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旧 第四章(二)

静侯滚滚红尘渡,酣然匆匆岁月忙。 (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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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家老二赫继义闷得发慌,抓耳挠腮的寻思着什么时候该出去走走。在家里,这心上闲的都快长白毛了。

半年多前,母亲发现了他常去京城捧那个小花旦小橘红的场,怒不可遏,斥责他不思长进,一气之下还断了他每月的开销。他不急不缓,又拿出了对付母亲的绝招儿,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茶饭不思,睡醒了就发呆,跟一个废人别无二样。说我无所事事,那索性无所事事到极致,一不犯家规,二不反天条,能把我怎么样?一到了这个时候,母亲过些日子必反过来哄他,用这一招儿他和母亲斗智斗勇多年,屡试不爽。哪有当娘的不疼孩子?这个全天下女人的软肋注定了与自己的孩子对弈是一场必输的局。

这一次,母亲托人给他弄来个稀罕玩意儿,东洋进口的留声机,还有一摞子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京戏唱片,板着脸跟他撂下句话,说:“喜欢听戏就在家听,想吃什么让厨房做,家里什么都有,总往外头跑什么?”

开始的时候,继义心花怒放,这个留声机他在家里叫唤好多回了,母亲一直不肯,说这三十多大洋的东西不过是图个新鲜,过后就是破铜烂铁。他心里念母亲是老古董,不开窍。现在母亲搬了这个来,他心知肚明,无非是想让他在家里呆的安稳些,断了小橘红那边的牵连。

其实,继义迷的是那个台上的小橘红,那个一招一式,一颦一笑皆是戏的小花旦。走下台,她于他而言近乎是个陌生的女子,他只知她出身微寒,通些文墨,有一副好嗓子,其余一无所知。他承认对她的流连。她虽说不算美人,更谈不上妖娆,可是那双眼睛清澈得不染纤尘,笑容无邪的像个从未涉世的孩子。和她一起,让他如沐春风。可现在她唱出了名,身边自然少不了献殷勤的狂蜂浪蝶。人人都说戏子无情,他不过是她的一个戏迷,如果仅此而已,又何必凑上前去讨个无趣?

赫继义一股兴头儿的一心扑在留声机,把市面上能买到的京戏唱片买了个遍,然后呼朋唤友,听了个昏天地暗。那些各个门派的唱腔在赫府轮番绕梁,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听者闭门酣歌,过者叫苦不迭。常氏眼见儿子整日玩得不亦乐乎,不再出门一步,正中下怀,得意的发了话:“随他去吧,只要他高兴就好。”

可是,花无百日红,那些唱片翻来覆去的听,日子久了不免少了新鲜劲儿。虽然留声机还是摆在继义房间里的正当中,机身上刻着的“株式会社”的字样显示着它的出身不菲,但能上门陪继义听曲儿的人却渐渐的寡淡起来。继义意犹未尽,心里埋怨那群狐朋狗友不过是酒肉之徒,不谙风情雅韵,自恋的说自己是曲高和寡。可这时候偏偏又赶上母亲下了个新令,居然告诉他那个洋玩意儿得噤声,原因是大奶奶有孕在身,每天睡不踏实,听不得吵,告诉他身为赫家二爷要懂得轻重。

“矫情!” 继义心里愤愤不平。一直发怵这个大嫂。这个女人的事儿可真多,自打进门就没消停过,三天两头的出新主意。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都像她这么造作拿捏,恐怕男人们就都别活了。成家有什么好?他在心里为大哥叫屈。无奈母亲盼孙子心切,生怕这个怀着赫家长子长孙的媳妇有个什么闪失。母凭子贵,可谁知道那肚子里是男是女?继义不以为然,可总不能和母亲对着干,再说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争宠,也的确有失他这个做长辈的身份。

母亲浑身上下呈发出多年未见的好兴致,张口闭口说明年是个好年头,赫家双喜临门。除了大嫂的孕事,二妹的嫁妆也张罗的红红火火,十来个外面请来的绣娘住进了一直冷冷清清的外院,院子里有时晾晒着新浆洗的布料,迎风招展着各种亮丽的色彩,像京城里洋人们住的地方插着的万国旗。

大爷生儿子,小姑奶奶出嫁,这两件从天而降的大事成了赫府上下每日忙不迭的尚方宝剑,继义这里鲜有人理会,这个二爷更显得多余起来。

百无聊赖,意兴阑珊,继义在家里磨着时光,心里又挂念起京城那家茶楼的戏台。也许,他该去看看那个小橘红现如今的身段,唱腔长进到什么样子。留声机再好,也只能听不能看,更谈不上戏园子里的人气缭绕。品一壶当年的新茶,看台上的粉墨春秋,你方唱罢我登场,岂是家里的一台留声机可以取代的?

想出去逛,可口袋里没银子,这个时候是断然不能跟母亲开口的。继义在家里兜兜转转,想不出办法。这一天,转到父亲的书房前,鬼使神差的推门进去,豁然间灵光一现。

父亲去世后,这个书房鲜有人问津。不过在小时候,这里却是热闹的很。父亲要求五个子女每日晚饭过后来报告他们的读书进程,不时的还要考考他们,答不出来要认罚,或是罚站,或是打手板子。继义不喜欢来书房。他喜欢读书,可读的都是先生不屑的杂书,对父亲的考察自然所答非所问,如若不是母亲护着他,还不知道要多挨多少板子。

书房里还堆着父亲当年喜欢的文房四宝,四面的书架上排满了古籍,经文,父亲的手迹,还有瓷瓶瓷盘的一些摆设。母亲一直说这里就按老爷生前的样子摆着。因很久没有人来,佣人们也没有用心打扫,家具上都布满了一层薄薄的浮尘。继义记得一个靠犄角的那个博古架的上方堆着一溜儿的细长盒子,父亲说过都是先人有名的墨宝,还告诉他们要照样临摹。继义心想,若是拿出去一个到京城的琉璃厂请人看看,该是能换回几日的零花钱的。一想到拿父亲的遗物去变卖,继义不免愧疚。可转念一想,现在他们兄弟姐妹陆续在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生活要操持,哪还顾得上来临贴习字?如果无用,这些东西不就是一堆废纸?

继义登上一把椅子,一只手伸出去够着一个大一点儿的字轴盒子,向外一抽,可没成想别的盒子跟着噼里啪啦的掉下来,那声音吓得他心里一惊。停了一会儿,看并没人来理会,继义又登上个高一点儿的红木凳子,想把掉下来的盒子重新放回原处。可是,他发现那博古架上除了这些长形的盒子之外,还有一个方形的黑色锦盒,静静的呆在最里面的地方。

心里好奇,继义把那个盒子拿了下来,轻轻打开一看,结果发现里面是一摞泛黄的老旧纸张,大小不一,有的边角处都有些破损,上面一律的小楷字迹,虽然工整却难说成体成家,有些写的还不如他的字。再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字帖,原来一律都是白字黑字,签了字画了押的地契。

见了这个东西,继义心里大吃一惊,好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过一会儿却慢慢感到坦然起来,差一点儿笑出声。这些东西总该有他一份儿吧?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他只不过再愿意听个小曲儿,这一辈子能用多少?祖宗留下的这些家业,不消说一辈子,下一辈子也无需愁得,他就不明白,母亲放着消停日子不过,一天到晚担心个啥?

他知道母亲一定是知道这个盒子的,故意放在这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不过是掩人耳目,上了年纪的人想的就是多,这个秘密居然让他歪打正着儿给撞上了。

继义小心把那些长短不齐的盒子再堆回原样,轻轻带上门,回到院子里。正午时分,该去用午膳了。他一步三摇的哼起了新学的《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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