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人生中的故土,亲人,亲情,都是弥足珍贵的。以此文抒发我对老家那浓的,时间永远冲不淡的情感。

回老家

  1                                                    

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父母亲给了我和妹妹弟弟一个虽不富余,但却能遮风避雨,衣食无虞的家。那个家一直是我出国后每次假期都要回的地方。出国前,父亲去世了。五年前,母亲也去世了。孕育我们的,生养我们的肉体的家,和保护我们的形体的家都随之消失了。那时,我想以后我的假期就真的开始用在周游世界上了。可是几年来,我仍有一个梦萦魂牵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并变成立体的大字飘浮在海面:再回一趟“老家”。

这个老家不在城市,是在山里。是父母亲称谓的老家,也自然成了我们的老家。那是爷爷,奶奶祖辈们生息之地,也是父母亲成长的摇篮。似乎我们和父母亲脐带相连,父母亲与祖辈也脐带未断,无论我们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血脉供应都是同源同体,神经沟回都有密码镌刻。因而,每当我想起这个老家,心头总有一种牵动,甚至这种牵动由心向上行至眼眶,而变为泪水。

老家离我们居住的城市百里之遥,坐落在山脚下。一孔窑洞,一栋草房。奶奶,婶婶住在那里。叔叔在外村教书,只是周末和假期回去。

百里之遥的距离,现在看来 咫尺之间。但是在半个世纪之前,在那一切还都贫瘠的情况下,回趟老家,比现在出趟国所花的心力和体力都有过而不及。那是需要几天的准备,和一整天车马劳顿,途步跋涉的。记得每次回去的几天前,父母亲都会准备好大米,挂面,香烟和一些糖果。大米,挂面是给奶奶和婶婶的。香烟是父亲送给邻里乡亲的。糖果自然是给小朋友的。回家的头天晚上,妈妈就会催促我们早点睡,第二天早晨要趁早赶路。

第二天清晨,在整个城市还未醒来时,我们便在父母的催促下睡眼惺忪的出门。先坐市内公车到长途汽车站,再坐长途车到县城。到了县城还要再换一次长途车到公社的镇上,然后还要再走八里远的山路才到老家。到老家时,往往已是掌灯时分。                                                  

那时我的记忆里回老家,是长途车站的刺鼻的汽车尾气,长途车里拥挤的乘客和行李,行车时颠簸欲吐的折磨 和那期盼赶快到站的焦急。记得有一次在车里不知谁领头唱歌,整车人都兴奋不已,连父亲都放喉高歌,而我却因为胃中不适,难以参与。车子在山路上摇摆,我的眼睛一直盯住遥远的,若隐若现的老家的那座山——塔山。

但是,那时回老家也有很美好的记忆。那就是在县城换车时,车站旁有一个小园子,里面有假山,石头,可以在里面玩耍。更诱惑的是,父母亲会带我们去县城一家面馆吃面。那家面做的很香,量给的也实在。面馆里人们吃面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和心无旁骛享受的模样,往往让我和妹妹弟弟忍俊不已,从而招来父母的斥责。这些小小的趣事,可驱走旅途的一些乏味和疲倦。而且很久之后,我们还会想起那吃面交响曲,再大笑一番。还有就是县城里有一家书店,书店很小,但却有我喜欢的书。有次我买了一本带图片的书,里面讲到青蛙的心脏离体后还会跳动。后来上学才知道那称之为心脏的自律性。

那时的公路是土路,坑洼之处,汽车便随之颠簸。黄土不离不弃地随着车身飞扬。尽管有车窗相隔,黄土仍会从宽大的窗缝荡进车里。想当然的落在乘客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当车终于到了公社镇上后,我们急不可待地跳下车,伸伸腰腿,抖抖黄土,便开始了八里地的徒步之旅。那是一个在深沟里要走上两三里,在高坡上走上两三里,还要过一个小村庄,一个破破的小庙,一家不大的小卖舖,再走一个长长的大下坡,再爬一个长长的高坡,老家才能在望的毅力之行。

在这个行程中,如果是秋天,我们会看到漫山遍野的柿子树,树上挂着红彤彤的柿子。蓝天,白云,棕色的树干,红色的果实,在那黄色山崖的衬托下,是一副自然的油画。比在画廊中看到的那些油画真实且诱人。那些柿子是山里人的产业。每年晒成柿饼换成现钱。可以赶集,买零用。如果是冬天,特别是雪天,可看到山山崖崖都是白雪覆盖,那些崖头的松柏树显得格外苍翠。黄土都被埋在了雪下面,加上几乎没有行人,天地间显得更是宁静肃穆。

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行人。他们便会和父母亲搭讪,问一些是从州里来吗,是哪村人,是谁家人之类的话。他们把郑州简称为州,就像叫一个人的乳名。此时,父母总是如实回答。之后搭讪者还会很感慨地说一句,哦,原来是谁谁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等等。乡里乡亲,谁家的兴衰,谁家的悲欢都了如指掌。在他们这几问几答之中,就把多年的历史浓缩了。而我和妹妹弟弟就是站在眼前的历史产物。                                                            

当我们终于站在回家路上最后一个高坡上时,便看到老家的塔山在暮霭的笼罩之中,神秘庄严。而塔山下的家却还羞涩的隐藏着。它是在一个山坳里。那要再过一条小河,再走一里的羊肠小道才算真正到达。当奶奶和婶婶见到我们后总是喜出望外。因为山里没有电话,通一封信也要半月或一月的才能收到,大多时候她们事先是不知道亲人要回家的。即使知道我们假期回去,也不知道哪一天。见面总是边从我们手中接东西边高兴地说,“咋今儿回来了”。看得出,满肚子的喜悦,沸沸腾腾到嘴边就只有这几个词。我们也从未担心回家见不到人。山里人,干活在山里,挑水在山里,山在人在。                                             

后来到了文革时期,城市里混乱,我和妹妹弟弟已长大,父母亲便在每个假期都让我们自己回去。有一次放寒假,天色还在黎明前的朦胧之中,父亲送我们到公车站。黑暗中,父亲再三叮咛我们要注意安全,特别要注意扒手。还亲自查看一下我们的口袋是否隐蔽。他的担心透露在每一句嘱托,每一个眼神之中。可是当父亲返回家后,却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包没了。

过了几年,听说老家的窑洞坍塌了,两间草房砸毁了。父亲将奶奶接到城市和我们同住。婶婶也搬到了八里以外的镇上,我们就没再回老家了。直到奶奶去世后,我们给奶奶扫墓,才又一次回到老家。

那时,那一里长的羊肠小道还在。小道旁的野花野草仍是那么自由自在地蔓延着鲜艳和翠绿。布谷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布谷”。迎面扑来的仍是那山坳里特有的幽幽浓浓的泥土味。小村庄本来只有四户人家,那时其它三户也都迁移了。我和妹妹弟弟站在那坍塌的窑洞前留下了合影,也留下了老家最后的画面。

  2                                                   

去年夏天,我在“再回一次老家”的念头驱使下,又一次把假期用在了“回老家”的路上。

这次回老家可真的是千里迢迢,飘洋过海。我回到长大的城市,在妹妹家住下,然后商讨如何回去。在我的想象中,现在虽然从州里到镇上可以开车直到,但是那八里长的山山洼洼,高坡低坡还是要用两条腿亲历亲为的。现在的我们虽然还身体尚健,行走自如,但是体力与往昔相比,则不能同日而语。因此妹妹提议,要多买一些礼品,先去一位表姐家住一夜,然后慢慢回老家。

当我们主意已定,和妹夫商量时才知道,现在回老家已经再也没有以前的艰辛了。妹夫说,现在几乎每个村都建有柏油路,叫做“村村通”。我们驾车可以直达。这让我喜出望外。看来国家有钱了,回老家也容易了。我想起了大河有水,小河满的俗语。

夏天亮的很早,太阳出的也早。我的心情像晴朗的天空一样,万里无云,欣喜地等着那旧时的记忆出现。车在现代化的柏油路上行云流水般地行驶,我双眼忙不迭地随着车的前行,搜寻车窗外的过往。但是,原野,松柏树,县城的小街,都没了。无名状的失落感,在心中油然而生。熟习的景色消失了,亲切度自然也减低了。周围的一切与旧时相比,显得有些浮躁。

在路过一个三叉路口时,我看到了三尊连在一处的雕像,名曰“郑氏三公”。这大概是以前的县城之地。不知是哪位子孙,把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搬到此地,作为了一个新的路标。用古人来标现代化的路,有些突兀和不搭。没有增加文化上的厚重感。

妹夫大有老马识途之本事,居然没有在三叉路口选错道路。车子继续往前开。到了以前弯弯的山道了,果然如妹夫所说,通到村庄的路都成了柏油路,村村通。

小时候,奶奶常提及祖上。祖上分为上岗和下岗。我们决定先去祖上看看。

车子停在了一个平坦的高坡上。路旁有一黑色的石头牌仿,标着奶奶口中的村名。我倍感亲切。

离牌坊不远处,有一个大院子。蓝色的大院门上着一把锁。院门旁挂着村委会的牌子。在村委会侧边,有一个村卫生所。正好有一位医生在里面。他听说我们是专门回来看老家的,便异常热心。不经我们寻问,他便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们有关上岗和下岗的故事。他说,虽然上岗和下岗都是一个祖宗分开的,但是上岗人外出做官的历代皆有,而下岗村则世代为民。这位医生看来还很年轻,但他的话却验证了奶奶当年的故事。奶奶曾告诉我们,祖上出过武状元,上岗村有一把武状元的大刀,一般人拿不动。奶奶还说,她年轻时,家里都是男厨做饭。看来民间故事的版本是通过口头代代相传的。不需要卷宗,编号,防潮,防火,防老鼠的珍藏。

在卫生所里,我看到了一张公社片医网络图。从而得知这上,下岗村总共有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就是这位医生服务的对相。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赤脚医生。能立足山区,为最基本的百姓服务,让我对这位医生肃然起敬。

按照医生指的方向,我们来到上岗,奶奶口中出武状元的地方。

上岗并不大。在这里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山崖。整个村庄就是建在一个平坦的山崖上。站在这里好像离太阳近了些,阳光很柔和地洒在这片土地上。崖下面和临近山谷郁郁葱葱。周围氤氲着绿色的祥和。相必当初祖宗们选宅基地时,也是比较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山崖,请了风水先生,才选择了面积大,阴阳调和,聚风聚水之宝地的。

然而,当我站在这个祖先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上时,呈现在眼前的几乎是一个空空的村落。

这里像全国所有的山区一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我们只看到五,六个在盖房子的年轻人,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和他的留守孙女。当我们自我介绍后,老人居然还记得我们家,还与我们有一些亲戚关系。他告诉我们以前那些房子多半都没有了,这些都是后来才盖的。

他还告诉我们,唯一还在的是我的奶奶姨妈的房子。那个房子蓝砖青瓦被一些青苔覆盖。屋子周围被草包围着,外观还很好。应该有一百多年了吧。他说话时,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位,裹着小脚,挽着发簪,干净整洁的富家老太太。似乎也看到年轻的奶奶,雍容端庄的身影。他还指给我们看了另外一座一八四几年建的老房子。青砖到顶,石头门阶,屋櫞有花雕,屋顶有石雕。虽已老旧,早年的兴盛依稀可见。

老人也掰起手指,如数家珍似地向我们聊起那些如今在外面做官的人的官位和名字,虽然官阶都挺高,但我们却一无所知。因为没有听到振聋发聩之人。看来中国的仕途思想在古老的山区更是根深蒂固。

可惜的是,我所关心的那个武状元的大刀,他说早已不在村上了,被人搬走了。

山区的村庄看来都是不大的。难怪那些歌词里老唱,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是呀,在山崖上,怎么可以建大村庄呢。这和奶奶故事里的村庄相比,似乎小了些。也可能听故事时,我年少,心里的世界小,觉得奶奶讲得村庄大。现在我阅历多了,世界大了,奶奶故事里的村庄就小了。我拿相机拍下了奶奶姨妈的房子,和另外一栋百年老屋。

离开了上岗,我们直奔那个窑洞已坍塌,草屋已被埋的山坳里的老家。那个心中永远的老家。

车子缓慢行驶在村村通的柏油路上,当年的大坡不见了。但是车子还是不能到那个山坳里。我们将车子停在了一里之外的邻村,急切地向老家方向走去。

   3                                                       

夏天的山里,有些闷热。蓝天白云依旧。但是当年那条小河已经干涸,乡亲们不失时机的种上了庄稼。绿油油的庄稼苗取代了清澈见底的河床。有一位白发长者,在当年的河床中央喷洒农药。

我们穿过那绿色的河床,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眼睛四处搜寻,却寻不到当年回家的那条羊肠小道。是走错了吗?可是回头看看身后的河床,再看看另外一条熟悉的旧日的小道,及道边的山洞,那些都没变。这才意识到,没了。那条我和婶婶边挑水边话家常的小道没了,那条我们周末站着接叔叔回来的小道没了,那条通往老家的小道没了。

我们不甘心,又沿着另外一条小道,站到一块崖头搜寻,却找不到当年的山坳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层层的山崖和山崖下一块块绿色的庄稼。想必是,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那个山坳被再次塌下的崖土填满。埋住了那只母鸡下蛋的壁峇,埋住了那已坍塌的草房,埋住了婶婶的金戒指,埋住了奶奶的小脚印,埋住了那个小山村,也永远埋住了我们的老家。我想,难道这就是沧桑之变的一个瞬间吗。

当我失望惆怅之时,忽然耳边响起了一声声的“布谷,布谷”鸟鸣。那种熟习和亲切,像是当年婶婶和奶奶,见到我们时激动的问候,“咋今儿回来了”?

抬眼望去,只听见鸟鸣,却看不见鸟影。身边的那些野花和野草,还是幼年时所看到的。想必山里的鸟和花草是不会迁移它处的。它们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应当没有悲欢离合,没有荣辱兴衰。虽然它们目睹世事变迁,但光阴对它们却是相对循环,相对静止的。

我凝视着蓝天,凝视着绿色的庄稼,凝视着四周高高矮矮的崖头,那段童年的记忆已汇入历史,山坳里的一切,已进入宇宙沧桑。我在想,尚若人类真能打开时间隧道,我愿追朔回去,再多听一些奶奶的故事,再重温与婶婶边挑水,边话家常的温馨,再站在羊肠小道上等叔叔回家,再享受一次老家的宁静与闲适。

转身走下山崖时,我们远远望见奶奶和爷爷的墓地。我们想去扫墓,但是看到还有另外一个墓冢,分不清哪一个是奶奶爷爷的。只好作罢。虽然未能叩拜,但心中仍有一种温暖,因为还有亲人在老家,牵挂犹在。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去八里外的镇上看望婶婶。婶婶已经是八十九岁高龄。她固执地独自生活。见到我们后,已没有了当年的喜悦。满脸深深的皱褶和灰垢在告诉我们她的体力不支和不能自理。年轻时的美丽荡然无存。但是,不变的是,她仍拒绝我们帮她整理房间和衣物。婶婶一辈子没有缺过钱和衣食,但她从未显山露水的生活过。特别是在叔叔去世后。她总怕别人知道她有钱,以免麻烦。看到她如此落魄,让人很难想象这是近一个世纪前,这镇上首富家的唯一千金,聪明貌美的富二代。她还曾有一位在外地做过市长的亲哥哥。

这使我想到,世间有许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但还有许多事是可遇而根本不想求的,从而产生了“命运”二字。命运或许就是人世间的日月流转。好和坏无从解释,就是命运。

婶婶在我们看望她后的第五个月去世了,是在寒冷的冬天。去世前,她一直住在她爷爷在世时建的百年老屋里。

终于又回了一次老家。

车子在回程的路上,我无心留意车窗外的景色。老家的一切还在脑海中。我闭上眼睛,默默地送上一句,再见,我心中永远的老家。

此时,阳光下宽阔的大道五彩缤纷。

 

 

 

 

 

 

 

 

 

 

 

 

 

 

 

 

 

 

 

象牙塔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谢谢阅读。我是在郑州长大。老家也不远。去年想老家想得不行,大暑天跑了回去。
象牙塔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荔枝100' 的评论 : 谢谢阅读。无论走遍天涯海角,故乡都是最铭刻于心的。
象牙塔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ancing_今宵' 的评论 : 谢谢阅读。此心安处,即是吾乡。知音。我们离密县不远。
象牙塔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man197' 的评论 : 谢谢阅读和指教。在写作上俺确实是嫩鸟才学唱,鸭子初下河。
Xman197 发表评论于
看着文章写得,上半部分是挺好的,怎么下面变成文革时的中小学生作文了
dancing_今宵 发表评论于
感觉博主老家象是密县的,那一带地形很有特色,印象深刻。

故乡承载了青春的记忆,是游子的精神寄托。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荔枝100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好文字。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郑州的呀?一天车程又有窑洞, 只能是往西走, 在郑州和洛阳之间,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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