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
阿爸是亲人中与他相处时间最少的一个。他在懵懂中似乎记得有一天阿咩抱着他,来到巷口外的一辆卡车前,阿爸坐在里面。一家人看着卡车开走。整整十七年后他才再见到阿爸。阿爸走之前,应该是在国民政府川康铜业管理处下辖的益门锌矿任职。但家里有三台手摇织袜机,一台男袜,一台女袜,一台童袜。说明阿爸曾经或打算创业。三台机子织出的袜子他都看到过。然而他们几弟兄小时候都没有穿过袜子。同学中也少有穿袜子的男孩。鞋子是阿咩和二孃做的。先是把旧衣服尚未朽坏的部分剪下来,刷上米汤,叠在木板上晒干成为“布壳”,依着鞋样剪好。再用两层裁剪衣服后的边角料依样夹上,分别衲成厚厚的鞋底和薄一些的鞋帮。会理人没有天天晚上洗脚上床的习惯。布鞋从穿上脚到朽坏几乎不洗。(记得都七十年代了,有个老妇向人数落其儿媳,罪状之一是“连鞋子都要洗”)新鞋穿不到多久,鞋底产生一层厚厚的汗垢,脚在里面打滑,便用指甲或竹片、瓦片之类抠出来。也倒是“久闻不觉其臭”,他晚上抱着阿公的脚,也能呼呼大睡(阿公穿手工缝制的布袜)。何况织袜的原料是洋纱。国共内战,物价飞涨,洋纱如黄金一样成为货币等价物,织出的袜子谁穿得起?这三台机子放到五五年当废铁卖了。
抗战胜利,中缅公路失去使用价值,沿线的经济开始凋敝,川康铜业管理处决定关闭益门锌矿。阿爸奉令押解机器设备到成都。公路损毁,走走停停,来信说三十天才抵达。后被分派到东北抚顺。辽沈战役前转至江西宁都画眉坳钨矿。四九年江西解放,参加工作。五八年下放兴国牛尾山垦殖场务农。
从他入学起,阿爸就每月寄钱回家。每年分派任务买的公债券也挂号信附来。六一二年四川饿殍满地,江西倒还好。阿爸寄了几次香肠、腊肉。有一次信上说是两块腊肉、三节香肠。在邮局的柜台上打开,装在竹筒里的只有一块腊肉,两节香肠。他提出疑问后,营业员称重也少了几百克。拿到分发员那里,分发员说外包装完好,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要是打回去,恐怕连这三节也吃不成,人家算是有点良心,还给你留了三分之二吧!
当年三哥在兰州大学念书,暑假去看阿爸。阿爸来信描写三哥临走那天,同屋的工友端了一盘油炸粿子出来,阿爸催了几次,三哥都不起身,直到把粿子吃完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意思是三哥不懂人情世故。阿咩看了,却心疼得泪流满面,因为此前三哥信上说起在兰州的生活,阿咩都要流泪。
六二年回来后,城关镇不上户口,把阿爸分到通安区的木落寨古综合商店卖副食品。按说那是掌握物资的肥缺,可是一盘点就短款,一个月十五元的工资,往往寅支卯粮,还得用退职金补上。他的同学王方贵也在那个商店工作。在城里碰到他,说你父亲太老实,先前的营业员谁赔过款?比如有个营业员临近盘点,拿个石头砸向酒缸,就说不小心弄破,酒都漏完了,你说咋办?又说乡下人都穷,赊账是常事,你哪能菩萨心肠。刘伯父也是,人家几句好话就满以为讲信用,东西拿走,老薑不会面向谁讨要?阿咩去世后,阿爸决计不回木落寨古,赖了半年,派出所才同意上户口。
阿爸赋闲在家,几百元的退职金又能支撑多久。他在红格,二孃有次写信告诉他,说阿爸每顿饭都以老包包白(甘蓝)外叶当菜。他赶紧寄了五元回去。阿爸回信说,后悔当年没有去学医,一个人还是应该至少掌握一门手艺,否则老来力气是力气没有,门路是门路短缺,求生困难。并说他从事的经济工作,需要的是狡滑,真替他耽心。可能是听说他也经常短款吧。后来打零工,比如挑土基,装车等等。兄长们知道后开始寄钱给阿爸,尤其是大哥,每月至少10元,过些年增加到15、20元。莉到师资短训班学习,大嫂来信说家里减少了收入,拟每月寄成30元。七十年代,城关镇成立沙石社,阿爸加入,每天到大河坝淘沙,算是有了固定的收入。但工资计件,多劳多得,阿爸年老力衰,也挣不了多少。他同学的哥哥王再也在沙石社,说起阿爸都觉得奇怪,有次验收的人给阿爸多量了两方洗沙,阿爸硬是给人家指出来,反弄得那人难堪。
棘在襁褓中的那几个月,阿爸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东门大桥外的奶牛场打牛奶。回来后,抱着光脑壳的棘往街上走一圈。熟人看到说怎么帽子也不戴一顶。棘小时候很少感冒,恐怕跟这锻炼有关。
难见阿爸的笑容。大部分时候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字如其人,一撇一捺工整苍劲。居委会的布告如选民榜之类,一定要叫阿爸去义务劳动。有次他在锌矿财务科,无意中看到一个老旧的立柜,门上竟然留着阿爸的墨宝“武扬”二字(阿爸名)。大约那是抗战中阿爸专用的文件柜。棘上学后,阿爸书写红模,手把手教棘练毛笔字。又买了一盒硬木象棋,教棘对弈。
八四年底,他在西昌读电大。一天晚饭后逛街,碰到支行的人事股长,说你父亲住院,查出是肝癌,还是请假回去看看吧。他第二天走进医院,阿爸正从公用大厕所中出来,见到他很吃惊,因为家人告诉阿爸得的是胃病,阿爸说不必告诉他。此后他守护在侧,使用痰盂,阿爸才没有再出病房。阿爸在他面前没有显示过很痛苦的样子。只是输液时盯着滴管,愁眉苦脸,问还要多久。一次正国来探望,他不在,说进门后看到阿爸把手抵在墙壁上,牙咬得紧紧的,大约疼痛难忍。没几天,阿爸就不能下床,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他请医生开几支杜冷丁。夜里见阿爸抽搐乱动,喉咙里嚯嚯地响,双眼瞪着,痛苦极了,请护士打了一针。阿爸平静后再没有醒来。大哥大嫂、二哥、三哥闻讯后赶回来,乃成年以后四弟兄的唯一一次相聚。
阿爸留下一本印有“画矿首届文艺汇演纪念册”,“1957年春节”的笔记本。记录着从1967到1983年的收支帐目。小到葱葱蒜苗,大到儿子们的每笔汇款都详细列出。比如1967年元月“9日 棒菜0.10元”,“25日 牛肉0.25元”,“28日 碗豆尖、蒜苗0.10元”全月伙食合计21.08元。大概元月份有春节。四五月份姊弟二人的伙食费便分别为11.14和11.58元。全年收支总计:
收方:赡家费305.00元
劳动收入95.39元
收入总计400.39元
付方:伙食支出185.58元
消耗及交际86.19元
衣着及用品23.05元
工具器具7.91元
照明支出1.25元
医药卫生14.26元
邮电通讯3.06元
其它支出43.36元
支出共计364.66元
收支相抵应存35.73元
六八、六九年武斗,劳动收入下降到7.05元、7.82元。加入沙石社后的七四年方挣到198.94元。七五年269.38元。
这毫不起眼的收支帐,反映了当时的物价水平和劳动力之低廉。比如十七年中,理一次髪均为0.20元。六七十年代一个馒头、黄糕0.03元......应该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吧!
也就是阿爸去世那年,上面来了文件,建国前参加工作六二年被辞退无固定收入者,可以列入民政救济范畴。沙石社已于七十年代末解散。阿爸合符条件。几经写信到江西开来证明,逐级申报批准,阿爸领取补助的红本终于在丧事办完后送到家里。老人家看也没看到一眼。九泉有知,亦能欣慰。类似阿爸情况的有寿者,随着政策落实成为离休干部,待遇优厚,颐养天年。可惜阿爸没有这样的福气。上帝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