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矫情·五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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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客厅里的矫情

 

   不过客厅里的谈话已接近尾声。卡佳很激动,尽管神态很坚决。阿廖沙和霍赫拉科娃太太进去的时候,伊万站起来要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阿廖沙不安地看了看他。具体来说,这儿给阿廖沙解决了一个问题,解开了一个近来使他感到痛苦、不安的谜。约一个月前,人们就接二连三地而且从各个方面暗示他说二哥伊万爱着卡佳,而且主要的是真想从米佳手里“夺走”卡佳。直到最近阿廖沙还觉得这是荒诞不经的,尽管这使他很感不安。他喜欢两个哥哥,对他们这种争夺感到害怕。可是米佳昨天却突然自己直接了当地向他宣布,说伊万的争夺使他高兴,这在许多方面可以帮他米佳的忙。帮什么忙呢?帮他跟格鲁申卡结婚吗?可是这一举动,阿廖沙却认为是绝望的下策。在这一切之外,阿廖沙直到昨天晚上还毫无疑问地相信卡佳在热烈地固执地爱着米佳,不过只是相信到昨天晚上。此外,他不知怎么总觉得她不会爱伊万这样的人,她爱米佳,就爱他现在这个样子,尽管这种爱情是十分奇怪的。昨天看到她跟格鲁申卡的场面,他忽然有了另外的看法。刚才听到霍赫拉科娃太太说的“矫情”,他几乎吓了一跳,因为他凌晨迷迷糊糊醒来时,显然因为想起了梦境,也说过:“矫情!矫情!”他一宿梦见的都是在卡佳家里见到的那个场面。如今霍赫拉科娃太太竟直接了当地肯定说:卡佳爱伊万,不过她出于某种游戏,出于“矫情”却故意欺骗自己,用对米佳的为了报恩的矫揉造作的爱折磨自己。听了这话,阿廖沙大为震惊:“也许这些话真是完全说对了!”不过这样的话,伊万的处境会怎样呢?阿廖沙本能地感到卡佳这样的性格是喜欢专权的,但是只有米佳这样的人才能容忍专权,而伊万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只有米佳“为了自己的幸福”(阿廖沙希望这样)尽管需要长期磨练但终归能够在她面前表现顺从,而伊万却不能。伊万不能在她面前表现顺从,而且这种顺从也不能给他带来幸福。阿廖沙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对伊万形成了这样一种看法。如今在他走进客厅的一瞬间这些犹疑和思虑就在他脑海里闪现出来。还有一个想法也忽然不可遏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假如她对两个哥哥谁也不爱,那会怎样呢?”这里我要指出:这些想法近一个月来在脑海里出现时,阿廖沙都感到羞愧,责备自己有这种想法。每次出现这种想法或猜测时,他都在心里责备自己说:“我对爱情和女人能有什么了解,怎能这么武断呢?”可是却不能不想。他本能地理解:这种争夺对两个哥哥的命运实在太重要了,许多问题都取决于这种争夺。“一条毒蛇吞掉另一条毒蛇。”——昨天伊万气愤地这么谈论过父亲和米佳。看来米佳在伊万眼里是条毒蛇咯,也许早就是吧?是否是在伊万认识了卡佳以后?这些话当然是伊万昨天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的,可是不由自主说的就更重要。既然如此,那还会有什么和睦呢?相反,这不是引发家里新的仇恨和敌视的导火线吗?主要的是,他阿廖沙怜惜谁呢?都怜惜吗?他两个哥哥都喜欢,在这么可怕的矛盾对立之中怎么能两个都喜欢呢?在这可怕的混乱中容易迷失方向,可是阿廖沙的心是不能观望等待的,因为他的爱都是要求行动的。他不能消极地爱,一爱起来就会动手帮助。要这样做,就必须有个目标,明确知道每个人喜欢什么需要什么。自然,只有确认目标正确之后才能对他们每人进行帮助。可是如今目标不明确,什么事情都模糊不清,一片混乱。方才霍赫拉科娃太太说是“矫情”!可是在这矫情中他能理解什么呢?在这一团乱麻之中,他什么也不懂!

   一看到阿廖沙,卡佳就迅速高兴地对站起来要走的伊万说:

   “等一会儿!再等一分钟。我想听听此人的意见,他是我无限信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您也别走。”她对着霍赫拉科娃太太补充说。她让阿廖沙坐在自己身边,霍赫拉科娃太太坐在对面,挨着伊万。

   “这里全是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朋友;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她热烈地开始讲起来,声音颤抖着,眼里流着真诚的痛苦的泪水;阿廖沙的心又一下子转到她那边。“您,阿廖沙先生,昨天亲眼看到这......可怕的场面,看到我是什么样子。伊万先生,您没有看到,他看到了。他对我昨天的作为有什么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如果现在再重复昨天的情景的话,我的情感还是跟昨天一样,也会产生像昨天一样的情感,说出像昨天一样的话语,作出像昨天一样的动作。阿廖沙先生,您记得我的动作,其中有个动作还是您亲手制止的......”说到这里,她脸红了红,两眼闪出光芒。“阿廖沙先生,我向您宣布我不能同任何情况妥协。请听着,阿廖沙先生,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否爱。我觉得他可怜,这是爱情的不好的证明。假如我爱过他,继续爱他,那我现在也许不会可怜他,而相反是恨他......”

   她的声音颤抖着,泪花在睫毛上闪烁着。阿廖沙心里哆嗦了一下,想道:“这个姑娘是坦率真诚的,她不再爱米佳啦!”

   “对!对!”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

   “请等等,亲爱的霍赫拉科娃太太,我还没把主要的话,没把昨夜的最后决定说出来。我觉得,也许我的决定是可怕的——对我来说,可是我预感到,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它,一辈子就是这样啦。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经常的大度的顾问,洞察心灵的专家,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伊万先生赞成并夸奖我的决定......  他知道这个决定。”

   “不错,我赞成这个决定。”伊万用轻轻的然而坚定的声音说。

   “不过我希望阿廖沙——啊,请原谅我称呼您阿廖沙,没称呼您阿廖沙先生——,我希望阿廖沙先生现在当着我的两个朋友的面告诉我:我的做法对不对?我本能预感到,阿廖沙,我的亲爱的弟弟(因为您是我的亲爱的弟弟),”她用自己一只滚热的手抓起了阿廖沙一只冰冷的手,慷慨激昂地说。“我预感到,您的决定,您的赞成将使我得到安宁,尽管我非常痛苦,因为我听完您的话将平静下来,心安理得——我预感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您问我什么。”阿廖沙红着脸问道。“我只知道,我喜欢您,此时此刻希望您得到的幸福比我自己的还多!......  可是这些事情我毫无所知......”阿廖沙不知为什么匆忙补充了一句。

   “在这些事情上,阿廖沙先生,在这些事情上,现在主要的是——名誉和义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种最高的东西,甚至比义务还高。心在向我提示这种不可遏制的情感,这种情感不可遏制地吸引着我。不过,一切全在两句话里,我已经决定:即使他跟那个......骚货结婚,”她郑重地说。“那个骚货,我永远永远不会宽恕她;可是我仍然不放弃他!从这时起我就永远永远不放弃他!”她突然冲动起来,带着一种苍白无力的激情说。“这倒也不是说我要跟在他后面,时时刻刻让他看见,折磨他,——啊,不是这样,我要到另一个城市去,随便哪个城市,可是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不倦地盯住他。等他跟她在一起不幸福——这是一定会立即发生的,那就让他来找我,他会找到朋友、妹妹...... 当然,只会是妹妹,永远是这样,可是他终归会相信:这个妹妹真正是他的妹妹,爱他,为他献出了一生。我要争取做到这一点,坚持到底,他终归会认识我,将毫不害羞地把一切都向我倾吐!”她有些狂暴地喊道。“我将是他的上帝,他将向着这个上帝祈祷,——起码为了自己的背叛,为了我昨天因他蒙受的一切向我祈祷。让他终生看到我是终生忠于他、忠于我对他的承诺,尽管他不忠实并且背叛了。我要......  我要变成他获得幸福的手段、工具(不知该怎么说),变成他获得幸福的机器,一辈子都要这样,一辈子,让他终生看到这一点!这就是我的决定!伊万先生非常赞成我的做法。”

   她喘起来了。她也许想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更得体、更文雅、更自然一些,可结果却过于匆忙、过于浅露了。里面有许多年轻的火气,许多表现不过是昨天的余怒未息,不过是她需要矜夸而已;她自己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脸色突然阴沉起来,眼里流露出不快的神色。这一切,阿廖沙马上就都注意到了,心里不觉对她产生了同情。恰在这时伊万又加了一句。他说:

   “我只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换个女人一定会沮丧、做作,可您不。别的女人的做法是不对的,您对。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可是我看您是极其真诚的,因此您对......”

   “可这只是在这一刻......  而这一刻是什么意思呢?充其量不过是昨天的侮辱罢了。这就是这一刻的意思!”霍赫拉科娃太太显然不想干预,但忍耐不住,忽然说出了一个很准确的看法。

   “不错,不错,”伊万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有些激动起来,显然因为他的话被打她断而生气了。“不错,可是对别的女人来说,这一刻只是昨天的印象,也只是一刻,而对卡佳女士的性格来说,这一刻要延续她的一生。对其他女人来说,不过是允诺,而对她来说,则是永远的、艰难的、也许是令她郁悒的但还是要不倦履行的义务。她生活的动力就是履行这种义务。您的一生呢,卡佳女士,将在痛苦地内省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功勋和自己的悲伤中度过;不过这种痛苦会减轻的,会变成甜蜜的回忆——回忆您履行的坚定而高傲的意图,这意图确实是高傲的,而且至少是绝望的,但被您战胜了。这种回忆最后会使您得到完全的满足,而容忍其余的一切......”

   他的话里明显地有一种挖苦的意思,看样子是故意这么做的,甚至不想掩饰自己的意图——故意用这话嘲笑她。

   “啊,上帝,这是怎么回事!”霍赫拉科娃太太又喊道。

   “阿廖沙先生,您说说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想对我说什么!”卡佳喊完,忽然泪如泉涌。阿廖沙从沙发上站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她哭着继续说。“这是因为心情不好,因为昨夜没睡好,可是在您和您哥哥这样两个朋友身旁,我觉得自己是强有力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位永远不会离开......”

   “不幸,我也许明天必须到莫斯科去,要长期离开您......  不幸,这是不可改变的......”伊万突然说。

   “明天去莫斯科!”卡佳的脸蓦地抽搐起来。“不过......不过,我的上帝,这多好!”她喊道。她的声音在转眼之间完全变了,转眼之间眼泪也被赶走,连泪痕也没有了。正是在这转眼之间她身上发生了奇异的使阿廖沙异常震惊的变化:刚刚还是一个由于某种感情冲动而哭泣的可怜的受到欺凌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完全能控制自己、甚至对什么感到极为满意的、好像因某种原因而忽然高兴起来的女人。

   “噢,我不是说您离开好,不言而喻,不是。”她带着社交界的亲切微笑仿佛更正自己的话说。“像您这样的朋友是不会这么想的;相反,失去您,我感到太不幸啦!”她猛然扑到伊万身边,抓起他的两手热烈地握了握。“我说好是因为您在莫斯科可以当面向姨妈和阿加菲娅姐姐讲述我的全部处境,我现在的全部可怕遭遇;对阿加菲娅可以畅所欲言,对亲爱的姨妈要怜悯,不要全说,这您自己明白怎么做。您想象不出来我昨天和今天早晨为了写信憋成什么样子,我想给她俩写一封可怕的信......因为在信里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来......  如今我写起来容易了,因为您可以当面向她们解释。啊,我多高兴!可是我只是对此感到高兴,再一次请相信我。您对我来说当然是不可代替的......  我现在就跑回家去写信。”她突然结束了谈话,甚至迈了一步要往外走。

   “那阿廖沙呢?您不是无论如何希望听听阿廖沙先生的意见吗?”霍赫拉科娃喊道。她的话里可以听出挖苦不满的意味。

   “我没有忘记这个。”卡佳忽然站下说。“您为什么在这一刻对我这么敌视呢,霍赫拉科娃太太?”卡佳痛心地热烈地责难说。“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忘的。我必须听他的意见,而且不仅如此,我还需要他的决定咧!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就是这么渴望听到您的意见,阿廖沙先生......  可您怎么啦?”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无法理解!”阿廖沙猛然伤心地喊道。

   “无法理解什么?”

   “他要去莫斯科,您喊高兴;您这是故意喊的!可过后又马上解释,说您不是高兴他走,而是相反,感到惋惜......失去一个朋友。您这是故意演剧......像在剧院里演喜剧!......”

   “像在剧院里?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卡佳异常震惊,满脸通红皱起眉头喊道。

   “不管您怎么使他相信您失去他这个朋友感到惋惜,可您当他面坚持主张幸福在于他离开......”阿廖沙说完,他好像要喘不上气来了。他站在桌子旁边,没有坐下。

   “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好像恍然大悟......  我知道我说这话不好,可是我要全说出来。”阿廖沙用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说。“我悟到的是,您也许根本不爱我哥哥米佳......从一开始......而米佳也根本不爱你......只是尊敬......  我实在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敢把这些话全说出来,可是总需要有人说真话呀......因为这儿谁也不想讲真话嘛......”

   “什么真话?”卡佳喊道,她的声音里已有一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瞧什么真话。”阿廖沙咕哝道。他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您马上把米佳叫来——我能找到他,叫他来拿起您的手,再拿起伊万的手,把你们的手连在一起。因为您在折磨伊万,只是因为您爱他......您折磨伊万,因为您矫情地爱米佳......不是真爱他......因为您使自己相信......”

   阿廖沙说不下去,停了下来。

   “您......您......您是个小癫僧,您就是这样一个人!”卡佳脸色煞白,嘴唇气得撇着,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伊万蓦地笑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帽子拿在手里。

   “你错了,我的善良的阿廖沙。”他说,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的真诚和强烈的不可遏制的坦率;这种神情,阿廖沙在他身上从来没有见过。“卡佳女士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一直知道我在爱她,尽管我从来没有对她谈起过自己的爱;她知道,但不爱我。我也从来不是她的朋友,一次一天也没有是过:高傲的女人不需要我的友谊。她把我留在身边,是为了不停地报复。她对我进行报复,并通过我报复在这个时期从米佳那儿经常地每时每刻地受到的侮辱,报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受到的侮辱......  因为第一次见面就作为侮辱留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心!我一直只是听她谈她对他的爱。我现在要走了,可是您要知道,卡佳女士,您真正爱的只是他。他越侮辱您,您越爱他。这就是您的矫情。您正是爱他现在这个样子,爱侮辱您的他。他要是改过自新,您马上就会抛弃他,不爱他。不过您需要他,是为了不断检视自己的忠贞而指责他的不忠。这一切都是来自您的高傲。啊,这里颇有自轻自贱的意味,不过这一切都来自您的高傲......  我太年轻,太爱您了。我知道我不需要跟您说这些,要是我什么不说离开您,我的尊严会多些;对您来说,也不那么具有侮辱性。可是我要走得很远,而且永远也不回来了。这是永别......  我不愿坐在矫情的人旁边......  不过我已不会说什么了,全说了......  永别啦,卡佳女士,您不该生我的气,因为我受到的惩罚比您重一百倍,我受到的惩罚就是永远见不到您了。永别啦。我不需要您的手。您过于有意识地折磨我了,我难在此时此刻宽恕您。以后会宽恕,现在不要您的手。Den Dank, Dame, begher ich nichit。1”他苦笑着补充了一句诗,证明他也能背诵席勒的诗,不过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以前阿廖沙是不会相信的。他走出屋去,甚至没有向女主人霍赫拉科娃太太告别。阿廖沙拍了一下手。

   “伊万!”他张惶失措地对着伊万的背影喊道。“回来,伊万!不,不,现在他无论如何不会回来啦!”他又伤心地醒悟说。“不过这怨我,是我开的头儿!伊万说话充满怨恨,不好。不公平,充满怨恨......”阿廖沙像傻了似的喊道。

   卡佳忽然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您什么过错也没有。您的作为像天使一样好。”霍赫拉科娃太太迅速兴奋地对伤心的阿廖沙低声说。“我要竭尽全力阻止伊万离开......”

   她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色,使阿廖沙感到十分伤心;不过这时卡佳突然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

   “我对您有个重大请求,阿廖沙先生。”她直接对阿廖沙说,声调看来是平静的,好像方才真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星期前——是的,好像是一星期前——米佳做了一件过火的不公平的事,很不像话的事。这里有个不好的去处,有个酒馆。在这个酒馆里他遇到了一个退伍的步兵上尉,您爸爸聘用这个上尉办些什么私事。米佳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上尉发起火来,揪住了他的胡子,当着众人的面儿就这么把他拽到街上,在街上还拽了很久,使人家丢尽了脸面,据说这个上尉的儿子在此地上小学,还是个小孩子,看到这种情景,在旁边跑着,哭叫着,替他爸爸求饶,向所有的人求救,请大家保护他爸爸,可是所有的人只是笑。请原谅,阿廖沙先生,回忆起他的这种可耻行为,我不能不愤怒......这种行为只有米佳才能做得出来,在他生气......和激动的时候!这件事,我连讲也不会讲,讲不好......  讲起来颠三倒四。我了解了这个被侮辱者的情况,他是个很穷的人。他姓斯涅吉廖夫。他在服役时犯了什么过错,被革职了,我讲不好,他带着家眷住在这里;全家都不幸,孩子们有病,妻子似乎是魔怔,现在全家陷入极度贫困之中。他早就住在本市,好像干些什么营生,在什么地方当过抄写员,现在突然雇主们一分工钱也不给他。我看了您一眼......也就是说我想——我不知道,我好像糊涂起来——瞧,我想请您,阿廖沙先生,我的最善良的阿廖沙先生,到他那儿去一趟,找一个借口,到他家也就是这个步兵上尉家去——上帝!我讲话多么啰嗦,委婉地谨慎地——只有您会这么做。”阿廖沙脸突然红了红。“把这二百卢布补助费给他。他大概会接受......说服他接受......或者不,怎么说好呢?瞧,这不是对他和解的补偿,不是不让他起诉的补偿(因为他好像想要起诉),不过是对他表示同情,希望帮助他,是我的钱,我的,米佳的未婚妻的钱,不是米佳本人的钱...... 一句话,您会......  我本来可以自己去,可您去比我去好得多。他住在滨湖街,住的是小市民卡尔梅科娃的房子......  求求您,阿廖沙先生,替我把这件事办了,现在......现在我有些......累了。再见......”

   她忽然迅速转身又消失在门帘后面,阿廖沙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他想请求原谅,想责备自己——反正要说些什么,因为他心里装满了话。他非常不愿意什么不说就离开。可是霍赫拉科娃太太抓起了他的一只胳膊,搀他出来了。在门厅里又像方才那样停下来。

   “高傲,能控制自己,但善良,美丽,大度!”霍赫拉科娃太太低声赞叹说。“啊,我多么喜欢她,尤其是有时侯;如今我又什么都喜欢啦!亲爱的阿廖沙先生,您还不知道呢:告诉您,我,她的两个姨——所有的人,甚至丽莎也在内,已经有一个月了,天天希望并且祈祷上帝使她跟你们喜欢的米佳分手,因为他不想理睬她,丝毫不爱她,要她嫁给伊万——伊万是个有教养的极好的青年,爱她甚于世界上的一切。我们甚至制订一整套密谋呢。甚至我不离开此地也与这件事有关......”

   “可她哭啦,又受到了委屈!”阿廖沙喊道。

   “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阿廖沙先生。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反对女人,赞成男人。”

   “妈妈,您在教坏他,毁掉他。”门里传来了丽莎的尖细的声音。

   “不,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的过错太大了。”阿廖沙冲动地喊着;他没有感到安慰,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难当,甚至羞愧得用两手捂起了脸。

   “相反,您的行为像天使一样,像天使一样。我要千百万次重复这句话。”

   “妈妈,为什么他的行为像天使?”又传来丽莎的声音。

   “我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切突然认为她爱伊万,”阿廖沙继续说,似乎没有听到丽莎的问话。“所以就说了这种蠢话......现在会怎样啊!”

   “谁?怎么啦?”丽莎喊了一句。“妈妈,您大概想把我急死。我问您,您不回答。”

   这时使女跑进来了。

   “卡佳小姐情况不好......她在哭......歇斯底里,在闹呢。”

   “怎么回事?”丽莎喊道,声音已变得惊慌起来。“妈妈,这是我要闹歇斯底里,而不是她!”

   “丽莎,求求你,别喊,别要我的命啦。你还小,大人知道的事情你不应该全知道。可以告诉你的,我会跑回来全告诉你。啊,我的上帝!我就去,就去......  歇斯底里,这是好兆,阿廖沙先生,她闹歇斯底里好极啦。就该这样。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反对女人,反对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泪。尤莉娅,跑去告诉我马上去。伊万先生这样离开,全怨她自己。可是他不会去莫斯科。丽莎,求求你,别喊!啊,是的,你没喊,是我喊,原谅妈妈,可我兴奋,兴奋,兴奋哪!阿廖沙先生,您看到啦,伊万刚才走的时候多么富有青春朝气啊,把那些话说完就走了!我认为他是老气横秋的学者、院士呢,可他突然那么热烈、坦率、富有青春朝气,毛手毛脚而富有青春朝气,这一切那么美妙,那么美妙,就像您......  而且还引了一句德文诗,哎,真像您!我要去啦,要去啦。阿廖沙先生,快去完成她的委托,快些回来。丽莎,你不要什么吗?求求你,一分钟也别缠阿廖沙先生,他马上就回到你身边......”

   霍赫拉科娃太太终于跑去了。阿廖沙临走以前想开门看看丽莎。

   “不必啦!”丽莎喊道。“如今不必啦!就这么在门外说吧。为什么您成了天使?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因为我做了可怕的蠢事,丽莎!再见。”

   “不许您这么走!”丽莎喊了一句。

   “丽莎,我心里非常难受!我马上回来,但我心里非常非常难受!”

   他跑出了门厅。

 

 

 

 

 

 

 

 

 

附注:

1.女士,我不贪图你的恩典(德文)。引自席勒叙事诗《手套》。诗里讲的是骑士德罗热爱上美丽的库尼贡,库尼贡为了考验德罗热的爱情,把手套扔进斗兽场里,要德罗热去取出来。罗德热从猛兽当中把手套取出来扔在库尼贡面前,库尼贡要对他表示爱情,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译文见钱春绮译《席勒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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