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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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殇

《世界日报》2/19/2016-3/6/2016

上海作协《华语文学》VIP图书 新书推荐 2016年4月

甜莲子

 

(三)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漂亮挺拔的人儿怎么会数月之间就化作了一只骨灰盒,和许多陌生人的骨灰盒一起安放在西宝兴路的一栋楼里。她不甘心啊,独自一人在无数排列整齐的死人照片和骨灰盒之间穿行寻觅,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轻飘飘的,仿佛一脚迈入了阴间,成了一个屈死的女鬼,直到她的眼猛的对上了父亲照片里的眼,心里一激灵,这才晓得自己还在人间。

父亲安详地睡在盒子里,骨灰盒旁那些廉价的塑料供品摆设显然是母亲添置的。她长久盯着父亲的照片,喃喃地抱怨:你承诺要至少等我长到二十岁的呀,你说过要送我留学要给我嫁妆看着我风光出嫁的呀,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呀。

为了打破心中的疑惑,她开始福尔摩斯般遍地寻访父亲的好友和同事,探听父亲每日在单位的饮食作息、爱好习惯,又去拜访父亲方面的各位亲戚,叔叔伯伯姑妈婶娘,不论关系远近,只要有血缘关系皆无一遗漏,仔仔细细地询问父亲方面的家族病史。半年以后,她赫然发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样一个结论:胃癌在穷苦人家最为常见的癌症中名列榜首,父亲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缺乏营养和健康的饮食才罹患胃癌英年早逝的!最可怖的是那些她费尽心机口舌收集来的证据其实本来就一直坚实地扎根在她短暂的十几年的记忆里,只不过在这半年来的询访调查中,由于被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道破,真相浮出水面之后,才显得尤为生动清晰。

每天清晨临上班前那一碗碗匆匆灌下肚的滚烫的泡饭,带到厂里的午饭无一例外是隔夜的剩饭剩菜。没有电冰箱的时代,食物经常发馊变质,母亲自然不舍得丢弃,偶尔会在灶头上蒸一蒸重新上桌,大部分都将就着直接进了父亲的午餐盒。 诸如此类的细节,她原来都印象深刻的呀。尤其是清晨急着上班的父亲鼓着腮帮子对着滚烫的泡饭拼命呼气的样子,如今的她想起来是何等刻骨铭心的惨烈、痛彻心扉的无奈。父亲就是这样亲口将母亲用愚昧和吝啬调制的毒药一剂剂心甘情愿地吞服下去,这个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就是被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害死的!

她以为证据确凿,是真相大白的时刻了。鼓起勇气,带着报章杂志的科学论证,她去和母亲理论、对质,换来的却是母亲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不可能!母亲的辩解从她饥寒交迫的童年开始,战争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天天在头顶上呼啸、扔炸弹啊,上海是孤岛物资匮乏啊,姆妈阿爸老早就过世了,一家子靠大阿姐勤俭持家,拖着下面一长串的弟妹, 一只咸大饼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分啊,剩饭剩菜是人人稀罕的宝贝,哪里会有毒,倒掉是作孽啊;接下来是她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和农民伯伯一起下地插秧,两只脚长久地泡在水田里差点得血吸虫病死掉啊,双抢期间天墨墨黑就起床去地里抢收庄稼,小孩子会走路都会背着小篮子帮着拾麦穗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放卫星那些年,死了多少人啊,能够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哼,只有败家子才信奉“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你若想在这世上活着,就一定要学会未雨绸缪,勤俭持家,多多存钱存粮,不能糟蹋一粒粮食、浪费一分钱!

母亲高屋建瓴地总结:我们娘家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泡饭萝卜干剩饭剩菜吃过来的,家族上下人丁兴旺长寿健康。你看,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母亲自己健康硬朗的身板、百毒不侵的消化系统。

她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之际,母亲调转枪头,厉声指责她的不孝。倏忽间,她半年多来千辛万苦蓄谋积攒的理直气壮瞬间显得不堪一击,在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面前,俨然一个嫩豆腐搭的摩天高楼轰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内疚和不安,堂而皇之地从她虚弱的身体里悠然地升起。

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说服固执的母亲的,更可悲的是从今以后母亲独揽家中经济大权,她再也不会有零花去买四角四分的光明牌中冰砖了,也没有父亲悄悄塞给自己的红艳艳的大苹果和甜蜜蜜的华夫饼干了。十岁大生日华美月光下的许诺早已化作记忆深处一个奢华的美梦,一串小孩子吹起来的五彩夺目的肥皂泡,还没有飞起来变得很大很圆,就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大风,哗地扑灭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她竟然在门口听到母亲和舅舅在屋里窃窃私语有关她去父亲厂里顶替的可能。她顿时心如死灰,泪如泉涌。好似一个走惯夜路的小姑娘,虽然一直是独自在野地里走,但是有明亮的月亮指引,她倒也从未害怕。如今走到半道上,头顶的月亮霎那间就被乌云吞没了,四面八方漆黑一片。然而,即使有千千万万个妖魔鬼怪在等着她,她晓得还是得靠自己硬着头皮走下去。

 

(四)

从冰淇淋盒里狠狠地又挖了两勺冰淇淋,丢进碗里,大口地吞下。吃得太急了,她打起了冷嗝,慌乱中想去水池接水喝,却无意间被脚下的垃圾桶绊倒,身体失去了平衡,猛的向前扑倒。仓惶中,眼前赫然是母亲的脸庞!

她痛苦地闭上双目,把头扭开。事发之后她一直不敢直视母亲的脸,直到此刻月光下无意间的一瞥 。有多少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母亲面对面了? 母亲的面容依旧姣好,仅有几块老年斑而已。她讶异母亲竟然没有任何明显深刻的皱纹,白发亦寥寥。母亲好像沉沉地睡去了,睡着的母亲显得宁静又安详,甚至环绕着一丝久违的慈母的光辉。

母亲曾无数次得意洋洋地吹嘘其家族强大无比的青春美丽基因。每当母亲感慨其生不逢时,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了文化大革命时代的上山下乡和各种群众运动,发出空谷幽兰无人知芳的嗟叹,母亲毫不掩饰地对着正值花季的女儿流露出艳羡甚至妒嫉的神情。

她则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白雪公主的故事里的月亮宝镜。

月亮宝镜啊,月亮宝镜,这个世界上谁最美丽?她知道自己日渐丰满匀称的少女体态,上上下下都焕发出锐不可当的青春的气息,绚烂得如同盛夏的玫瑰令人不敢直视。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在家附近的街市和放学回家的自己邂逅,一时没能认出眼前光彩夺目的红衣女郎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回家后在晚间纳凉时无比自豪地说起这段“奇遇”,感叹女大十八变,把自己的女儿都快说成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公主。

母亲听后好一阵讪笑,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一切归功于母亲家族的美丽基因,且预言身为女儿的她今后红颜退去的暮年也和母亲一样不必担忧皱纹和白发,最要紧的是——母亲说到这里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摇了摇蒲扇,压低声线俯下身,对她耳语:你今后嫁了人,放开肚皮生小孩,肚皮上都不会落下妊娠纹!呵呵。

少女的她刷的羞红了脸,躲进屋。旧时代过来的母亲向来对自己家教严格,连搽口红抹花露水都是绝对禁止的,更不要说在平日里和自己谈及嫁人生子等有关男女的私密之事,今天母亲是怎么了?

此刻,当少女时代这幅夏夜母女亲密纳凉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她顿时感到五位翻腾,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冷嗝也止住了。站在水池边捧着一个水杯不断咕嘟咕嘟大口地喝水,喝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怪不得水的滋味那么苦涩。她失声痛哭:如果可以把宝宝换回来,她此刻无比期待自己的肚皮上爬满丑陋的妊娠纹!

 

一年前来美探亲是母亲主动提出的。当时在国际长途里听母亲说要来帮她坐月子、理家务、照顾新生婴儿,她半信半疑,更多的是受宠若惊。毕竟很多年没有和母亲朝夕相处了,她吃不准母亲的心思。

父亲去世后不久,她考上了大学,常年住在郊区的大学宿舍,很少回市区的家,寒暑假也同样,做家教打零工应付各种开销。因为知道母亲一向反对自己继续求学、期盼女儿早日出道赚钱养家,赴美读研的申请也只敢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直到最后一刻拿到了美领馆的签证,跑断了腿、看尽了亲戚的脸色也实在凑不齐买机票的钱,她才硬着头皮回家。

一共是四千零七十六块,母亲阴沉着脸把钞票一张张数给她,好像是在赎她的卖身契。她轻声道谢,硬着头皮小声嗫嚅道:虽说读研有奖学金有助教的校内工作在等着她,可是毕竟自己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去那么远的异乡,身边只有政府外汇兑换处换来的三十块美金,临近启程的日子一天天将近,想想心里真害怕。。。。。。

母亲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没出息!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看看清楚,今天你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去的地方可是美国啊。美国遍地铺黄金、到处是机会,你这是去享福啊,比不得当年我们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去黑龙江去北大荒的,天寒地冻也得修地球,那才是去吃苦的!经常听说别家的孩子身无分文地去美国淘金,三年五载就衣锦还乡了,你这么个漂亮聪明健康的人儿又愁个什么!我还等着你把金山银山搬回家,帮着你弟弟买房子讨老婆,也让妈妈晚年享享清福。

她的心别别地跳个不停。

本来是去要钱的,钱没有要到,反倒落得一肚子的心虚和内疚。从此以后,这份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继续幽灵般地跟着她,上了飞机,从中国跟到美国,从东岸跟到西岸。即使后来她一有了钱就还了母亲的机票钱,依然感觉如芒在背,母亲严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以至于在异乡自由地挥霍着年轻美好的青春岁月时,每一个开怀大笑之后,紧接着,她都会落入深深的自责。

 

两年前,她自作主张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先生是个单纯的理工男,因为双方家长都在中国,男方家长希望他们回国摆喜酒。她请了两个礼拜的假,和先生一起匆匆回国拍婚纱照、办婚礼。先生体恤她的难言之隐,二话不说提出由夫家承担全部婚礼费用,还承诺把收来的礼金也按照当地的规矩全数上交母亲。

准备婚礼的日子,母亲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淡然处之的表情,叉着腰看小两口和亲家紧锣密鼓地准备婚事,偶尔也来心血来潮地来看看热闹议论几句,她皆不以为意。好日将近,婆婆忙得手脚并用,看到整日里闲着的亲家母,顺口请亲家母去城隍庙买些鲜花红烛双喜剪纸之类的装饰品,想来到时候一块儿帮忙布置新房,倒也是一番吉庆热闹。母亲一听面露难色,频频摇头,对着亲家母一脸无辜道:我从来没有买过这种东西哟,哪里晓得该上哪儿去买,怎么买呀。呵呵,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上这个忙啊!臊得正在一旁试礼服的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婚礼前夜,她最后一次检查衣物、核对流程,让她大吃一惊的是母亲从未想到过要为赴女儿的喜宴置装!母亲的衣橱里堆的满坑满谷的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不合时宜,害得她只好临时带着母亲出去,在店家打烊之前买了一身颜色喜庆又不失庄重的西装套裙。为了掩人耳目,出门前她故意借口说自己的内衣拉链坏了,回家后看看公婆仍在新房里忙碌,她庆幸没有人察觉。

戴着公婆送给自己的项链耳环手链戒指和先生一起走上了婚礼的晚宴,她感觉每一件首饰都是那么沉甸甸、亮闪闪的,压得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事实上,她在婚礼上的每一张照片里都笑得相当生硬、尴尬。 在席间更衣的时候,她的耳边依稀刮到婆婆的一句话,好像是向先生探询亲家母到底是不是新娘子的亲生母亲,或许是养母继母也未可知的闲话。婚宴的下半场,她神不守舍,完全乱了分寸。一轮到她给男方宾客敬酒的时候,她就胆战心惊,不断疑心对方话里有话,笑得意味深长。

婚宴结束,她奉上礼金红包,母亲心安理地数钞票,眼睛贼亮贼亮的,和儿时的印象完全一致。 一边数钱,母亲忍不住回忆往事,说起当年母亲在文革时期结的婚,从娘家拿上几件衣服,两个人的铺盖卷搬一块儿,和双方至亲及媒人吃一顿简单的午饭,仅此而已。

母亲还责怪她粗心,竟然没有安排母亲作为娘家家长上台向宾客致辞,真不懂事!

她不禁在心里反诘: 我把金山银山都搬给娘家了,我还不懂事吗?我这颗摇钱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你常挂在嘴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今以后我是不是就自由了?

回美以后过起了甜蜜的小家庭生活,笼罩在她头上多年的阴霾依稀消散了,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胃口也好多了,面色红润,尖下巴不见了,还渐渐略显发福,却原来是有喜了!和先生一起置办新生儿用品,布置婴儿室,她全身心洋溢着即将初为人母的喜悦。

她真心以为从此以后可以过上她希冀的幸福安宁的生活了,直到某个深夜接到那个断命的越洋电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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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殇(上)

月之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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