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清明节前夕,母亲给我们生下了小妹妹。爸爸爱若掌上明珠,我们兄妹几个都把她当成宝贝。可是,不论是爸爸的宠爱,还是哥哥姐姐们的珍惜,都解决不了母亲没有奶水的难题。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举国上下都要勒紧裤腰带,人们都在忍饥挨饿。虽然爸爸把我们母子接到了乡下,一家人勉强可以吃饱肚子,但也只是苞米面、高粱米,外加少得可怜的土豆、萝卜、冻白菜而已。母亲虽然怀着妹妹,却和我们吃着同样粗糙的饭食,没有任何额外的营养补充。
母亲的身体本来就瘦弱,知道不会有奶水哺育孩子,买不起、也买不到奶粉、炼乳和代乳品,自己早早地做好了准备。母亲用饲养房的石磨把苞米面、小米面磨得细细地,按着三分之一的比例兑上白面,再用最细的面箩筛下精细的三合粉,装满了一只大口瓶子。
生下一天的小妹开始哭着找奶吃,哥哥按照母亲的指点,在小奶锅里添上半碗水,舀进一羹匙三合粉搅匀,坐在火盆上烧得滚开。用过滤汤药的小筛子滤出乳白色的汤汁,加一小撮绵白糖,灌进奶瓶里摇到温度适宜,递到母亲的手上。母亲用面颊试了试奶瓶的温度,把奶咀凑近小妹的嘴边,她竟然晃着头嘟着小嘴去寻找。两个妹妹劝母亲,小妹已经饿急了,赶紧给她吃奶吧,快别逗她啦!
小妹没有尝到过母亲奶水的滋味,既不懂得鉴别,也不知道挑剔,把奶咀含进口中,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看着小妹吃得香甜,母亲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这傻丫头还真不挑食,有这三合粉熬成的面乳就一定能够喂活她。
爸爸三天后从下乡蹲点的生产队赶回来,进了屋子就急着问,小姑娘有奶吃吗?母亲嗔怪他,等着你这当爸爸的回来给孩子找奶吃,这丫头早就饿死啦!哥哥为着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立即把刚灌好的奶瓶递给爸爸。爸爸手握温热的奶瓶,乐得露出了那颗大金牙,挑顺耳的话恭维着母亲,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出好办法。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既没有婴儿的断奶食品,又没有营养丰富的幼儿食品。奶水不够的孩子大多喂面糊糊,刚断奶的孩子就跟着大人吃粗糙的饭食,经常见那些妈妈、奶奶、姥姥把粗米饭、玉米饼子爵细了喂孩子。所以,那个年代营养不良、消化不良的婴幼儿随处可见。这茬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大肚子、大脑瓜、小细脖。
1988年夏天,我随团到邻国的一个边境郡去访问。东道主安排我们参观他们的一个幼儿园,见油纸糊得光滑的地面上坐着的一两岁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大脑瓜、小细脖,都是患有佝偻病的症状,都还软弱得站不起来,不会走路。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小妹她们1960年代那几年出生的孩子的模样,心情格外沉重。
母亲有一个偏方,几味小中药研成粉末,与鸡蛋、白糖、奶粉、苏打一起和面,烙成松软的小饼,给患营养不良、消化不良的孩子当零食。母亲经常帮助左邻右舍的抓药、烙饼,一个月就能够吃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小妹三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喂她小米面熬成的面糊糊,母亲说小米营养全面,而且不伤婴儿的胃口。小妹六个月大以后,母亲把大米、小米、苞米、高粱米磨成细粉混合面,用牛油炒成炒面,加一羹白糖,用开水冲出香喷喷的一碗,小妹百吃不厌。小妹长到一岁大,开始和我们抢饭吃啦,母亲让大家看着她,不准逮着什么吃的都往嘴里填,隔三差五地给她烙那中药小饼。
邻居三姨比母亲小两岁,一直没有生育。我家添了个小妹妹,是请她给接的生,把她眼馋得不行,整天借着学缝纫机的由头,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赖在母亲身边,不愿意回家。母亲见她喜欢孩子都想得快疯了的样子,劝她实在生不出来就抱养一个吧。三姨正伏在炕沿上亲吻着小妹的脸蛋儿,说要抱就抱一个小女孩。
母亲以为三姨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她真地从20里地之外的小山村里抱回个三个月大的小女孩,孩子是清明节之后出生,小妹比她大十天。孩子的妈妈已经生下七个孩子,多出这么个小女孩,又没有奶水喂养她,觉得是个额外负担,就辗转着送给了三姨。三姨给她取名叫‘萍’,隐喻着母女萍水相逢之意。
如何哺育孩子,三姨一窍不通,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有母亲给她做榜样。母亲给小妹喂什么,三姨就给她的小萍喂什么。农村里没有好白面,母亲就匀出一盆标准粉送给她。我们吃供应粮的领不到好小米,三姨就把他家的小米端过来。母亲不论给小妹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多带出小萍的那一份。三年自然灾害的艰苦岁月里出生的小妹和小萍,不但没有患上营养不良、消化不良的病症,反倒发育得都很健壮,靠的是母亲千方百计的精心喂养,得益于母亲烙的开胃健脾的小面饼。
过小年的时候,小妹已经十个月大啦,吃腻了面糊、炒面,闻着大人们饭菜的香味,急着往饭桌子上爬,不管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填。母亲怕小妹吃伤了脾胃,就和上半碗面,擀出如今的龙须面那样精细的面条,再卧两个荷包蛋,掺些青菜末,淋两滴香油,撒一点细盐。面条刚煮好,三姨抱着小萍也进了屋。两个小女孩香喷喷的面条吃得高兴,开始咿呀学语地冒话,小妹学会了叫‘妈’,小萍学会了叫‘娘’,到一周岁的时候,竟然把母亲这个大娘叫成了‘娘妈’。以后的30年,小萍每次见到母亲,都娘妈、娘妈地叫得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