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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五月,夏雨恋爱了。
他在广场遇到了她,天气正在渐渐变热。她是北医护理系的女生,穿着一身洁白的护士服,有着银铃一样的笑声。
有一天,他俩会偷偷跑回来。他把她带到这段废弃的铁路旁。他们沿着铁路向前走,走出很远。开始两人站在不同的铁轨上并肩走,然后,两人从铁轨上下来,隔着铁轨,踏着碎石,默默地走。他告诉她这里曾经离奇地死过一个女人,她却问他这条铁路通到哪里?通到哪里?这可把他问住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条铁路会通到哪呢?然后,他俩又不说话了,她再次站到铁轨上,站稳了才向前走。这一回,他也踏上同一条铁轨,跟在她的身后走,然后,她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她转过身,他就吻了她……
他们很快陷入热恋。第一次和她做爱时,她下面流出血,很疼。当一股剧痛撕开了她的身体时,她就死死抱住他,声音颤抖,说:别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分手了。分手后,夏雨一个人又回到了那段废弃的铁路旁,想到了他在这里第一次亲吻她,然后,又想到了在这里风曾经翻动着他的诗集,而翻不过去的那一页恰恰就是沃伦的《给我讲一个故事》:那时是接骨木莓开花前的季节,因此它们要去往北方。那声音,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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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夏雨意识到,在他大学的记忆里,那几个月是一片空白。他不愿意想起。但他无法忘记,最后他被妈妈从广场拉回了家,就像其他的那些北京的孩子们一样。他回到家里放声大哭,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回来的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了。这时妈妈的出现拯救了他,使他由一个懦弱的逃兵变成了一个光荣的幸存者。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从家里跑了出来,就再也没有能回家。也是在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从那一夜他再也不会热血沸腾了。那个晚上改变了中国至少整整两代人,让他们成为了一种朝生暮死的经济动物。他对一些事情永久地失去了热度。或许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而活着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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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和沈菲回到北京。下飞机坐进出租车时,小峰向沈菲笑笑。沈菲问他怎么了?小峰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窗外。车行驶在北京的街上,北京的道路变得宽阔得夸张。但路不是越宽越好吗?北京或成都,他想这真是一个富于魔力的国家,一个富于魔力的时代,这里让一个人那么容易地产生挫败感,也让一个人那么容易地产生成就感,这是一个人物辈出的时代,一个眼花缭乱的时代,一个喧嚣大笑淹没了叹息哭泣的时代,一个将叹息哭泣也变成喧嚣大笑的时代,然后又把所有的叹息哭泣喧嚣大笑都迅速遗忘或者忽略掉,再接喧嚣大笑的时代。北京或成都……小峰看着窗外暗自感慨。
窗外正值春天,高速路的空中飘满了一团团球状虚浮的杨絮,脏兮兮的,密密麻麻悬浮在淡黄色的空气里,车从中穿过,杨絮就水平地向后飞去。很久以前小峰在《北京晚报》看到一则新闻,题目是“十万公杨进京城”,说北京解放后种了很多杨树,但都是母杨,性别严重失衡,由于没有公杨,春天杨絮就特别多,所以那年准备引进十万棵公杨来解决这个性压抑的问题。那十万棵公杨现在在哪儿?小峰纳闷儿。没有引进,还是仍然不能满足北京的那些母杨亢奋的性欲?小峰浑身痒痒。他知道,这是一个性压抑的问题。
车子开进小区,远远地看见老妈正站在外面等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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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老妈做了一桌子的饭菜。这几天在成都吃得太精彩,回家一看老妈做的饭菜,小峰有点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妈厨艺一点进步也没有啊,仍然是一片混乱,缺乏理念,忽略细节,简直像一场农民起义。本来饭桌上气氛温馨融洽,但没想到接下来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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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的父亲,文斌;母亲,文秀,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也打了大半辈子。他俩生活在一个斗争的年代,盛行你死我活,绝不妥协。文秀常对小峰感慨,后悔嫁错人,羡慕那些和睦的夫妻。小峰记得过去的那些年里,母亲争吵到最后总是威胁着要离婚,然后爸爸就怕了。后来连小峰都看不下去父亲的窝囊样,心想既然天天吵架干脆就离吧。那个年代离婚难,但也不是没有离的。可奇怪的是有一次爸爸好像真的想离了,但妈妈又好像害了怕。那一段他们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但不久战火又起。一切如故。小峰对于争吵真的是怕了。
文斌在家里是长子,下面有五个弟妹,都听他的话。父母都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的农民,而他从小爱读书学习好,所以在家事事都由着他做主。连文斌这个名字也是他后来自己改的。文斌从小受溺爱,长大对弟妹关爱,对父母孝敬,但他们都要听他的话。
文秀在家里是老小,有四个哥哥,都是膀大腰圆种田的汉子,老实厚道,宠着这个妹妹,所以文秀从小在家是绝对的说一不二,家里家外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哥哥们都是好人啊,老实,不怕吃苦,但不爱学习,所以最终在家里做了一辈子农民,等看到妹妹进了城,做了幸福的城里人时,羡慕已经晚了,一辈子就这么定了。
靠聪明勤奋,文斌、文秀终于成了城里人,从此拥有了城市户口,这并不容易。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那些年他们吃了苦,是咬着牙把一批一批的同学甩在身后,把那些人都抛进了身后遥远的农村烈日下的麦田里。而他俩现在是城市户口啦,有单位,有工资,有分配的住房,(尽管小,每次分房都打破了头,)而且有公费医疗,而且,他们还是在北京,首都,伟大祖国的心脏,这让他俩感觉特别的幸福!
两个人心地是善良的,但脾气暴烈,像两座兵工厂,生活在一起,不知疲倦永无止息地向着对方点射,扫射,投掷手榴弹,毅然地扳动火焰喷射器。后来小峰认为:斗争是他们那一代人获得幸福的途径。不过,小峰觉得自己的父母本质上还是农民。(小峰知道这种说法不准确,或者不正确,但能表达他想说的意思。)虽然他们已经住进城市,有着城市人的户口,他们受过教育,大学毕业,但有知识没文化,有技术没思想。在那些年,他们积极上进听党的话,反右时就反右,反左时就反左,今天批这个人,明天又批那个人,林副主席被写入宪法,他们就都挥舞起印有伟大战友的红色语录,林副主席机毁人亡,他们就撕碎野心家的照片痛批野心家。直到当邓小平复出又迅速倒台后,文秀才似乎有所察觉,这些年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斗,怎么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但这个想法刚一说出来,就被文彬厉声呵骂住。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文秀立即一声不吭了。直到粉碎四人帮,文秀才哼出这一声,她冷笑文彬没有头脑,说她早就看出有问题了。改革开放后,父母的教导变成:不要去管国家的事,不要谈论政治,自己学好本事挣钱,每天开开心心就得啦!也就是说:孩子,能活着你就知足吧。感谢党!在上大学时,一有学生运动,老妈马上就把儿子扯回家来。好在儿子就在北京,没有出过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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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争吵的原因是这样的:
在国外的生活,让小峰有了一些不同的思考,知道了一些不同的事情,回到祖国,很多话急于想说给别人听。但能说给谁呢?在沈菲家,小峰很拘束,事事小心,不多说话,不多发议论,而且那些官场、商场上的人物,又个个能说而且会说。他们都见多识广,去过一次英国就能给小峰介绍半天的伦敦。
今天回家了,小峰没心思吃饭,却急着给老爸老妈讲起在国外所听到的那些内幕消息,权力斗争,官员和他们的子女如何腐败。(但这个问题小峰也不能多说。)群发事件日益增多,食品安全,产品安全,环境恶化,民族矛盾,尤其是社会的不公,法制的缺乏,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丧失,和人的自由尊严被摧残。总之,一肚子的话。可是没有想到父母对他说的,既无兴趣,更不认同。小峰说什么都遭到老爸的反驳和训斥。最后争论变成了抬杠,爷俩越说越急。儿子说社会不公,老子就说我们在国内每天都挺开心啊,你看看电视里大家都多高兴啊;儿子说经济堪忧,老子就说GDP都世界第二很快要超过美国了,(小峰冷笑,于是讥讽道:中国是一个靠GDP的数字维持幸福感的国家。但餐桌上没有人回应他,仿佛大家都不理解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峰更加生气);儿子说腐败,老子就说我们现在可比过去有钱多了,生活太好了;儿子说吃的都有毒,老子就说那怎么小区里现在那么多长寿老人啊;儿子说现在社会动荡,老子就说那美国安全啊?天一黑你敢上街溜达吗?后来,小峰怒气冲冲地说:你们都被洗脑了!老爸同样怒气冲冲地回道:我看你是被美国给洗脑了。别忘了,你就是拿了绿卡,入了美国籍,你也还是个中国人!你爸是中国人,你爷爷是中国人,你有了儿子也是中国人。老妈这时也说:儿子啊,那个新闻联播放的都是录的像,还能是假的啊?那全世界的人不是都能看到嘛。这么大个国家,哪能在新闻里联播里做假啊?老爸还在说:中国的报纸骗人,美国的报纸就不骗人了?我看你是英语没有学好,看不明白吧!(小峰从小不爱学外语,为此还挨了不少打。)你不要管别人挣多少钱,反正过去一快到月底就没钱了,现在我们的钱每月花不完。小峰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老爸厉声喝道:你们一辈子受着奴性教育,到现在还以做奴才为荣!沈菲一把把小峰拉了一个趔趄,涨红脸说:小峰你怎么能这样对父母说话!然后又对文彬说:爸,您别理他。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沈菲批评了小峰。小峰觉得有口难辩,又不愿认错。于是,叹了口气,却对沈菲说起,自己的父母虽然在家里家外脾气都不好,可从小总是教育他要夹起尾巴做人。小峰说,人类在进化中尾巴都消失了,可咱们中国人还老要夹着尾巴。说,当初咱们中国人可能是由一种夹尾猿进化来的。咱们中国人就容不得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个性,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观点。而一个人在社会上活到中年,所学会的所有的人生智慧总结起来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小峰说,他对他们的教导一直非常不屑。可是,不幸的是他却从小被弄成了一个特听话的老实孩子。在暗地里淘,可是不敢和老师公开争辩,不敢唱反调。见了人就会咧着嘴没完没了的傻笑,直到今天都还是这样。沈菲听得不耐烦,打断他,说:回国了,别老说中国人中国人的。小峰说,那应该怎么说?沈菲倒一时语塞。于是说:不管怎么样,不能那样对你的父母。小峰于是又是一声叹息。
其实,发飙之后,小峰后悔不已。想到自己在沈菲家时,所有人对沈菲的父亲都是恭恭敬敬唯命是从,什么爱听才说什么,自己也是彬彬有礼处处小心,而现在自己一回来却对父母这种态度,他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但又总觉得他们愚昧固执,一时心里又是自责又是气恨,只好闷头吃饭,但吃不下。他想过两天去实验室时看来也别说祖国不好了。回中国就骂美国不好,回美国就夸中国富裕,这样两边讨好,每个人都喜欢。
晚上躺在床上,沈菲很快就睡了,小峰却睡不着。今天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在他发怒之后,父亲居然沉默了。小峰注意到父母亲虽然仍时时相互指责埋怨,但已经不再有真的怒气了,而是话语间透露着一种关爱。他想:父母老了,真的老了,再也没有力气争吵了。现在他俩需要相互偎依扶持着,才能走完人生这最后的一段路程。“少时夫妻老来伴”,真是这样的啊!唉,人生不经混啊!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小峰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