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民国三十八和欢乐一九四九

悲情民国三十八和欢乐一九四九            夏韵              

我还不满十岁那年的秋天,国家发生重大历史变局。两年多来豫东地区的拉锯战结束了,那一会儿国民党,一会儿八路军,不帮谁不行,帮了谁也不行的日子,百姓苦不堪言。国共两党金戈铁马数年战犹酣,一个胜利了,一个失败了,新中国诞生了,百姓总算熬到头了。周围的邻人依然埋头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穷乡僻壤,民智古朴,没看到江山易帜万众欢呼的场面。记忆里只留下父亲兴奋忙碌的身影,还有他右手打着拍子教我和弟弟唱一首歌颂左权将军的歌的样子。

 一天,我在一本新书扉页正要写下购于民国三十八年几个字时,父亲说:要写一九四九年。我问,为什么,今年不是三十八年吗?父亲说,前九个月是,过了十月一日就不是了。国号换了,年号也要换,现在的国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年号是公元一九四九年。

 少不更事的我,没多在意一年之内跨越两个年号的历史变局会给每个人带来什么,每天太阳还是东边出西边落,教室还是那个教室,老师还是那个老师。只有,早年投身革命夙愿未竟的父亲大人异常活跃,经常出席各种会议。他为我刚出生的弟弟取名“晴”寓意解放了,天晴了。

 我有两个要好的同班同学,她们的父亲一个是留美博士,一个是当地有点名望的士绅。也不觉得她们家有多富,就是家里四合院比我家大一些。印象中学校好像没有什么身份歧视之类的事,只要学习好,即使家里条件差也是很受老师爱同学敬的。我们一起唱着李叔同谱写的放学歌:“光阴似流水,不一会,我们放学归--”一路牵手回家。

留美博士伯伯被挽留在新政府里任职——她们一家是在决意去台湾的途中,全家人都到了汉口,被她父亲的“红”方好友劝阻回来到新政府任职的。

仕绅伯伯解放前受乡邻抬爱曾兼职管理街道,拉锯战时,对国共两党的军队都不敢待慢,忙前忙后。解放后以开明仕绅的身份闲居在家,说,现在有人民政府作主,国泰民安,我可以安心做学问了。

欢乐一九四九,政通人和,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我们三人“恰同学少年”一起加入了少年儿童先锋队——那时称作少儿队,留美博士伯伯在主席台上见证了我们的宣誓大会。父亲大人告诉我那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五星红旗的五个星中,有一颗是代表小资产阶级,我们家是属于那颗星。——(七年后,我的因父亲视解放为“天晴”而被取名“晴”小弟,成为右派狗崽子被打得头破血流,我泣血感叹,我可伶的父亲是多么天真的一个人啊。)

转眼到了一九五零年,要抗美援朝了。我们三个女孩子跟屁虫似的紧跟在高年级同学后面,忙着欢送一批又一批参加自愿军的年轻人赴朝作战,慰问志愿军家属,上街游行呼喊打倒美帝国主义。那时人们人心地朴实一心跟着共产党,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没有后来说的那么多那么可怕的“人还在,心不死”的反党反共的阶级敌人。父亲有些沉闷,说,“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把事情弄得乱套了”。——他哪里知道,共产党的宪政政治伦理已经迷失,五星红旗没有五颗了。果然,不久后,先是留美博士被五花大绑抓走了,后来那个开明绅士据说不那么开明,给拉到城东关枪毙了。

 那些日子,两个好友趴在我肩膀上哭,我一张手帕,擦了左边擦右边,心里酸溜溜的,自己也跟住落泪。我回家问父亲,怎么会是这样?心想博士不是政府请回来的吗?还给了个官当。那士绅伯伯挺和气的一个人,怎么会说犯死罪就犯死罪啊。父亲说,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闲事,并要我以后少和她们来往。

 那位没了父亲的同学,没多久就辍学,跟随寡母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另一位和我同桌到初中毕业,我考取中专到外地念书,她靠姐姐资助上了高中,一年后父亲出狱平反后,她有幸进了大学,可能她是父亲的冤,成全了她的大学梦。谁知进大学一年她父亲被补划为右派,好多年后她对我说,想想都后怕,要是晚一年高中毕业,不堪设想---

 我进了中专,班里又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这两个同来自江西南昌的同学,多才多艺,不仅学习拔尖,运动场上也是长胜将军。叹命运无常,两人都是和外婆相依为命,悲情民国三十八,她们的时任党国要职的父母,败走台湾,没有来得急带走正在外婆家度假的她们。

 曾姓同学偷偷拿出她父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一对男女一身戎装,俊朗,高雅。她笑着对我说,我爸爸妈妈很威武吧,我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帅的人。没想到被睡在上舖的阶级觉悟很高的同学发现,我们挨了批。团支部书记训我说,你讲话不用脑子,她父亲是什么人,国民党大官。我嘟囔着说,国民党大官就不能人长得帅了吗。她手指戳我的脑袋说,别以为你年龄小就可以不问政治。后来年过70岁与曾同学见面,她感叹地说,你那时天真得不可思议——想想也是,毛泽东时代的文艺作品里,有哪一个国民党角色不是歪瓜烂枣似的。也许,这也是中国文艺的特色吧。

 记得,从此曾同学再也不敢把照片拿出来看了,有时我看她一人呆呆的久久望着天空,我知道,她一定想父母了。便说,我给你看着人,你放心看看照片好了。后来她收到父母由香港辗转寄来的一封信,又喜又怕,偷偷和我商量怎么办。那时我和她都在申请入团,能怎么办?只能上交呗。后来,好多年后,她的父母年纪大了,知道继续留在台湾,他们有生之年不可能见到心头肉小女儿了。为了能见她一面,她的父母去了美国,要她申请赴美。那个年代,护照哪能平民说持有就可持有,她含泪告诉我,她的双亲先后喊着她的名字离世。

另一个饶姓同学,在年过七十岁后同学聚会上,我问起她当年怎么没有跟父母一起走,她对我说:暑假,我向爸妈挥挥手,说,我去外婆家了,好像我明天想回就能回来,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一生一世,最终也没有见到父母。说到此,她已是泣不成声。

   民国三十八,一九四九,欢乐一九四九,悲情民国三十八。一个党得江山了,一个党失江山了。改变的是年号国号,不变的是“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执政方式。

两党相争,长春围城,锁城半年,饿死的数十万生灵是什么人?是我们的同胞;那里被全部灭掉的敌人是谁呢?是——“守城的国军,是滇军六十军,曾经在台儿庄浴血抗日,奋不顾身”。

淮海一战,弹雨下尸体摞尸体,都不忍心再开枪了。据说多年来刘伯承将军拒绝看任何战争片。他的医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都是农家子弟。党国孙立人将军,面对阵前对方年轻人陈尸荒野,也流下眼泪。每个战死的年轻人都是民子,家中都有等待他们归来的父老妻儿。

以神圣的名义行之的内战无论多神圣,都是草芥同胞手足人命啊。

今日国共两党重执手,回头人性化看一九四九与民国三十八,对死于两党交战中的千万亡灵、对望眼欲穿数十年到死都没能见亲人一面的逝者,两党领导人是否应说一声,对不起。顺便问一句有逆意识形态的话——那上演了六十年的同胞相屠的血腥大片是否该歇歇了,刘伯承将军不愿看,百姓更不愿看。

 

Dataoying34 发表评论于
當政者,學學美國,內戰雙方的死難者都是骨肉同胞。建一個共同的紀念碑,警示後人。不再有骨肉相殘的內戰。
灜客 发表评论于
过去不明真相恨老蒋,现在知晓真相更恨老蒋。
laoxiou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
狸猫的爸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中华民族在近代有太多的人祸,太多的外侮. 老蒋若抛弃一党之私,内战或可避免,中华民族就少很多冤魂. 可现在很多人不珍惜这个安定,稳定发展的局面,幻想民主能将中国一步带向西方发达国家行列,可悲,可笑.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好,谢谢!
Blue-Crab 发表评论于
几家欢乐几家愁,你家的欢乐是用别家的悲情换来的。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懂事了吧!?
恢恢 发表评论于
让人沉重的回忆!
斗争升级,兵戎相见时,两军浴血的战士和家属,以及无辜被害的冤魂们,可悲可泣。这些就发生在那场大战,以及战前战后的多少年。
但是没有战争时,那些生活在黑暗底层的普通人的悲惨命运却如点点萤火般迅然消失,无人知晓。
blueflame 发表评论于
好文!
linmiu 发表评论于
一篇情深意重、充满人道反思的好文。
oldnash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谢谢。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