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年长的移民

这些日子大宝在读pioneer文学。关于早期移民的生活我在霍桑的"红字"里有过窥探。如今跟着大宝读，依然深深感受到当年先人的果敢和非凡。今天我要记录的，是一个以不逊于"五月花"清教徒的勇气毅然走上移民路的人，她就是我的奶奶。

爷爷70年代末去世后，留下奶奶和我们相守。三代共室的五口之家，和中国的所有家庭一样，承受着生活带给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家每年都被评为街道上，区里，再上到南京市的"五好家庭"。回想起来我家也没"圣洁"到"天色常蓝"，寻常人家柴米油盐之类的相争未必就少。奇怪的是每年的"五好家庭"却非我家莫属，推都推不掉。想来四邻的老百姓们在心里对知识分子还是尊崇的。对名利淡泊到了不屑的妈妈从不理会此类荣誉，所以每次就由奶奶来津津乐道地下笔书写我家的"事迹": 她本人如何在享受退休生活之余，积极为子女提供生活上的支持; 儿子媳妇如何尽职各自工作，两个孙女如何天天向上云云。记得奶奶在授奖大会上的一句发言辞是: 夕阳无限好，哪怕已黄昏!

 

奶奶引已为豪的平静和美的晚年生活被我和妹妹的"理想"打破了。我们怀揣对大洋彼岸的向往分别于上世纪90年代的早期和中期先后来到加拿大求学，并随后顺利移民。随着父母的退休，三个老人开始面临何去何从的思考和选择。中国的社会正在飞速巨变，作为空巢老人他们体会到了孤独和无助。奶奶此时已是94岁高龄，她离不开儿子，又明白儿子终究也要去奔自己的"前途"，她拉着父亲的手说:"我跟你们一起走!" 当父亲电话告诉我们奶奶的决定，我和妹妹欣慰得泪如雨下: 我们五人，齐心同梦，一个不能少，永远不分离!

 

父母忍受着江南的梅雨和随后的酷暑，按程序办理各项探亲手续。在上海顺利通过了常规体检的奶奶，因为高龄，还要再次奔波去做脑力检查。妹妹当时在多伦多著名的精神健康医院CAMH工作。她的上司，世界著名精神专科医生兼多伦多大学教授Dr. Sydney Kennedy 专门打印出国际标准脑力测试题，让我们寄给奶奶，以支持我家的"壮举"。父亲后来告诉我们，奶奶不但答对了所有问题，当最后要求她在纸上写出一句话时，她毫不犹豫地挥笔写下:"我非常思念我的两个孙女，期待家庭团圆!"

 

震惊世界的911发生一个月后，我们在期盼和忐忑的交织中迎来了"心想事成"。一家人相拥在多伦多Pearson机场，泪眼相望，分别多年的岁月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痕迹，我们悲喜交加，更是感恩无限。那一晚在我记忆中成为最美，经典永恒。每当想起，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盗用Scott Fitzgerald的书名把它称为Tender is the Night。这是我家版本的＂夜色温柔＂。

 

一个月后我们上交了移民申请。申请异常顺利，仅4个月，我们就收到三个老人的批准。那时加拿大刚刚开始枫叶卡的使用，这之前一直是移民纸。奶奶的移民批准比父母早了几个礼拜，奶奶拿的是移民纸，几个礼拜后父母就赶上成为第一批拿枫叶卡的移民了。

 

在位于尼亚加拉瀑布的美加边境办理移民登陆时，移民官看了奶奶的文件后吃惊地说:"这是我办过的最年长的移民!"当奶奶在移民纸上签下大名时，移民官又惊了:"Oh my God, she is even educated! "妹妹搂着正式移民了的奶奶在奔流壮美的大瀑布前留影，她们身后还有连接美加的彩虹桥。而照片的上方，是蓝天阳光下一道真正美丽的七色彩虹，和我们的心境一模一样。

 

奶奶以开放欣赏的心态适应着新生活。每当我和妹妹协助她洗澡，她就重复地说:"多亏是孙女，若是孙子就苦了。"为了帮助奶奶排解寂寞，我们甚至去唐人街买回一副麻将。从前我们对此类娱乐不屑一顾，从不染指。如今我们虚心地拜奶奶为师，就为享受那围坐四方的天伦之乐。奶奶在邻里之间出了名。以前有个叫Mina的穿莎丽，点朱砂的印度老人，出于代沟，从不理睬我们。自从奶奶来了，Mina突然成了我们的亲密朋友，拉着我们说:"是你们的爱让她如此健康，是爱!"

 

流水般的日子并不停留，我们的家继续成长。先是妹妹结婚，去了美国开始新生活。两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奶奶明显地老了，她不但思念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南京，也流露出对生养她的故乡开封的追忆: 那龙亭，是她和爷爷订下终生的地方; 那包公祠，是儿时玩耍经过的; 还有那杨家将里的杨家和潘家，奇怪的是忠臣杨家的湖水是清的，那潘家的就是浑的...随着奶奶的唠叨，我眼前出现了一副"清明上河图"。我问奶奶是否想家了，奶奶答:"你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啊！"

 

进入老年的父亲脑子里留下的全是母亲的慈爱，他要回报。在奶奶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坚守承诺，一步不离地守候在奶奶身边。母子常常相伴，共同回忆久远年代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在加拿大漫长的冬季，奶奶翻皱了带来的唐诗宋词，四大名著。

 

我终于有了生命里的第一个孩子，在新生命降临的啼哭声中，奶奶在多伦多总医院安然辞世，无疾而终，享年99周岁。我生产的医院和奶奶离世的医院仅一街之隔。妈妈守着我，爸爸陪着奶奶。奶奶在多伦多与我们生活了整整5年。

 

70岁的父亲面对母亲的离去依然流下眼泪。我终于知道，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是需要母亲的。我如今每天祈祷母亲的健康长寿。希望我也有父亲的幸运，能有母亲常伴到老。我不怕累，父亲怎样对奶奶，我也怎样对妈妈！

 

感谢奶奶的远见卓识，让父母没有后顾之忧地追求新生活; 感谢奶奶的健康乐观，让我们轻松地尽孝，轻松地赢得道德名声; 感谢奶奶带给我们一生道不尽，忆不完的精神和情感的财富，我们对她的思念将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