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鸟 6, 中篇连载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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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被送走之后,她常常夜里做梦。梦境大同小异,都是她在一片山谷中行走,高一脚低一脚,山路嶙峋崎岖。却有满眼的桃花盛开,朵朵都有拳头般大小,嫣红柳绿一片,开得张扬恣放。她抬头看花,低头看路,一个疏忽,脚底一块石头松脱,整个人往下坠去,整片的桃花纷飞如雨,纷纷扬扬向深谷飘落。这时人就遽然惊醒过来了,刚才往下坠去的感觉还如同身受,心口别别地跳。这个梦境反复出现,她就惶然了,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她不敢奢望,坏事她承受不起。心里一个疙瘩总是堵在那儿。

释梦者说;开得太大太猛的桃花带有妖气,是不祥之兆。也有懂医道的人说;人做梦坠深谷是心脏有毛病,要预防在睡眠中心脏遽停。她听了一点也不害怕,预防?怎么预防?她孤身一人,叫救命也没人听得到。她不怕死,倒是怕病病歪歪拖着死不掉。

人一上五十岁,时间过得飞一般。阿大服刑去了,她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孤独感也特别强烈。前一阵阿叔有信来,说他女人走了,在田里一下子倒地,再也没醒转过来。信是来报丧的,但也有怯怯的试探。她全然无动于衷,心里还责怪老头子异想天开。那种男女之情在她心里已经不占一丝地位。她虽然孤独,但这种封闭感是熟悉的,她宁愿守在自己的洞里。她回了一封淡淡的信,夹了十块钱,没有为阿叔留下胡思乱想的余地。阿叔倒也是识相,没有进一步地纠缠。

她把所有精力放在照顾她的猫身上。这几十年来,她养过不下上百只猫,新的老的,来来去去,生老病死。现在她膝下还有七八只,大都是老猫,已经没精力出去觅食寻偶的,整日价地俯伏在她的床头脚尾,眯了眼打瞌睡的。那只抓破阿大眼睛的大黄猫,是猫群中的王者,至少有十三四岁了,却还是毛色丰沛,龙踞虎步地在后厢房一方天地里巡视,尾巴竖得笔直,高傲的眼中精光四射,打量着它那群垂垂老去的嫔妃。

她有时会跟它眼光撞上,很明显地,大黄猫眼里透出一股不屑之神情,好像说你何苦呢?整日忙这个,忙那个,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我们猫就看透了,十几载的生命就是一霎间,吃了,睡了,拉屎撒尿了,打架了,交媾了,生命也就丰满了。

猫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家。

她有时会突来奇想,她前生一定是只猫,一只羞怯,瘦骨嶙嶙,营养不良的母猫,没人喂养,没人宠爱,在人家后门口捡些残羹剩饭活命。没有同伴,常常独自在落水管和屋檐上走来走去,蹑手蹑脚地在一方有温暖灯光透出的窗前蹲坐下来,从没拉严的窗帘缝中,好奇地看人的生活,吃饭,睡觉,生育,抚养幼孩。然后再抬头看看深邃悠远的夜空,四周,各路野猫叫春之声彼起此伏,当空,一弯新月如钩。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有个凄惨的前生,连带影响到这世人生。庵里的师傅好像讲过;前生决定今世。她是一只猫的命,挣扎着做了人,处处不顺。做人实在太难了。如果有下世,她情愿再做回猫去,一只孤僻,羞怯的小猫。

 

她很早就停经了,五十岁出头的人在外观上全然是个老妇了。干瘪,枯槁,像一根脱水的茄子。周围的小孩子都喊她‘嬢嬢’,这个南方味十足的称谓有一种温婉的女性味道。却在她身上反衬出一股孤苦的况味。她也很安逸地把自己归入‘老’的一族,言语行事都带出倚老卖老来了。其一是她不再忌惮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常盯了人家小青年,说;我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也要上班做事了。听的人就套她的话,她兜兜圈圈把当年的事说个囫囵,不免添上不少想象的成分。听者就说;那征粮队长刚解放已经参加工作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官了。她不言语,微微地笑着。传到外面就成了她跟某个大官有过一段关系。小地方的人闭塞,轻信,多少有些趋炎附势。开始对她有了笑脸,言语也客气了很多,谁知道呢,说不定瓦片也有翻身之日。

其二,她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日趋保守,她不忌惮说自己和男人的韵事,却对现在年轻女子的作派非常看不惯;裙子短成这样,大腿和半个屁股都被人看去了!将来怎么嫁人?她愤愤地说,也不想人家嫁不嫁人和她浑身不搭界。女孩和男伴在街上挽了手走,她看得面红心跳。听说镇上还办起了跳舞场,一到晚上,男男女女抱在一起,香面孔,摸奶奶,成啥体统?啥人晓得还有啥事体做不出来?她卫起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心目中有一道模糊的界线,过去的,百无禁忌。现在的,妖魔乱舞。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思想的开放与保守,并不单取决于社会,教育,伦理。而更取决于年龄和生理变化。

其三,她渐渐的变得吝啬,原来出身于富饶之家,她一生没有太在意过钱财。就是在文革时穷得水洗般的,她也不曾太大的危机感。现在不知怎的,她心中出现一个洞,深不见底,洞里恐慌之波翻腾不已。总觉得有一天会祸事临头,将耗费她大笔的金钱。她开始对人斤斤计较,对自己更是苛刻,规定每天的小菜铜钿不得超过两毛钱。一碗馊掉的泡饭也不舍得倒掉,强迫自己吃下去。结果当然是吃出病来了,她并没接受教训,不管剩菜剩饭还是一股脑儿塞下肚去。

文革后她家里退赔了一部分财物,补发了一部分工资。她并没有善待一下自己。而是把到手的一分一厘都节存起来,一本存折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白天黑夜不离身。有次找不见了,急得她差点发神经病。找到后不断地打冷呃,接连三天止不住,医生说是受了刺激,神经末梢絮乱了。自此她把存折拆开小额另存,床底下,碗橱里,棉花胎里,夜壶箱里,处处是用有光纸包好的存折薄,藏得严严实实。有好几次自己都弄糊涂了,自己到底有几本存折藏在这间后厢房里?

 

乡下带了信出来,阿叔生了重病,马上要不行了。如果赶过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她犯了踌躇;去?还是不去?去的话那笔花费是跑不了的。不能怨她如此作想,阿叔一直当她是城里的钱庄,有事体就手一伸。看样子,这次棺材铜钿要她掏口袋了。不去吧,阿叔是这世上仅有两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之一。虽然现在她对那欲生欲死场景的回忆淡薄得很,花开得很大很猛,但结不出果子来,就跟她梦中所见的情景一样。

想了两天,还是决定去一趟,算是给自己年轻时期荒唐的一个交代。不想坐船晕得要死,到了地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前来接船的是个后生小阿弟,精干锐利,跟阿叔年轻时有几分神似。他叫她‘小姆妈’,把她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两只石硬的小腿骨飞速地踩动着踏板,箭一般地在狭狭的田埂上穿行。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把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直到了地头,屁股还生疼差不多要散架了。她料不到阿叔住的泥地草房这般矮小简陋,进门都要低头。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实在认不出了。当年那么精壮的阿叔,竟瘦成了一个骷髅头,肤色青灰,鬓毛稀疏,整排的牙床露在嘴唇外。人是已经深度昏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弟在他耳边用当地话大声说:爹爹。小姆妈来了。阿叔似有知觉,眼皮抽搐了几下,却没有睁开。旁边的邻居大婶操着她不太懂的当地方言说;老头子吊了几天了,说是要见你一面。现在人来了,应该也快了······

果然,阿叔在她到的傍晚呼出最后一口气。刹间,草房里外腾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声。阿叔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连同他们的儿子女儿,几十条喉咙齐放悲声。整个村庄都惊动了,陆续有人来,说都是亲眷本家,佩了纸白花,一脸戚然地陪了守夜。暗洞洞的天穹之下,夜空深浓,烛光幽微颤动,诡谲地把来来往往的人映得飘了起来,离地几分,不听半点脚步声。在远离城市文明的旷野之中,三界蒙昧,鬼神降临。白昼黑夜交替之时,六道轮换,生死契阔。

乡下的丧事出乎意外地繁杂,正式。守夜,停厝,出殡,哭丧,入土,做七等仪式都一丝不苟。虽说是迷信,但队里干部来看了都不置一言。死亡以它特殊的威仪,抹平了人间的争扰与参差。一个辛劳一生的农民,尊严地走完他卑微而沉重的人生。

她在乡下住了十天,做了头七才踏上返程。阿叔的儿子女儿都对她很客气,叫她‘小姆妈’。她一直搞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样的一层关系?又不好直别别地询问。后来自己悟出个大约摸来;死老头子大概在乡下说过大话——他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或者干脆吹牛说还有一房。于是这些乡下人把她当作姨太太来尊呼。想到在名分上被老头子占了便宜,心里多少有些愤懑,暗笑,但也有温暖的触动。老头子对她还是真心的,虽然也夹带了别的心思。出乎她意料之外,老头子的儿女们一点也没提起钱钞之事,倒是招待得不错。杀了一头猪来办豆腐羹饭,新鲜的红烧肉,新鲜的菜蔬,卤水点的豆腐,伴了用大灶头烧出来的新米饭。她竟然猛吃了三碗,自己也不好意思,城里来的亲眷怎么像饿死鬼般地。她走前留了一百块钱,算是奠仪。人家也没多推辞,笑笑就收下了,叮嘱她有空就来乡下住住,说这儿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就是条件差了些。

在归程的船舱里她百感交集,老头子的一世人做得苦透了,但结果却厚实圆满。哭丧时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巨大音量就是最好的明证,那种人多势众,可以叫人想象出一只只石榴爆开,子子孙孙落满地的景象。生物最基本的传种接代,广种广收,覆盖大地。相比之下,财产,地位,生活的舒适,境遇顺利或不顺,都是虚幻。就如开满花的枝头,届时结不出果子来一样。

 

她一辈子就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邻镇去打胎,第二次就是去阿叔的乡下头送终。两次都不超过五十华里,在她就算是出远门了。两次都跟生死有关。第一次明明是生,却被虎狼之药硬生生地灌死了。第二次知道是死,却目睹了生的苟延残喘。所以出门对她说来是件性命交关的事,每次回来都身心俱疲,要在床上歇息几日才缓过来。

也许是看到人家子孙满堂被触动,也许是她驿马星动了。她竟然想要去探望阿大,小人进去一年多了,还没人去看过他,连他父母也没有。小刁麻子在外面讲;小赤佬自己作死,让他去吃些苦头也好。啧啧!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样也是你自己的小孩,就算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他吃苦头你心里好过?阿大摊到这种爷娘也算倒霉。

但皖北可不是五十里路的事,要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听说监狱在山里幺二角落里,从长途汽车下来还有一长段路,没人能说出那段路怎么走?搭便车呢?坐老乡的牛车?还是靠两条腿走过去?她秉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无畏心态,毅然去买了火车票。

听人说监狱里没啥吃的,犯人顿顿吃白水煮茄子。人是个贱货,脑袋被肚皮管住,肚皮呢又被嘴管住。所以人不能吃太好,吃得一好,种种歪心思都来了。所谓‘饱暖生淫邪’就是这个意思,犯人更是得管住他们的嘴巴。

她听说探亲是可以带些吃食过去的,但带什么东西却是犯难,汤汤水水不行,霉干菜红烧肉也没办法带,带些零食太说不过去。她左思右想了半夜,决定包些粽子带去,有肉有米又管饱,还不容易坏。于是在米舖换了十斤糯米,到集市上买来五花肉和粽叶。先把五花肉用酱油浸泡一晚,一勺米一块肉地整整包了二十五个大粽子。煮熟后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大包。再用人造革手提包装了些换洗衣物,就上路了。

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排队买票检票,上去下来,把她搞的头昏脑胀,她不知道外面世界这么复杂,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多的政策,这么多的门道。她讲的方言人家不懂,人家讲的当地话她也不懂,鸡跟鸭讲似的,着实吃了人不少白眼。不过还是有好人,长途汽车上有个干部模样穿中山装的男人,把她送到离监狱最近的那个点,还帮她把一大包粽子提下车,再告诉她怎么走——五里路,没车搭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能走到。

路上有些解放牌大卡车开过去,她照那男人教她的办法举了手想搭车,但坐在车里的解放军只是朝她白了白眼,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没办法只好迈开脚步走,装了粽子那个包死沉。她走得汗流浃背,两条小腿直绞脆麻花,衣服都丝丝缕缕地黏在身上。路上遇见当地人,问还有多远,说是五里路,再走半小时,再问还是五里路。这五里路无穷无尽,她走得筋疲力尽,直想把包扔了坐在地下大哭一场。

 

到了监狱大门口已是四点多了,这一走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岗哨目光向她射来,她心里害怕得别别跳。但来也来了,还是硬了头皮上前:你这位同志,我找我们家的阿大。那是个紫黑脸膛的西北兵,哪里懂得她这半官半乡的普通话。这些大头兵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这里是监狱,是专政机关,里面关的都是坏蛋,要提高警惕。以此类推,来探望的家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听她絮絮叨叨半天还不明白,火气上来,扯直了嗓子大吼一声:搞什么花样,一边去。

她抖了嘴唇,还想说什么。那兵把枪从肩上卸下,她吓得心肝俱摧,赶忙退后到路边。那个兵把枪换了个肩,同时拿眼盯她,逼她,挥手要她离开。

她吃了千辛万苦才来这儿,哪能就这样离开?那个兵又太凶,如果他真的拿枪打她怎么办?她耽不得,走不得,心劲一泄,不由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自己真是命苦;老远跑来,却是乌龟撞在碰门板上。愈发伤心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滂沱,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五内俱焚。

哭了好一阵子,突觉眼前被什么挡住了,一抹泪,先看到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一条皱巴巴的黄军裤。再抬头往上看去,一个军人,铁板着脸,由高往下地俯视着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牵了那军人的袖管,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篇来路的不易和苦处。那军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问道:你来看谁?

我家的阿大。

阿大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她平时叫惯了阿大,正经学名倒还真说不上口。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信封已被汗水腌湿了,是走前问小刁麻子老婆讨来的。那军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嬢嬢。

那军人不知道‘嬢嬢’是个什么亲属关系。她七七八八一通解释,越解释越糊涂。那军人不耐烦了,手一伸:工作证。

她一个米舖临时工,哪来工作证?还好她把户口簿带在身上,人家告诉过她买火车票要用的。她把户口簿递过去,那军人翻阅之后,狐疑地问她:户口簿上没说明你跟他有亲属关系······?

她又是一大通解释;阿大怎样过房给她,父母三头六面都认的,从多么小时候就开始在她屋里出入,吃她用她给她招气——像自己的囡一样。那军人不等她说完,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直系亲属不得探望,这是政策。

怎么不是直系亲属?不是直系亲属会这么老远跑来?我吃饱饭没事做?阿大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跟亲生小囡有什么两样?你这个解放军同志也要讲讲道理,我自己的小孩如果还在,至少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好意思让一个跟你姆妈一样年纪的老太婆老远来白跑一趟吗?

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谁知北方兵碰到南方老太婆,更是夹缠不清。老太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两张嘴唇皮嘀嘀嘟嘟,铁棒都可以磨成针的。那军人虽然一口一个‘政策’,却抵不过她老太婆水磨糯米功夫,口气有所松动:就算让你探望的话,也太晚了。一到五点,所有的门都上锁,电网自动通电。

哪我什么时候可以看阿大?

明天吧,我跟上级汇报一下。

看看实在无法,她只得退而求次。当晚找了个乡镇小店住下,跟几个也是来探犯人的家属挤在大通铺上,给跳蚤咬了个半死。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就直往监狱而来。

却被告知探望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她整整在大太阳底下等了五个多小时,人都晒得出油,才被允许进入探视室。由于外面阳光强烈,进了室内,一时调整不过来。当一批青光头皮,穿着灰布工作服的犯人进来时,她认不出哪个是阿大。直到人到了面前,哑声叫她‘嬢嬢’,她才惊觉。

面前的阿大,只有个形,没了个魂,人瘦掉一圈,原来圆面孔变了只鞋拔子,那只瞎眼在狭长脸上更显突兀。阿大在她对面坐下来,二话不说就翻她带去的提包,嘴里叫道:饿煞了,实在饿煞了。见是粽子,当即用牙撕开粽子外面的裹叶,三下五除二地下去两个。她在一边急叫:慢慢来,慢慢来,糯米粽子要热过才好吃。阿大哪听她的,闷了头一直吃到打呃,才罢手。那只独眼盯了她:带了烟吗?

她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牌香烟,阿大劈手夺了过去,拆开急急地点上火,一口浓烟喷出:就这一包?怎么不会多买几包?

她愕然无言,自从见了面,阿大没一句问她途中情况,是否顺利?是否劳累?她身体怎样?过得好不好?只是急急地索取,好像她前世欠了他多少那样。她不禁悲哀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怕是没人像她那样把阿大挂在心上。这个又丑,又顽冥,又不学好的孩子连亲生父母都视他如敝履。可是她关心他,老远跑来,他又何曾有一点点回馈?哪怕是一个笑脸,一句温语,他都吝于施予给她。只是伸手,索取,挤榨,然后是她不敢想象的——丢弃,丢弃她那颗渴望亲情的柔软心。

她不明白,人世间不是你施予就有回报的,恩与怨,罪与罚,情与债,奉献和索取,善心和贪婪,在冥冥中如乱麻似地缠成一团,难分难解。欠债的和索债的,在六道轮回中依次坐庄,互换角色,生死轮替,隔世恍然。

这就是为什么阿大如此对待她,她还是心甘情愿。明知道亲情是虚幻,还是继续付出。这个世界是没道理可讲的,公平不体现在一得一失之间。羊被狼吃掉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弱肉强食,事情的核心深处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道,美丽又残酷,单纯又深邃,合理又崎岖,组成我们这个复杂缤纷又荒谬错综的世界。

阿大坐在她面前,脸上还粘了两粒糯米,嘬尖了嘴,贪婪地把烟屁股的最后一丁点尼古丁深吸进去,然后把一口浓烟直接吐在她脸上。然后再抽出一支,用烟屁股续上。对她关心的提问摆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只用一个个嗯哼的鼻音回答,脸上不屑的神色似乎在说;完了?完了就可以滚了,死老太婆。

她其实还有一包烟放在人造革提包里,本想走时再给他。看到阿大这副嘴脸,心都凉了。她决定给他个小小的惩罚;那包烟情愿扔掉,不给他了。

死老太婆也有自尊,死老太婆也可以耍耍性子的。

 

不过那包烟没扔掉,要卖两毛八分钱,不舍得的。爹爹以前是吃烟的,她从小就闻惯了那股浓烈辛辣的烟味,当烟味散去之际,鼻孔里就会留下一丝回味无穷甜兮兮的味道。那包烟在饭桌上搁了个把礼拜,直到一天,她百般无聊地撕开飞马烟的烟壳,抽出一支,闻了闻,点上火。原只是个无意识之举,这么多人一辈子舍弃不下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个味道?却不想一只烟抽完,就此上了瘾。怎么这些年,她就没发现香烟这物事如此这般地好;既解乏又醒神,还可消食。最要紧的是,她终于在人生中,有了一件可以陪伴的物事;一天劳累下来,抽上一支,浑身舒透通泰。夏日晚间,坐在河边石阶上看月亮升起,一烟在手,心广神怡,烦恼除尽。晚上睡在床上,看着月光从竹帘里透进来,黑暗中烟头一明一暗,满室芳香,她就在这芳香气息中堕入梦乡。

 

chuchantian 发表评论于
感佩博主对人性和生死的通透豁达,娓娓道来既充满哲理又富诗意。。。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一个比祥林嫂还悲剧的女性在文曲星笔下徐徐浮现,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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