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年困难时期,那位张大眼珠子,为了报答母亲接济他的滴水之恩,还给母亲介绍过打麻绳的活计。粮库装粮食的麻袋是用南方的红麻织成的,缝口袋咀的麻绳也要用红麻来纺。然而物资系统供应给粮库的不是已经纺好的麻绳,而是一团团的原麻。
老张跟母亲白话,说粮库先后找了几家纺麻绳的,都嫌他们纺得粗细不匀,质量不过关,交货不及时,让我再给找一家。大嫂的手把保准能合格,纺一斤口袋绳5毛钱,一天带带拉拉地也能纺出两三斤,这一个月下来也能有三四十块的进项,也好给孩子们买菜吃。只是这纺麻绳的活计埋汰人,整天灰沫撩乱的,咋好让你干呐。干净埋汰的,母亲并不在意,五金厂整天拆废钢丝绳,撸锈钢丝,不比纺麻绳干净到哪里去。
老张帮忙领回了纺车,捎带着20斤红麻,说这是一周的工作量,去交麻绳的时候领下一周的原麻。纺口袋绳要先纺麻经,然后再把三股麻经合成一根麻绳。母亲从来没纺过麻绳,小时候见父兄每年春天都要纺麻经、打麻绳,正所谓‘没吃过肥猪肉,却见过肥猪走’。
母亲会用牛腿骨做的拨啷锤,打出精细的麻绳,给我们兄妹纳鞋底,和纺口袋绳的方法大同小异。母亲试着纺了半斤麻,让老张拿着再跑一趟粮库,看看是否合格。老张回来讲,粮库的领导很满意,说今后这口袋绳就要大嫂来纺。
缝麻袋的口袋绳,不仅有质量要求,而且还有长度要求。粮库工人缝麻袋时,麻绳长了浪费,麻绳短了不够用。一桄麻绳剪断,每根麻绳刚好一米六,咋样桄麻绳才能保证这个长度呢。母亲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念叨,哥哥在一旁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替母亲想辙。
我家有一张八仙桌子,是祖传的一件老家具,一家人用它当饭桌,我们哥俩用它当书桌。哥哥搬起桌子四脚朝天地摆在炕上,往两个桌子腿上绕了一圈麻绳,用剪子剪断一量长度,刚好一米六。
整天摆弄红麻,会扬起很多粉尘,母亲总是等我和哥哥上学之后才开始纺麻。待我们放学回来,只见纺车上缠绕着一大团麻经,桌子腿上桄着纺好的麻绳,屋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天气暖和的季节,母亲把纺车搬到院子里纺麻。迎着春风,顶着烈日,天长日久地,母亲原本白皙的脸面被晒得黝黑,原本细软的双手变得粗糙。寒冷的季节或是阴雨天,母亲只好在逼仄的屋子里纺麻。我们哥俩偶尔早放学回来撞见,母亲仍然摇着纺车在纺麻经,虽然戴着头巾,但暴露在外的脸面、头发、睫毛都蒙了一层灰尘,三十几岁的母亲反倒像一位年迈的婆婆。再看两个妹妹,正在炕上扯着麻绳玩儿翻花篮,见我们放学回来,扬起了两个小花脸。
大妹妹小时候闹过肺炎,留下了支气管脆弱的后遗症,气候突然变化,空气中带有烟尘,她反应最敏感。母亲接了纺麻绳的活计以后,大妹妹的咳嗽声显得比以往频繁。母亲意识到这是纺麻扰起的粉尘惹的祸,当机立断地让张大眼珠子把这份工给辞掉,说纺麻影响了孩子的健康,就是挣座金山也不能干。
搬家到乡下之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参加的第一项生产劳动,就是给生产队扒线麻。那个年代的生产队,每年都要种一几亩地的线麻,以满足一年所需的各类绳索。线麻成熟得早,立秋之后就可以收割。把成捆的线麻一层层地摞起来,压在水泡子里沤半个月,捞出来散在岸上晾干,给每个农户分100斤麻杆儿。
冬闲的季节吃过晚饭之后,家家户户地都点起平时舍不得费油的罩子灯,把屋子照得通亮,一家人围着屋地扒线麻。你仔细观察,每个人扒下来的线麻都自然而然地分成两缕,分别掐在两个指缝间,多的那一缕是粗麻,少的那一缕是细麻。问过母亲才知道,每100斤麻杆可以扒出17斤线麻,生产队只要15斤粗麻,农户留下2斤细麻,为的是打麻绳,纳鞋底,做布鞋。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潜规则。
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撵着几只大白鹅去甸子边儿上吃草。路过生产队的仓库门前,见队长正领着两个社员在那里打绳子。看样子是刚打好一根大绳,一个年轻人握着大绳仰脸朝天地向天空举着,说能把大绳举一丈高不倒才算合格。可他每次只能举到三五尺高,大绳便歪倒下来,无论如何也举不到一丈高。
母亲凑到近前,看了看地上的一大团麻经,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一溜麻绳,毫无遮掩地笑话他们,你们这麻经纺得毛毛糙糙、粗细不匀地,还能打出好大绳?别想举过一丈高!
我家刚搬来时,在这生产队长家的北炕迁就了十来天,两家人很亲近。队长很是惊讶,大妹子还懂得纺麻经、打大绳?母亲也不谦虚,说用我纺出的麻经打大绳,保证让你举过一丈高。母亲告诉队长,纺麻经的时候,要把细碎的短麻包在里面,把成片的长麻裹在外面,纺出的麻经才光滑。纺麻经的时候,接续要勤,续麻要匀,不能像长虫(蛇)吃鸡蛋似地,粗细不匀称。队长挺服气,没想到你这干部家属,还是个纺麻经的行家,就别在这笑话俺们啦,今后生产队的麻经都由你来纺。
我家在这个村子里居住了18年,母亲给生产队纺了18年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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