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神相伴的日子
[本文1998年10月1日發表於美國《世界日報》]
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一年多,剛滿二十二歲的我,在新疆建設兵團被農七師黨委定為「現行反革命份子」,接受「革命群眾監督勞動改造」。白天掃地倒痰盂,晚上寫檢查,每星期幾次批鬥會。
1967年10月1日,林彪在天安門向廣場上百萬革命鬥士宣布:「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毛主席領導下已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被走資派竊取的無產階級政權又回到了革命人民手中。
林副統帥說得好:政權就是鎮壓之權。
10月3日,鎮壓反革命大會在我所在的農七師七一中學大操場舉行行,一個僅兩萬人口的小地方,六千人大會規模空前。
剛列隊進場,席地而坐,台上的喇叭就叫道:「各單位把三反分子、地富反壞右,押到台前來!」我被押到會場前方,各單位的批鬥對象都集中在台下,五六十人排成一行,低頭麵向廣場,誰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陽秋的毒日直曬頭頂,全場革命群眾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一遍又一遍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遍又一遍高誦毛主席語錄。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不落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直到三個五花大綁的反革命由手持步槍的戰士押上台,全場才靜了下來。
幾個身著舊軍服的公檢法革命領導小組頭目走到台前聲嘶力竭:「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率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廣場四周六個高音大喇叭傳來互相幹擾的尖音:「無疆無疆無疆……,健康健康健康……」
宣讀的罪名千遍一律,「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以毛主席為首的中央文革,猖狂反對無產者專政,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判詞更是千遍一律,「為捍衛毛主席和中央文革,捍衛無產階級專政,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判處反革命分子某某有期徒刑 XX 年!」
第一個,八年。
第二個,十五年。
輪到第三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他是當地中學的數學老師,一個稚音未脫的女學生上台發言:「我們由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紅小兵,心向紅太陽,心明眼亮,一眼就看出他走路的樣子像電影裡的國民黨兵。」造反派一查,果然他小學時就參加過「國民黨童子軍」。他不但不服,竟狡辯說童子軍就是今日的少先隊,在一次批鬥會後,他喝得爛醉,把一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石膏像綁在身上,「裝瘋賣傻」,革命群眾破門而入,把他按倒在地踩上兩隻腳。主席的石膏像這反革命份子壓碎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全場高呼:「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打倒劉少奇,砸爛劉鄧陶的狗頭!」「保衛毛主席,保衛中央文革!」地動山搖,響徹雲霄。
死囚聽判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喉嚨被麻繩緊緊勒住出不得聲,隻發出困獸般的哀嚎。
四個戰士一擁而上,揪住胳膊在頸後插上一支長條木板,就像我們在《竇娥怨》法場一幕見過的那樣,連拖帶推到台下一角,戰士在他腿彎狠狠一腳,死囚雙膝跪下,戰士舉槍抵住他的頸項。
全場六千觀眾鴉雀無聲,伸長了脖子,我想起魯迅在小說《藥》中的描寫:「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著。」六千雙眼睛射出飢渴的期待,期待那鮮紅滴血的饅頭,期待那振奮人心的槍聲。全場屏息靜氣,死一般的靜,隻聽見台前十幾麵紅旗在風中唰唰的飄動,過了一秒,兩秒,傳來沉悶的「砰」一聲,卻並不像在電影中聽過的那麼清脆響亮。
散會了,各單位須排隊從死者麵前走過,以收「壯革命者誌氣,滅反革命威風」的最大效果。撲倒在地的死者被戰士拉起翻轉,仰麵躺在地上,睜著無神的雙眼,半開的嘴裡咬著一棵草,粗布囚衣被掀起到肩,露出胸口的彈洞,一股暗紅的血流從創口湧出,斜過凹陷的腹部,在腰下的地麵匯成一灘。
女同誌們雙手掩麵疾步跑過,而我們這些特意被安排來看殺雞的猴子,不敢不看,也不敢快行,低著頭挨個在死屍前緩步走過。
毛澤東說,對反革命「殺掉一批,關押一批,改造一批」。我將在哪一批,明天是否會輪到我?
文革結束後,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發表的正式文件《建國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事實》披露:「一九八四年五月,中共中央經過兩年七個月的全麵調查、核實,重新統計的文革有關數字是:四百二十萬餘人被關押審查;一百七十二萬八千餘人非正常死亡;十三萬五千餘人被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死刑;武鬥死亡二十三萬七千餘人,七百零三萬餘人傷殘;七萬多個家庭整個被毀。」
人類歷史上有哪個勢力曾造成過如此滅絕人性的屠殺,有哪個政府曾造成過如此慘烈的人道災禍?這是死神在你身邊的時代,這是偉大的毛澤東時代。
轉眼三十九年過去了,我仍時時想起那法場的一幕。那個枉死的中學教師也許早已家破人亡,也許已經獲得了平反,也許他的兒女已記不清父親的模樣。
那些昔日的學生,現在都已成家立業,為人父母,是否有人還會想起死在他們手中的老師,內心喚起一絲內疚和懺悔?
(1996年4月18日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