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们刚住进赫府的时候,就发现这外院虽是冷清,但一方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马厩,里面有两匹马,一红一白。听管家说,它们都是家里养了好多年的,年龄大了,早没力气闹了,所以是极温顺的。一开始,绣娘们背后议论说这富人家也是瞎讲究,竟让她们在和牲口一处的院子里准备二小姐的嫁妆,这小姐知道岂不是被气死。可后来很快发现,这马敢情是被伺候得极小心的,养的油光发亮,马槽里面的料一日三换,马厩里早晚都有人打扫,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味道都难得闻出来。可是不管怎样,牲口总是要跑跑溜溜才能长得壮的,这两匹马却是鲜有人带它们出去,虽是安静,但不免少了些鲜活气儿。
赫三爷继智的归家却让马厩一改往日冷清的情形。他每天一大早都会带着马去周围的林子里转上个大半天,回来后还要一遍遍的洗涮,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和它们有说不完的话。原来,这两匹马是继智的宝贝,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父亲买了送给他,他还记得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时隔经年,父亲仙去,大哥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二哥本就不好动,巴不得成天窝在家里唱曲听戏,这两匹马也由原来的小马驹儿长成了老马。儿时和父兄们一起驰骋猎场的欢快童真一去不返,但水一样逝去的时光如同一只无影剑,把那时的情形刻成一幅画,清晰可见却触不可及,想起来只能对着它长吁短叹。这两匹马维系了继智对少年时代所有的怀念和梦想。母亲知道他的心思,在他出门读书的时候一再保证会让人好生伺候着他的宝贝,一定不会有闪失。尽管如此,他每次一到家,都要好好和这两匹马亲近一番,好像是要把那些不在家的日子再补回来。
继智在院子里碰到石静香,对着她微微一笑。静香开始的时候愣了一下,其实是因为他穿了一身便服,脚上还蹬着长筒马靴,一点看不出来那天晚上身着学生装的模样,不过静香马上想起来这就是有过一面之缘,曾给她解了围的赫家三爷,不禁有些感激地说:“原来是三爷,那天的事真是多亏了你。”
继智大咧咧的摆下手,“小事情不值得一提。我那个二妹就是那么个脾气。不过她平时并不是那么不懂事儿,那天正赶上她心里不痛快。”
继智这样一说静香便觉得不过意了,“我该给二小姐道歉的。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做下人的。”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下人?你们帮她做嫁妆,怎么就变成下人了?”
静香听了没吭声,心里有些吃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继智短短的几句话说得她的心里暖暖的。她只有在家里和哥哥弟弟一起的时候才可以感到她是自由的,即便是后来随哥哥到了王家,她都一直觉得自己像个下人。她是王家换亲娶的媳妇,和下人有分别吗?现在,她们这几个绣娘不过是在赫府里帮忙做活儿,领工钱,不是下人又算是什么呢?有谁告诉过她,她不是个下人?
第二天晌午,继智拉着马回马厩,发现静香在那里,已经把地上那层脏的干草收拾干净,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净的草,见了他,说,“现在天凉了,地上的草多一点马才能觉得暖和”,说着接过缰绳,熟练地系在马桩上,打了个结实的结。继智上下打量着她,看她手脚麻利,轻车熟路,感到有些意外,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干这些?家里有马?”
静香听了笑出声来,露出一口玉米粒一样整齐的贝齿,“我们村子里就是庄稼院儿,有马,骡子,驴,还有牛,都是给人干活儿拉车的,哪有你这马这么尊贵?” 静香一指马槽里的食料,“瞅瞅,这些都是上好的紫苜蓿,吃多了不动光长膘儿,你这马这么养还能跑得动吗?”
继智觉得更是惊奇,“噢,这你也知道?都是伙计们干的。平时我不在家,我妈让他们好好养,他们就只会上料。”
“我们那里的山上也有紫苜蓿,割下来晒干做草料是最好的,马吃了管饱禁饿,农忙的时候要多给它们才干得动活儿的。”
见静香还在低着头收拾着马厩,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了细汗,继智说:“好了好了,这里我来弄吧,你还得去做那些针线活儿,做这些事情手会变粗的。”
静香听罢没有推迟,便放下手上的东西,说:“那好吧,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绣花了,还一堆事儿呢。” 不过临了还是加上一句,“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说道多,说的还不是地方。干活儿手不会变粗,不干活儿的手笨着呢。”
静香头也不回,一溜烟儿的向绣房的方向赶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干嘛非要抽空赶去马厩里帮忙收拾。她更想不清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男人说那么多的话,况且还是这赫府的三少爷。也许,她什么都没想,一切都是简简单单,这个人让她感到没有任何拘束,虽然只是初相识。
继智看着静香的背影,轻轻的笑着摇摇头。这是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女人?他还记得小时候,妈妈一见到姐姐和妹妹大声说笑就会教训她们,“笑不露齿,笑不露齿”。两个女孩子倒背如流的大唐《女论语》他还记得几句:“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 他见到的女子大多是那个样子,还有不少加上了一双缠足的三寸金莲,压根儿谈不上摇曳生姿,只是缩头缩尾。要不然,就像妹妹一样的大小姐脾气,动辄火气能冲上天,害得周围的人对她们如同豆腐掉灰堆,吹不得,拍不得。而刚刚见过几面的这个女人如此不同,笑的时候开心得毫无遮拦,忙碌的时候手脚利落的与男人别无二般,没有了拿捏造作,娇憨无邪得仿佛不带一丝凡尘。到底,他遇上了怎样的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