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鸟 4, 中篇连载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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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一段时间,她耽在姆妈死亡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暗洞洞,堆满家具的厢房里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线香的青烟袅袅而起,虚无缥缈。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一个骨肉之亲,也没有可以依靠,可以牵肠挂肚的人。人像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空旷的黑夜里飘,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也许,老死坠地就是终点?那么,离那一步还有多远?拖到七老八十?还是就在明天?

死,这个念头紧紧地攫取住她。倒不是她想死,只是姆妈的遽然离世,和乍见之下阿叔的衰老不堪使她感到人生的无常。她有一天也会老得像只拷扁橄榄?有一天她会早上起不来床,被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会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于是她开始在尼姑庵里走动,初一十五去上香礼佛,节气年关布施水陆道场。从嘴巴里省下来的小菜铜钿,一张一张塞进观音菩萨案前的功德箱里。尼姑庵的主持,听说是个孤儿,当年被外乡人遗弃在庵前的石阶上,庵里收留下来,从小在青灯黄卷下长大。年纪大概比她小个三四岁,圆圆福福,细眉细眼,是个嘴巴会来事的,一口一个施主。请她进方丈室奉茶论经。两个女人神神叨叨地说些因果报应,百试不爽的例子。主持再讲些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之类的话。说得她心动,竟无一日能不去庵里。随了尼姑虔婆们咏经说法,上香添油。只要主持说句:庵里要修屋顶了,香烛钱又不足了。她就卖家典当也要携了钞票去尼姑庵里。沉迷甚深之际,也曾说起过出家之事,主持却不允,告曰:你尘缘未断,还是在家带发修行为好。

她在家设了佛堂,燃烛焚香,净水鲜果,一日三供。清晨黄昏,捏了串念珠,匍伏在蒲团上,面对观音大士的瓷像,喃喃地念上几十遍阿弥陀佛。虽说不上心绪通明,但也气平安宁,看开了许多。

 

灾荒刚过,世道刚太平不久,又来了个‘四清’运动,不知所云地搞七廿三一阵。紧接着‘破四旧’就来了。封建迷信的尼姑庵第一个遭殃,被革命群众勒令关闭,佛像被砸掉。一干光头女尼被遣散,庵堂拿来做了公社的牲畜配种站。接下来就是对个人的清算,镇上凡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门被踢开,一伙人冲进去,翻箱倒柜,砸锅摔碗,凡是有些年代的老旧东西,一槪都是四旧,都在捣毁之列。小镇本处江南富饶之地,很出过些文人学士,民风儒雅,不少人家收有名家字画手迹,古董文物,全部搬到街上,付之一焚。如藏有前朝的账册田契,那就更不得了了,指你是暗藏变天账,以谋不轨,是可以立即劳教判刑的罪名。那真是个颠倒错乱的时刻,遭殃的人百口莫辩,造殃的人愈加亢奋。一切的为非作歹都借了革命的名义。

很快,文化层面上的浩劫转为经济上的掠夺。在一个所谓的‘共和国’里,人们被排成三六九等,曾经拥有过财产的,跟现政权唱过对台戏的,有过这样那样‘历史’污点的,管不牢自己嘴巴发过牢骚的,触犯过刑事案件的。都被打入‘贱民’一类,失去最基本的人身保障。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他们被批斗,辱骂,殴打。私人的财产被充公,银行账户被冻结,定租和定息就此截断。整家人从他们祖居里扫地出门,过去的锦衣玉食者被剥夺了生活来源,必须从事苦力来维生。

 

她家的米舖早已公私合营,现在定息停了,以前手上的积蓄也被她十多年来补贴施舍得差不多了。除了十几只猫,她就剩下米舖楼上一层楼了。

虽是百年老屋,以前人造屋精心,质地手工都属上乘,山墙是青砖一色砌成,砖缝里灌了糯米桨,墙根绿苔蔓延,墙外一脉青藤横攀。风雨经年,苍苍郁郁,屹立不衰。屋梁和椽子,楼板都是上好的云杉,不蛀不潮。门窗都是红色洋松,精雕细琢,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密缝。屋宇所处的位置又好,前面是镇上最热闹方便的商业大街,出脚极方便。后临河流,推窗就是江南烟雨水色。楼上一共三间,前后厢房带一间大客堂,呈‘品’字形。前面厢房原是姆妈的房间,现在大部分遗物还堆在那儿。她自己住后厢房。本来炊饭的灶间在楼下,公私合营之后,她嫌跑上跑下不方便,就在客堂里置了一台煤油炉,下碗面,煮些馄饨,反正她吃不多。老姆妈不在了之后,她日子过得更简单了。

她在这老屋出生,长大,她所有的记忆都跟这老屋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屋是活的,就像孕育她生命的子宫。现在她双亲俱亡,丫身一人,老屋对她说来更重要了。切断与老屋的联系,她就如一个无根的鬼魂,在这世界上无所依存了。

 

当楼下的小刁麻子带人贴出大字报,勒令她在三天之内搬出居所。她作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她是不会放弃老屋的,如果他们要来强的,她就从楼上跳下去,肝脑涂地摔死在大街上给他们看。这年头,自杀的人被叫做‘自绝于人民’。她不想自杀,是你们‘人民’先绝了她的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了,是啥个事情也做得出来的。

也许是抢房的人分赃不均,也许是她和老屋的缘分未尽,也许是天意怜幽草。经过多方奔走,申诉,哀求,最后她被允许保留后厢房。前面的客堂隔出一条走廊,搬进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住在前厢房的就是楼下米舖的小刁麻子一家。

后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前面两间房的家具都搬了过来,两张眠床成直角放在窗下,床底塞满箱笼杂物。房间当中,用大橱和一摞摞的樟木箱隔开。洗脸架梳妆台马桶和煤油炉放在后半部,一张硕大的八仙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以致从前面走到后半部房间去要侧了身子才行。新搬来的邻居为了多占些地方,把杂物堆满在楼梯间,过道口。她自嘲说现在和猫一块住在老鼠笼子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夹住。

 

很快地她发觉失去的不止是两间房,伴随而去的还有安宁。客堂间人家有三个子女,小刁麻子也有两个和尚头一个女小囡,都是半大不小的野孩子。楼梯上奔上跑下,脚步声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一样。吵闹不说,手脚还不干净。只要她下楼倒个垃圾而没锁门,再跟邻舍聊了几句,回来就发觉有人进房来过,放在八仙桌上的零钱不翼而飞。晒出去的衣服也要小心,有次她在夏天晒冬衣,丢了一件驼毛领的呢子夹袄,遍寻不着。夹袄是请裁缝专门订做的,颜色样款都是独有的。在冬天时就看见小刁麻子女人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她知道这种事是没法申诉的,别说她没有证据,就是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样。说不好还讨个‘污蔑劳动人民’的罪名。想想有人在这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什么都失去,连性命都丢了。几个零钱,一件夹袄算什么,她不是还有个囫囵之身,还有个栖身之地?够幸运了。

 

自从定息没有了之后,她就没了生活来源。开始是变卖家里的东西,爹爹留下的乌竹玉石嘴烟管,卖了六毛钱。一对清朝的酸枝太师椅三块钱就卖掉了。一只玛瑙镶嵌的百年西洋自鸣钟,买了二块一角正。一个红木古董衣帽架,收旧货的人只肯出一块五毛钱,讨价还价说到一块八毛也出售了。就是这样,她手头还是日渐拮据,入不敷出。第一,这些东西大都在‘四旧’的边缘,人家不敢要。第二,镇上人都没什么钱,没有余力来收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而她家经过几次抄家之后,这些老东西也所剩无几了。于是她向镇上革命委员会申诉,她要工作,要自食其力。

 

她被分配在米舖里做勤杂工,是最低阶的工作,什么脏活苦活都要干。每天清早,她拿了把大扫帚清扫米舖前面的那块地面。然后,卸门板,每块门板有四十来斤重,从左到右共有二十一块。她得一块块卸下,扛到米舖后面的小房间叠起来。晚上再扛出来装回去。单是这件工作就使她筋疲力尽。但米舖里的杂事无穷无尽,不会让她停歇的;搬叠粮包,翻晒陈粮,缝补粮袋,清洁店舖,一桩接一桩,米舖里人叉了手,把她呼来喝去,当成牲口使唤。特别是那个经理小刁麻子,当年调戏过她被阿叔用扛棒赶出栈房的,跟她结下了仇,看不得她坐下喘口气,找出种种活计来支使得她团团转。还跟米舖员工说:阶级敌人,就像陀螺一样,不抽哪会转?

人对人的恶意可以无限制地扩大,特别是在整个群体都陷入疯狂的年代。打人杀人侮辱人虐待人,一切都奉了阶级斗争的名义,所有做下的恶事都不需要负责任,而且政府还有意无意地鼓励的话。那么这种恶行会一直演示下去,直到老天出面阻止。

小刁麻子把对她的恶意传播给他的两个儿子,街上的男孩都知道住在米舖后厢房里的女人是阶级敌人,是受管制的资本家,还是个破鞋。同时还知道不管怎样作践她都不会受到惩罚。所以本着男孩的顽皮和大人教唆的恶意,千方百计地跟她捣蛋,从楼上窗口把痰吐到她身上,她晾在外面的衣服被抹上鸡粪,男孩们在她门锁里滴上胶水,把垃圾倒在她家门口。冬天的晚上她下工回家,在煤油炉上烧一锅稀饭,想随便吃点早些上床睡觉。就在她刚端起碗来,一块石头破窗而入,满桌满碗的碎玻璃渣子,饭都吃不成了。

晚上躺在床上,砸破窗子上糊着的塑料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她像只被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兔子,躲在自己的巣里还胆战心惊。她自问这辈子并没作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人不肯放过她。而且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从来没惹过他们,他们的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初她如果有了小孩,也应该像他们这般大了。这些小孩一定会欺负她的小孩,那样她会拼命的。但是她拼了命,又怎么样?她的小孩又怎么办?想到这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刁麻子的大儿子阿大,今年十一岁,是个拆天拆地的捣蛋鬼。又是街上众多野小孩的头。文革开始,镇上学校关闭,这帮小鬼成天到晚在坊间惹祸生事。许多对后厢房女人的恶作剧,都是他领了头干的。这次又想出了个新的把戏;几个捣蛋鬼合力抓住了她家那只大黄猫,准备吊到她的窗檐下去。几个男孩按住了那头大黄猫,阿大拿了一根绳索,准备往猫脖子上套。大黄猫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其中一个男孩一松手,大黄猫一个翻身,一爪子抓在阿大的左眼上,从上眼皮到下眼帘豁开一个大口子,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众男孩看到闯了祸,一哄而散。

阿大捂了眼睛回家去,还不敢说是虐猫惹的祸,只说是被竹篱笆刮伤的。小刁麻子夫妇也没在意,给他涂了点红药水了事。哪料到第三天阿大哭喊说眼睛看不见了,这才着了慌,送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虹体和角膜都划破了,送医又晚了,这只眼睛可能保不住。小刁麻子细细地盘问追究,知道是虐猫惹下的祸,却不敢声张,因为‘杀猫’和‘杀毛’同音同词,在那个无限上纲的时刻,被人追根究底起来就吃不消。这记哑巴亏只好自己吃进了。

小刁麻子虽是粮店经理,也就几个死工资,他原是泼皮出身,吃用惯的,烟酒茶叶开销一样少不得。家里人口多,老婆又不工作,手头一直很紧。听医生说一只眼保不住了,为了省几个钱,也任其自然,并没想法寻求进一步的治疗。结果,阿大的眼睛流了个把月的脓,彻底瞎掉了,看起人来瞳仁里一滩白垩,好不吓人。

 

小刁麻子吃了闷亏,自然不肯罢休,在店里作践得她更狠。好在她已经是落到井底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最多是个‘死’罢了,她早就看开了。庵里的老师傅曾说过;生死有命,自种自收。此生这个‘命’与外力无关,是你自己前生的业报,而你的所作所为,是你下一生的去处。

她在菜场碰到过尼姑庵的主持一次,一个面熟陌生的女人叫她的名字,看她犹豫着不敢相认。就说:是我呀。一面把满头的黑发向后撩去。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看到昔日的主持,还是不敢相信。主持倒爽快,告诉她说:我还俗了,嫁了个老公,生了个儿子。她满脑子的浆糊转不过弯来,懵懂地问了一句:那么,你这许多年的功课都白做了?

主持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哎呀,阿姐。快不要这么讲!什么功课,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说仙丹灵药的是她,说鸦片烟的也是她。人的嘴皮子就这么不值钱。

主持还关心她的个人生活,问她是否还是一个人过:阿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合适的就不要犹豫了。女人家,总要成个家。你看我庵里那些姐妹,七七八八都嫁人了。

尼姑嫁人,听起来总有点奇怪,像吐出来的东西再吃进肚子里去一样。有人觉得恶心,也有人觉得美味。真是个大千世界。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心里好像豁了一角,菩萨原先许诺给她的洁净世界突然崩毁了。那么,做人还有意思吗?这个世界这么污糟,善变,残忍,弱肉强食。本来还有一方净土,虽然遥远,虽然虚幻,但是疲惫的灵魂多少可以歇一歇。现在可好,连尼姑都下水了。

家中佛堂里供奉的观音瓷像,早在破四旧中被抄家的人砸掉了。但她还藏着一枚刻有观音浮雕像的银锁片,是她生下来时人家送的贺礼,夹在三层棉花胎中,差不多忘记了。及取了出来,银质的锁面已经发黑,观音像黑乌乌的一团,头与身子都分不清了。她拿了块丝绒,蘸了点牙粉,轻轻地擦拭。观音的身子和莲花宝座渐渐地显了出来,然后是头脸。如米粒大小的脸上,表情栩栩如生,低眉颔首,似不忍看人间百般苦难。又神情坚定,似发广愿拯救天下生灵脱离苦海。

是的,苦海无边无际,生老病死是苦,骨肉分离是苦。贫困匮乏是苦,愚笨顢昧也是苦。生不逢时是苦,割舍不下也是苦。挨打受骂是苦,被侮辱欺凌也是苦。孤独无依是苦,虚幻情欲也是苦。人一生下来就浸在苦汁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苦楚,每个人都得饮完自己的那一杯苦汁,半点也由不得你自己。

她怔怔地端详了观音像有一盏茶之久,心里平静些了。再用一块软绸包起来,重新藏回棉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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