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六七岁时。不知怎的,食物一下子变得匮乏,粮油肉蛋,样样都实行配给。阿九满篮子小菜提回来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篮底只有一把瘪答答的青菜,两块巴掌大的豆腐干,一条两指宽的带鱼。这就是全家人一天的伙食。外公是个大吃客,一生就‘好’一张嘴巴。如今天天清汤寡水,吃得眼睛翻白,下嘴唇都耷了下来。每日清早即起,揣了一把钱钞,到苏州河边寻索,跟乡下人讨价还价。末了,做贼似地提了一只蒲包里的老母鸡回来,吩咐阿九:快点杀掉,不要出声响。一砂锅鸡汤在灶上还未炖熟,老头子就急不可待地揭开锅盖,撕下一条鸡大腿,也不顾烫嘴,蘸了点酱油就啃起来。可是,就算出了高价买,能觅到的货色还是越来越少。外公在河边兜了一上午,回来提兜里只摸出几枚鸡蛋,一把茼蒿。阿九则去熟食店排队等开门,晚去的话,叉烧,红肠,糖醋小排骨都卖光,只剩下白切猪头肉,猪头上的毛都没拔净。实在没办法,只好有啥买啥,猪头肉买回来,先用小镊子一根根拔去毛,再回锅红烧。外公一辈子贪吃,现在吃不着山珍海味,红烧猪头肉也吃得满口流津。姆妈一向嘴刁;猪头肉——那是黄包车夫吃的,她才不要吃成猪头猪脑的样子。
小学里老师讲;苏联人在逼我们还债,毛主席周总理都不吃肉,全国人民同甘共苦,一定要争这口气。所以她家还有猪头肉吃,已经算是好煞哉。
姆妈常不安分,吃饭吃到一半,摔下饭碗,带了她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一杯可可,火柴盒子那么一方蛋糕,店堂里好坐半天。连最后一点奶油星子都吃光舔净,服务员要翻白眼了,才怏怏地回来。很快,吃高价奶油蛋糕也要糕饼票了。全家配给的票证,不够姆妈一个礼拜花用。老头子常常为此跟女儿拌嘴,饿急了的人,不管父女之情,彼此恶言相向。阿九夹在中间做和事佬,结果两头不讨好。
姆妈口口声声:此地没法过了。有个同学五几年去了香港,三搭两搭搭上,向派出所递交申请,要到香港去。
她家如此,毛爸一家的凄惶可想而知。四个萝卜头本来就肚大嘴馋,如今常年不见荤腥油水,连粥饭也要扣克了吃,饿得眼睛发绿,一天到晚想从什么地方弄些吃的来。猴头跟一帮子野蛮小鬼,徒步跋涉过大半个上海,到西郊去偷乡下人的甜芦粟,刚灌荚的蚕豆,在地里掘手指头般粗细的山芋。农民伯伯则用粪勺盛了大粪汁,天女撒花般地泼过来,洒得那帮小赤佬一头一身粪尿淋漓。马头为了鸽食,去偷粮店的珍珠米,捉牢之被送去学堂,吃了警告;功课不好又偷东西,再犯就要开除。毛爸的气性也不比以前,小赤佬外头犯了事,被人寻上门来,也只是骂几句辣块妈妈算数,动手教训亦是要花力气的,肚皮瘪答答的人哪有这份心思。
阿九有时在她兜里放些糖果糕饼,说肚皮饿时点一点饥。她有次分了点给狗头猪头,不想从此惹事上身。常常在弄堂口,猴头狗头猪头三兄弟截住她,问她讨要吃食。有的话,她也就给了。有时实在没有,小赤佬们情急之下会动手搜她口袋,翻她的书包。她又害怕又尴尬,还不敢告诉大人。可巧有一次被阿九撞见,三个萝卜头围了她动手动脚。回来细细地问出缘由,不由得面色铁青:强盗抢啊?这几个小鬼头要死快哉。
阿九一向会做人,上门告状前,先在家翻箱倒柜,找出饼干箱底的两斤陈年面粉,打了三只鸡蛋,撒了一把葱花。摊了几张鸡蛋饼,喷喷香地携了到骑楼去。乘小赤佬们甩开腮帮子大嚼之际,阿九悄悄地跟毛爸把缘由说了,并说:我瞒了她外公,毛爸奈清爽个,老头子最宝贝这个外孙女了,晓得之要跳脚哉。
毛爸脸上讪讪的:这贼猴子的皮又痒了。转身作势要去拿板腰带。猴头多少精怪?从阿九进门就知道没啥好事,看在有吃的份上才留在屋内,一面大嚼鸡蛋饼,一面一只眼睛斜瞟着。此时一见要挨打,一个箭步蹿出门去,三跳两步就不见了踪影。毛爸把腰带往墙角一摔,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阿九听:老啰,管不了啰。
在这场席卷全国的饥荒中,上海还算好的。居民虽面有菜色,但最基本的粮油没断过供应。街头巷尾有时出现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敲开居民的后门,苦苦哀求一口剩饭剩菜。情景堪怜,可是居民自家也不宽裕,粮食更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如果有亲戚来吃顿午饭,晚上举家就要吃粥。对讨饭者,实在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阿九空有一手烹饪绝技,可是也变不出鸡鸭鱼肉来的。在如此急景凋年,顾了家里四张嘴,也没什么余力来帮助这些饥民。
外公原来就好吃,现在则变得猴急。吃上一顿炒猪肝会得眉开眼笑,多吃一顿蒸茄子就要发蠹头脾气,像小孩子一样。如果几天没吃到称心的饭菜,他就会坐立不安,面色发臭。常常问阿九讨几两粮票,到四马路的面摊上去吃大肉面,说是饿得吃不消,非要加点油水不可了。四马路就是福州路,老上海人叫惯了不曾改口。路上大小商店林立,大饭店多,却少有人踏进门去,多是在外张望,过个干瘾。小面摊也有。外公常去吃的一家是夹在福州路和九江路的小饮食店,十来张脏兮兮的桌面,上置脏兮兮的筷筒,酱醋。供应阳春面,八分钱一碗,三两粮票。素交面,一角两分一碗,小馄饨,一角钱,大馄饨,一角五,大肉面,一角八分一碗。说是大肉,其实只有薄薄的一片,吃客小心地用筷子挟起,说笑这家大师傅的刀工厉害,肉竟可切得这般薄,风再大些,就可以刮走哉。外公欢喜去这家面馆,是因为掌厨的师傅也是他的小同乡,有一次搭上了话,从此外公去的话,那块‘大肉’就比较厚扎些,汤头里的油水也多些。
有时,外公也会带了她去吃碗小馄饨,自己摘了罗宋帽,埋了头呼噜呼噜吃面,蒸笼头上冒着热气,吃得满面怡然。店里人多,买了筹子的客人就立在坐客的背后,一面抽烟,等候座位。一个不小心,烟灰掉下来,正好落进坐客的后脖颈里。被烫着的人跳起身来吵相骂,辣块妈妈的。一时间店堂里热闹无比,顾客都伸长头颈,饶有兴味地看把戏。她略一分神,面前还剩半碗的小馄饨即刻被一双乌黑的手捧走,急回头,却吃了一惊;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目光无神,把个乱蓬蓬的脑袋埋在碗里,用乌脏的手抓着勺着,连馄饨带汤囫囵吞下肚去。
外公在回家的路上还会嘀咕:好好的一碗馄饨,吃还未吃了······意思是责怪她没有看好碗中食。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除了长期周济毛爸一家。每年最热的几天,买担西瓜,切开放在天井里招呼四邻八舍来吃。阿九烧了时鲜菜肴,他会盛了分送给邻居‘尝尝味道’。家里也常有客人来往,外公总是殷殷留客,奉其所有,尽欢而散。过去的外公虽然嘴馋好吃,但大方豪爽,也不失讨喜。两年多来缺肉少油的日子,就把他变成一个斤斤计较,只顾了一张嘴巴的糟老头子。
外公没事时,喜欢和阿九谈论现今从市场上消失了的食物,进而谈到这些菜肴的烹饪方法,再回忆最后一次吃这道菜时有啥人在座,烧得味道如何,吃客评价又如何:老早吃的红焖对虾有手掌般大,现在看不见了。虾子海参要用鸡汤小火闷,鲜得落眉毛。鲥鱼季节短,只有四月份桃花汛的十来天功夫,要用网油裹起来蒸的。清炒鳝糊上桌还哔噗作响,下饭最好了。老张家别的菜马马虎虎,一道火腿鸡丝煨鱼翅倒是绝活,现在吃不到了。王伯伯屋里厢则擅长烧扬州菜,味道还好,我只嫌他太清淡了些。大小姐小辰光到人家屋里吃饭,菜倒没吃几口,只顾拣了大块的叉烧喂给枱底下的狗。大闸蟹现在是老价钿了,原来一块洋钿一大蒲包,尽吃不动气,我最多一趟吃了六只,三雌三雄,吃得舌头都破了,吃不完还可以拆蟹粉,炒蛋,吃夜宵。挖一勺来拌面,味道也鲜得来。老正兴的刀鱼面,已经长远不见了。听说现在刀鱼都出口去了,实在想不通,外国赤佬哪能会得吃刀鱼?骨头介多,噎不死他们?长远没吃羊肉了,以前穷人家三九天里也要买条羊腿,羊肉萝卜砂锅炖了,撒一把青蒜,火热滚烫,再咪点老酒御寒。你晓得吗,黄包车夫吃的糟钵头是猪肺猪大肠,猪脚蹄,猪尾巴,落脚货,最便宜了。不过,偶尔来一客,味道也不错的······
外公可以无穷无尽地无轨电车开下去,绘声绘色,过足瘾头,把自己说得口水直流。阿九开始还跟他虚应接嘴,后来烦了,说:老头子,阿好不要再捏鼻头做梦了。现在啥辰光?饭吃饱,就好煞哉。
外公就讪讪地:做做梦,又不犯王法······
外公的梦想是顿顿吃大餐,而姆妈最大的梦想是到香港去,申请一直没批下来。一趟趟地跑派出所,脚骨都要跑断。户籍警只是冷了脸,问道:搞不懂为什么你好好的社会主义国家不蹲,要去香港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姆妈头颈一犟:个人选择,又不违反国家政策,可以吧。人家便毒毒地看她一眼,不耐烦地打官腔:那你回去等吧。不要老来这里问东问西,我们工作交关多,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
姆妈有一批和她志同道合,天天发梦到香港去的朋友。社会青年,新疆逃回来的,装病不服从分配的大学生,或有父母亲眷在海外的。这些人家里都有些闲钱,有件把泊来品来掼派头的;一辆老是掉链条的蓝岭脚踏车,手腕上戴只表面发蒙,走一天慢三分钟的罗兰克斯。平日吃吃白相相,打打桥牌,淘淘旧货,孵孵咖啡馆。那时上海的咖啡馆屈指可数,除了海员俱乐部,凯司令,德大西餐馆,还有一家在南京西路同仁路的拐角,叫上海咖啡馆,简称上咖,隔壁就是静安区公安局。这帮朋友常下午在上咖聚集,女的带副绒线,有结没结,听人讲山海经。自有一批消息灵通人物,泡在上咖一下午,消耗的口水比吃进的咖啡还多。讲得最多的就是;谁最近批出来了,投奔她二娘舅的连襟的堂兄弟的过房爷,日内就要动身去深圳。前年到香港去的阿三头回来探亲了,人模人样地住在国际饭店,那套行头,花衬衫牛仔裤火箭式船鞋,啧啧······真叫做乌龟吃大麦,看得人眼乌珠都要落下来了。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去香港,不仅是梦想,已经是一种信仰了。香港不但有自由,还有应有尽有的物质享受,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猪油罐头,麦乳精,金装巧克力,人头马白兰地,喇叭裤,尖头皮鞋,好莱坞电影,交谊舞会,跑马赌狗,随你声色犬马或者闷声发大财。想做啥就做啥,都不用担心被送去新疆,不用担心注销户口,不用担心街道居委会寻麻烦。
要担心的只是一桩事体,要会得赚钞票。不过,听说上海人过去的,没有不做老板的。上海人头脑活络,再没钞票,也要门面做足。刚到就在旺角租间写字间,壁橱大小亦足够了。西装瘪三先做起来,挟只公文包,里厢放叠草纸,像煞有介事地去跟人谈生意。中午出去喝杯丝袜奶茶,吃客叉烧饭。等到有点名堂了,掮一块港商的牌头,参加两届广交会,跟大陆做进出口生意,鸡头鸭脚,赚多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未婚的上海女人,长相还说得过去的,不是麻皮跷脚羊癫疯,都是奇货可居。无论上海男人还是香港男人,觅宝一样地觅。上海女人白皙,秀气,见过世面,会得打扮自己,能干兼旺夫。你看娶了上海太太的男人大多数都发了,在美华新邨买了房子,五百平方英尺。写字间搬到中环,女秘书请一个,英文书院毕业倒还在其次,面孔一定要是平塌塌的,狐狸精不能上门。等到银行里有了头寸,九龙码头造起仓储,囤积居奇,卖空买空。如此这般,太太就可以在家享福,早晨指挥了菲佣拖拖地板,洗浴室,烫被单衬衫。下午出去做头发,逛街购物,晚上照例是有饭局的,之后总有麻雀牌局,或者舞会,菲律宾洋琴鬼伴奏,蓬嚓嚓,蓬嚓嚓······
这些人谁都没去过香港,都是道听途说,想当然,没有的都是好的,饮鸩止渴,隔灶头饭香,探出墙头的红杏,纵欲的诱惑,出人头地的奢望,编织出泡在上咖这群青年人虚幻但又五彩缤纷的梦想。
姆妈沉溺其中,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虽然三十出头,小囡也有了。但人生得后生,风韵犹存。先申请探亲访友过去,到了那边就活络了,单身男人,不管高矮胖瘦,年老年小,凭她这等姿色,捉牢一个总没问题吧。等到身份办出,再申请女儿过去。实在没办法,就是做人家的外室,也要留下来等大赦。等拿到身份,一年回来探次亲,出出风头。平时有外汇寄回来,也算对得起家里人了。
这样想多了,不由得身处幻觉之中,觉得已是准香港人了,要摆出些香港人的派头了。先是打扮向香港人看齐,结果弄得隔壁弄堂的老裁缝忙煞,拿了家里旧衣裳,要他照香港画报上的式样改,领口要开,腰身要收,屁股要包紧,裤脚管要小。裁缝师傅的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昏头昏脑开了几天夜车,终于大功告成,画虎成猫。姆妈穿了奇装异服喜滋滋地招摇过市,既然被你们叫成‘妖怪’了,干脆一妖到底,最好妖得你们下巴骨落下来托不回去。
姆妈倒也不是一点正经事也不做,上学时学的俄语,老早还给老师了。现在要改换门庭,从头开始学英语。上海有的是老牌教会大学的毕业生,如圣约翰,如沪江,如东吴大学。有些英文底子,但是出身,教育背景受限,不受人民政府重用,英文再好,也似锦衣夜行。在家闲赋吃老米饭的也不少,闲来荡荡襄阳公园,跑跑淮海路国营旧货店。如今有人上门拜师,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遂一口应允,谆谆教导。甚至自己编写教材,John go to school. Mary go to home. John meet Mary at street, they become friends。
市面上好像在渐渐化冻了,对上海人来说,小菜场就是风向标,饭桌就是晴雨计,粮食没那么紧张了,副食品供应多了。苏州河边,乡下人卖老母鸡也不必畏畏缩缩了。阿九又可以烧点时鲜小菜了,外公又有口福好享了。民生的土壤一旦松动,人的精神也活跃起来。
可是,姆妈去香港的申请还是没有批下来。
一口气还未喘完,文化革命倒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