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读书做笔记的人, 充满了灵气的小说《围城》,钱先生一生都在读,从国外名牌大学读到国内的阶级斗争时期,一直读到死,他都没有能够从书的材料里钻出来,从来没有像鲁迅那样以自己独立的人格与生命的热血面对现实世界发一句来自自己心灵的声音。
任何繁浩复杂的学术思想,最后都离不开人的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独特感受,而生命的体验一定是文化的体验。如果一个天才的生命体以极其独特的方式在体验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在体验着一种生命,那么,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重新诠释这个世界。
从钱钟书的博学到维特根斯坦的思想
许锡良
应该承认钱钟书先生有渊博的学问,仅他的读书笔记资料集《管锥编》,所表现出来的学识之广博,眼界之宽阔,浏览之繁浩,阅读之细致,很难再有人能够超出其右。能够有如此心境读书做笔记的人,现在实在再难找到一个。就这一点来说,你必须佩服钱钟书先生做学问的崇高境界。
但是你很难相信他同时是有思想的人。钱钟书的读书笔记做得可以算得上是非常经典的。但是,除了研究钱钟书的学者在资料上的需要外,我们很难从这些笔记中得到什么新思想。因为,笔记,所记录的东西,原本应该是思考的材料与思考的起点才是。可是,钱先生一生都在读,从国外名牌大学读到国内的阶级斗争时期,一直读到死,他都没有能够从书的材料里钻出来,从来没有像鲁迅那样以自己独立的人格与生命的热血面对现实世界发一句来自自己心灵的声音。
钱先生一生都在做冷冰冰的学问。在他的学问里从来没有人生百态的冷暖情怀。他一生都在冷静地注释着,抄录着,当然有时也调侃几句。他总是在按照各种类别收集着,而且一生不知疲倦。许多收集不是因为有学术思想价值,而是因为时代的久远,仅仅是因为古,即使是文字垃圾,在钱先生看来,因为是古的,所以,就充满了神秘感。而不惜费了热血与生命去完全耗费在这冷冰冰的古老的文字上。
钱先生的研究方法与学术兴趣,显然是有历史来源的。那就是中国文化最黑暗的时期,大兴文字狱时兴起的乾嘉学派,一些读书人,为了避免因文字狱而遭来横祸,而搞起了十分保险的义理、考据和词章之类的学问,而且所考的多是不会引起现实痛痒的文字的来历。比如孔乙己式的“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种写法之类。
因此,钱先生一生都在读,所读之广,使人难以望其项背。可是当这些读书笔记整理成册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注释,却不会有几个人去认真读的。除了几个靠研究“钱学”吃学术饭的人外,真正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不会很多。幸亏钱先生还有一部充满了灵气的小说《围城》,否则人们真要以为钱先生离开了前人的书本就无法写作与思考了呢。关于钱先生的有文字而无灵魂,更无热血的学术,我就简单说这几句。
说钱钟书的读书做学问,自然让我想起那个出生于奥地利钢铁大王富豪家庭,终身有点神经质,读书不多,却终身思考不断的维特根斯坦。他继承了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大笔遗产,但是,他从剑桥回到老家奥地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一笔遗产全部捐献出去。然后自己在乡村里搭建一个小木屋居住。他全部的家财只需要一张床,几把躺椅。他过的生活之简单,可以说是与上帝最近的。就他们学习与思考的方式而言,如果与钱钟书先生比较起来,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维特根斯坦一生丰富而富有传奇的经历,学过工科,当过机械师、工程师、建筑设计师,当过兵,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作过战俘,却能够把战壕当作哲学思考的静地。他也发明过喷气式发动机,对数学终身保持浓厚的兴趣,研究过数学与逻辑学,精通音乐,善于演奏,甚至有当大型音乐指挥家的能力。还当过六年的乡村小学教师,医院护理及看门人,然后转入哲学领域。但是,应该承认他一生读书不多,兴趣也经常转移。
芬兰赫尔辛基大学教授,作为剑桥维特根斯坦教授职位的继承人、曾经与维特根斯坦有密切交往并专门研究的冯.赖特先生这样说到维特根斯坦:“严格说来,维特根斯坦不是一位学问家。他的气质与典型的学者不同。”“他把他的整个灵魂都置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之中。他的生活是一次持续的旅行,怀疑则是他心中的推动力。他很少回顾他先前的见解,当他这样做时,通常是为了抛弃这些见解。”(冯·赖特《维特根斯坦传略》,收集于《知识之树》,三联书店出版,2003年1月版,第187页。)他也“从来没有系统地阅读过哲学经典著作。他只阅读那些能够使全身心投入的东西。”(同上书,第188页。)
但是,应该承认他是一个世纪性的天才。他的超凡脱俗,既使是在西方文化圈子里也是一个特例。他的思想在西方被称为“维特根斯坦骷髅”,以此来说明他的思想学问与其成长的文化圈子的分离状态。许多思想家的思想观点,都能够在历史上找到其根源或者基础,但是,维特根斯坦却几乎找不到他究竟属于思想史上的那一派。
他几乎不属于任何一派,却又任何一派都不可以绕过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可供人研究,却无法让后人继承。他就像一个顶尖级的孤岛,人们攀爬上去了,但是,再也无法爬得再高一些,也不可以平行地再往前走哪怕只是一小段路。维特根斯坦一生几乎很少阅读,但是他终身都在不停地思考。少量的阅读,也只是他思考的催化剂而已。他思考的方式就是作笔记,但是与钱钟书的笔记方式几乎完全不同。他不用许多语言写作,只用自己熟悉的母语写作。也不作读书札记,而是思考札记。
一句一句下来,几句话就那样连成一段,完全是通俗化的日常语言,但是读完后,你几乎完全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偶尔也会有格言警句出现。但是,大多是日常语言。他的第一部哲学著作《逻辑哲学导论》居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写成的。那种轰轰的枪炮声里竟然并不会影响维特根斯坦思考与写作。
与钱钟书长期埋心于哈佛与牛津、剑桥的图书馆读书写读书笔记相比,维特根斯坦对环境的要求实在不高。他那样三五句成一段的写作方式,实在也用不着钱钟书式的图书馆及笔记本。但是他的写作风格常常是“风格明了,文句结构坚实舒展,节奏自如。但是这些句子经常具有深藏在语言表面之下的内容。许多极端在维特根斯坦那里汇合了。”(同上书,第189页。)
也就是说维特根斯坦既有语言的简明性,又能够保持思想的复杂性。为了方便,维特根斯坦还常常用自己设定的密码写作,这种天书,除了他自己知道外,不再有人知道。有一个调侃这样写作方式的说法是:当初写作时,只有上帝与我知道它的意思,现在只有上帝知道它的意思了。维特根斯坦的写作就有点这个味道。他是一个一直挣扎在精神病的边缘的人。他的思想,常常令他快要陷入精神分裂的边缘。这种性格与思考的方式,大概只有尼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之相比。
维特根斯坦是一个极具天才的人。天才总是最接近疯子,或者有时干脆就是疯子的。他在这个世界上以自己独特的生命感受世界,重新用自己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的一切。他特立独行,无拘无束。他对前人的思考成果完全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去重新估量它们的价值。一个社会的文化是以天、地、人三者的互相关系,经过几千年人们的探索、思考衍生出来的。
但是,像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天才,他重新用自己的生命再去对这个世界作出重新的审定与体验。他怀疑以往一切的哲学问题的存在,他怀疑现在一切价值。他要用他思维之剑,重新去解剖那些包裹在语言下面的思想。他宣布不存在所谓的哲学问题,凡是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凡是不能够说的,就必须保持沉默。他把所有的知识智慧之树全部作了一次修理,只保留一根树杆,然后让这棵知识智慧之树干,重新在大地上长出新枝。
他数次出入英国的剑桥大学,居然以研究生的身份领衔于剑桥的哲学界与思想界,他的导师、世界大师罗素、魏斯曼、摩尔经常自觉地为他们的学生维特根斯坦,记录他的口授笔记。而这三个思想大师,在当时世界学术领域都具有非凡的声誉。堪称是天才。但是,维特根斯坦是他们天才中的天才。特别是那个摩尔大师,他自觉地充当起记录维特根斯坦散步时的喃喃自语的记录者来。导师就那样替学生记录着一大本笔记。生怕有一点宝贵的思想被遗忘了。
对维特斯坦,学术界,特别是哲学界从来是有多种解读方法。他实在太厚实了。不同的学术流派都可以从他的片言只语中得到启示,但是,又都无法解开维特根斯坦这个谜。许多人在谈到维特根斯坦的时候,只是限于他的特殊的人生经历,及特立独行的生活与思考方式,还有他那些极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人们能够谈论的,模仿的也就是这些。但是,人们实际上从来没有能够深入到他思想的核心之处。所有的思想、学术都有根柢,都有源流,甚至都有风格上的继承。但是,维特根斯坦没有,他似乎就是上帝直接派来的天使之一。
以我个人的直觉,在近现代的西方,上帝曾经直接派来过尼采、爱因斯坦,第三个就是维特根斯坦。其他思想大师,无论其成就多大,思想多深刻,都是沿着学术之路,一步步爬出来的。马克思的思想虽然有独创,但是仍然无法抹去三个源头的痕迹,他在经济学上传承亚当.斯密、李嘉图,在政治思想上传承于欧文、傅立叶、圣西门等几个共产主义的空想家,在哲学上直接借鉴黑格尔。师徒关系的线索非常明显。世俗的天才往往就是如此产生的。但是只有上帝直接派来的天才感觉似乎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
任何繁浩复杂的学术思想,最后都离不开人的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独特感受,而生命的体验一定是文化的体验。如果一个天才的生命体以极其独特的方式在体验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在体验着一种生命,那么,他可以用自己的生命重新诠释这个世界。就像维特根斯坦那样,给他以基本的逻辑,以复杂的世界,再给他一个极具天才的头脑,他就可以重新演绎出一种全新的思想来。
几个音符就可以在他的脑袋中重新变成新曲,几个基本的机械原理,就足以让他重新发明一种新的发动机,或者建构一种风格独特的建筑。他的思想给许多学术流派以许多启示,甚至重新激发一个学术流派的生命活力,但是他的思想又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他的思想就像一个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总在激发别的思想,却本身并不融合到里面去。
维特根斯坦的天才,其实是一种文化的天才。尼采、爱因斯坦与维特根斯坦,甚至马克思、哈耶克、波普尔、弗洛伊德等等众多的天才,都是从这种文化中产生的。这种繁星迭出的天才闪现,不得不使人对这片神奇的土地表示惊叹。这些天才,有时看起来即使没有任何继承的思想,是从天上降临的,也是这样一种文化养育的结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呢?那是一种惯于仰望天空的文化。
一个仰望天空的文化,才会从天空中掉下天才。这天才人物总是生活得那样超凡脱俗,那样特立独行!应该承认,这样的人,即使在西方文化中,也是月朗星稀的,但是这个社会正因为有了他们,才使人们在世俗的忙碌中,心存一份敬畏,心存一份超脱,才会使人能够不时地沉静下来,得以清理清理自己的心灵世界。
钱钟书先生的博学是中国读书人的榜样,也可以说是最高境界了。可拥有那样的学问目的仍然是想在世俗的世界里占据一个世俗的功名地位。他的博学正如中国特色的乾嘉学派一样,常常是恶劣的思想环境所逼迫出来的。
一个连写点读书笔记都要被检查定罪的民族,学术的最大成就也就只能是钱钟书式的博学。这种博学就像一间房间里放着品种繁多的塑料花一样,看似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实际上,毫无生命气息,这种博学是企图用更多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文字垃圾来掩盖一个需要独自审视的心灵世界。博学的钱钟书先生与读书不多的维特根斯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谈谈,实在有点意思。
2007年9月18日
注:内容转载自公众号:许锡良看世界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374-982729.html 此文来自科学网王飞跃博客,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