干吧,他乐了,又把话题转到了我们机床维修站和齿轮厂将来的发展规划,引进新设备,职工培训什么的。刨工车间的年轻工友们专门抽出时间与我到照相馆合影留念,那幅照片我一直珍藏着。在学徒工期间,第一年我的工资是每月十八元,还有一些加班费,大部分被厂财务科直接转帐到了我在银行的强制储蓄账户,那时国家还没有开始卖国债,银行储蓄就是对国家经济发展的支持。我把一百多元钱从那个账户全都提出来,准备带到大学校园去用,就此结束了我短暂的学徒工经历。

每次我回到临沂城,目睹巨变的城区都不胜感慨。过去那些国营和集体企业,早已经在股份化、私有化一次次浪潮的冲刷后,毫无踪迹了。总有一些过往会成为经久的回忆。我难以忘怀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那时那些在极低的工资收入和福利条件下,支撑着工业与经济的经营者、策划者和工作者们。走在海岸边,大西洋高高涌起的海曲面推来波浪,拍打著我脚下平整的沙滩,海水清凉滑骨,浪迹转瞬皆无,留下蟹贝壳和海藻。清凉的海风吹拂着我心田里那一棵茂密硕壮的大槐树,槐花盛开,芳香四溢,蜂舞蝶飞,鸿歌鹤鸣。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闪闪发着辉光,都是一个故事。我摘几片花叶,匝一束小小花束,递给世界线上快速加速的观察者们,也纪念知遇我的那些言轻人微,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们,在我看来,那些人就像是在爱尔兰石头古堡里跳舞的精灵,事迹永远不可抹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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