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预审·三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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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心灵的磨难之一

 

   却说米佳坐在那里,用惊疑的目光环顾着在场的人,听不明白人们对他说的话。他猛然站起来,高举双手,大声喊道:

   “我没有杀人!这人不是我杀的!我父亲不是我杀的......想杀,但没有杀!不是我!”

   他刚喊完,格鲁申卡就从帷幕后面跳出来跪到警察局长面前。

   “这是我,我该死,我有罪!”她满脸泪水,向在场的人伸出两手,椎心泣血地喊道。“他是为我杀了人!......是我把他折磨到这种地步!我也折磨过那个可怜的被害的老头子,是为了发泄我的恨,才闹到了这步田地!我有罪,我是罪魁祸首,我是主犯!”

   “不错,你有罪,你是主犯!你疯狂,你堕落,你是罪魁祸首!”警察局长用手威胁着她吼道;不过他马上就被迅速果断地制止住了。检察长甚至用两手抱住了他。

   “这样就毫无秩序啦,马卡罗夫先生。”他喊道。“您简直是在妨碍侦查......扰乱工作......”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采取措施,采取措施,采取措施!”侦查员也可怕地激动起来。“否则简直不能工作啦!......”

   “一起审我们吧!”格鲁申卡继续狂喊着;她仍然跪在那里。“把我们一起处死吧,即使上刑场,现在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格鲁申卡,我的生命,我的亲人,我的圣母!”米佳扑到她跟前,跪到她身旁紧紧抱着她。“你们别信她的话,”他喊道,“她什么罪也没有,跟杀人毫无关系!”

   他后来回忆说,当时几个人把他从她身边拖开,她突然被带到别处,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坐在桌子前面。旁边和身后站了几个胸前带铜牌的人。桌子对面沙发上坐着侦查员,不断劝他从桌子上的杯子里喝点儿水:“这会使您清醒,这会使您心情平静下来,别怕,别担心。”——他极其客气地补充说。而米佳却忽然——米佳记得这一点——对他的两个大戒指非常感起兴趣来:一只是紫晶的,另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鲜黄色,透明,闪光异常美。他后来久久地感到奇怪,回忆说这两只戒指甚至在预审的可怕时刻都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的目光,所以他不知为什么目光离不开这两枚戒指,不能把这种跟他的处境毫不相配的东西忘掉。米佳的左首,晚会开始时马克西莫夫坐的地方,现在坐着检察长;米佳的右首,当时格鲁申卡坐的地方,现在坐着一个身穿一件像猎装似的很旧的上衣、面色红润的年轻人,他面前摆着墨水瓶和纸。后来表明,这是侦查员带来的书记。警察局长站在房间的另一端靠窗的地方,卡尔加诺夫也在那个窗旁,坐在一把椅子上。

   “请喝点儿水!”侦查员已柔和地重复十次了。

   “喝过了,先生们,喝过了...... 先生们,那就......施压吧,判刑吧,决定我的命运吧!”米佳可怕地瞪着眼睛盯着侦查员喊道。

   “这么说,您断然肯定令尊费奥多尔先生的死跟您没有关系?”侦查员柔和而执拗地问道。

   “没有关系!对于另一个老人的流血,我有罪——但这不是我父亲。而且我痛哭!我打死了,打死了一个老人,并把他...... 可是不能因此要我对另一个人被害负责,为另一桩可怕的血案负责,因为我跟这桩血案没有关系...... 先生们,这指控是可怕的,好像是当头一棒!然而是谁打死的我父亲呢?能是谁呢,假如不是我?奇怪,荒谬,不可思议!......”

   “可是有个人能够杀害......”侦查员刚要说,检察长(他是副检察长,可是我们为了行文简洁将称他为检察长)向侦查员递了个眼色,便对米佳说:

   “您不必为老仆人格里戈里担心。您会知道他还活着,醒过来了,尽管根据他的证言以及您现在的供词可以断定您把他打得很重,他无疑还活着,起码医生这么说。”

   “还活着?这就是说,他活着!”米佳拍了一下手,忽然喊道。他满脸焕发出欢快的光芒。“主啊,我感谢你根据我的祈祷为我这个罪人和恶棍所行的神迹!......不错,这是根据我的祈祷,我祈祷了整整一夜!......”他说罢,画了三次十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我们就是从这个格里戈里那里得到关于您的重要证言......”检察长刚要说,米佳就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分钟,先生们,求求你们,只一分钟,我到她那儿去......”

   “不行!在当前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行!”侦查员险些要喊起来,他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米佳已被几个胸前带铜牌的人抓住,又坐到了椅子上......

   “先生们,真遗憾!我只是想到她那儿去一会儿......想告诉她,彻夜使我心痛的血已洗刷干净,我已不是凶手啦!先生们,她是我的未婚妻嘛!”他忽然环顾着大家兴奋而虔敬地说。“哦,谢谢你们,先生们!你们在一瞬间就使我获得了新生,复活了!......这个老人在我三岁被遗弃以后曾抱过我,在澡盆里给我洗过澡,是我的亲爹呀!......”

   “这么说,您......”侦查员刚要开口。

   “先生们,请再等一分钟。”米佳打断他的话,把两个胳膊肘支到桌子上,用手捂住了脸。“让我稍稍想想,让我喘口气,先生们。这一切太令人震动啦,人不是鼓皮嘛,先生们!”

   “请您再喝点儿水......”侦查员轻声说。

   米佳把手从脸上拿开,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充满朝气,他整个人好像一瞬间全变了。他讲话的声调也变了:他又是跟这些人平起平坐了,这些人都是他昔日的熟人,就像出事以前昨天他们在哪个社交场合聚到了一起似的。不过顺便说说,米佳刚到我市的时候,在警察局长家里也受到过热情接待,但是后来尤其是最近一个月,米佳几乎没有到局长家里去过,局长遇到他时——比方说在街上——厉害地皱起眉头,只是出于礼貌才点点头;这一点米佳是看得很清楚的。跟检察长的交往就更加泛泛了,不过米佳有时极其恭敬地去拜访神经质而爱幻想的检察长太太,他甚至自己也不明白干吗要去拜访她,而她却亲切地接待他,不知为什么她直到最近还对他感兴趣。跟侦查员,他还没有来得及交往,然而遇到过,还谈过两次——两次谈的都是女人。

   “涅柳多夫先生,我看,您是个极其高明的侦查员。”米佳忽然快活地笑起来说。“我现在要亲自帮助您。哦,上帝,我复活了......请不要见怪,我跟您讲话这么随便。况且我有些醉了,我要坦率地告诉您这一点。涅柳多夫先生,我好像有幸......有幸遇到过您,在我的亲戚米乌索夫家里...... 先生们,先生们,我并不觊觎跟各位平起平坐,我明白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坐在你们面前的。我......要是格里戈里告了我......那,那我自然具有可怕的嫌疑!可怕,可怕——我理解这一点嘛!不过现在谈正事吧,我准备好啦,我们转眼间就结束,因为,请听我说,请听我说,先生们。因为我既然知道自己没有罪,那我们自然可以转眼间就可以结束。是这样吧?是这样吧?”

   米佳的话说得又快又多又急又激动,似乎真是把眼前的听众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记下您断然拒绝对您的指控。”侦查员郑重地说完,转身对书记低声口授该记录什么。

   “记录?您想把这记录下来?好吧,记录吧,我同意,完全同意,先生们...... 不过您瞧...... 等等,等等,这么写:‘他打架闹事有罪,重伤可怜的老人有罪。’另外,我自己知道,我在心灵深处有罪——不过这不必写了。”他猛然转身对书记说。“这已属于我的隐私啦,先生们,这跟各位没有关系,我指的是这些心灵深处的事...... 但老父亲的遇害跟我没有关系!这是很奇怪的指控!这完全是奇怪的指控!我给你们证明,你们马上就会深信不疑。你们会哈哈大笑的,先生们,你们自己将笑自己的怀疑!......”

   “请冷静些,卡拉马佐夫先生。”侦查员提醒米佳说,显然他想用自己的镇定战胜米佳的癫狂。“在我们继续审问之前,假如您同意回答的话,我希望先听到您肯定这样一个事实:好像您不喜欢已故的费奥多尔先生,跟他有什么旷日持久的争执...... 起码一刻钟前您在这里还声称甚至想打死他,您喊道:‘没有打死他,可是想打死他!’”

   “我喊过这话?唉,这可能,先生们!不错,不幸我想打死他,有许多次曾这么想......不幸,不幸!”

   “您想过。您是否同意说明一下您为什么对您的父亲这么仇恨呢?”

   “先生们,有什么可说明的呢!”米佳阴沉地耸了一下肩膀,低下了头。“我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感情嘛,全市都知道——酒馆里所有人都知道。前不久在修道院佐西马长老的禅房里,我还说过...... 那天傍晚并且打过他,险些没把他打死,当时还发过誓,说还要来把他打死,有证人在场...... 噢,有一千个证人!我喊了一个月,人们都可以作证!......事实俱在,事实在说话,在喊叫,可是,感情,先生们,感情,这却是另一回事。瞧,先生们,”米佳皱起了眉头,“我觉得,感情的事,你们无权问我。你们尽管大权在握,这我懂,这是我个人的事情,内心的事情,我的隐私,可是......由于我以前没有掩饰过我的感情......比如说在酒馆里,对所有人都说过,所以......所以现在也就不把它作为秘密咯。瞧,先生们,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罪证是可怕的:我对所有人都说过要打死他,现在他突然遇害: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不是我呢?哈哈!我原谅你们,先生们,我完全原谅你们。我自己万分惊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不是我,那究竟是谁杀害的他呢?难道不是这样吗?假如不是我,那会是谁呢?是谁呢?先生们,”他忽然喊道,“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们告诉我:他是在哪儿被杀害的?他是怎样被杀害的,用什么凶器、什么方法?请告诉我。”米佳用眼环顾着检察长和侦查员快速地问道。

   “我们发现他倒在地板上,仰面朝天,在自己的书房里,头骨被击碎了。”检察长说。

   “这真可怕,先生们!”米佳猛然打了个冷战,臂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手捂住了脸。

   “我们继续谈方才的问题。”侦查员打断米佳的话说。“您究竟为什么这么仇恨您的父亲呢?您好像当众声称过是因为争风吃醋?”

   “不错,是争风吃醋,可是不单是争风吃醋。”

   “金钱争执?”

   “不错,也因为金钱争执。”

   “好像争的是他在移交遗产时似乎少给了你三千。”

   “何止三千!还多,还多,”米佳喊道,“六千多呢,也许一万多呢。我对所有人说过,喊过!可是我决定,既然如此,那就只要三千算啦。我非常需要这三千......因此我确定地认为他装在信封里放在枕头下面准备给格鲁申卡的那三千是他侵吞我的,因此,先生们,我认为这些钱是我的......”

   检察长向侦查员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并对他不被察觉地挤了一下眼。

   “对这个问题,我们还要谈。”侦查员立即说。“现在先请允许我们记下这点:您认为那个信封里的那些钱是您的。”

   “记吧,先生们,我明白这又是我的罪证,可是我不怕罪证,我自己给自己提供罪证。听到啦,我自己给自己提供罪证!瞧,先生们,你们好像把我当成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啦。”他忽然阴沉忧郁地补充了一句。“跟你们谈话的是个高尚的人,是个无比高尚的人,主要的是——请不要忽视这一点——这个人尽管做过无数可鄙的事,可是他依然是个无比高尚的人,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心灵深处,一句话,我表达不出来...... 我终生痛苦,就是因为我渴望高尚,是为高尚而受苦的人,是像第欧根尼似的 1 打着灯笼寻求高尚的人,而一生做的却是卑劣的事,像我们大家一样,先生们......不对,像我一个人一样,先生们,不是像大家,而是像我一个人,我错了,像我一个人,像我一个人!......先生们,我的头痛。”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瞧,先生们,我不喜欢我父亲的长相和他的厚颜无耻、吹嘘、践踏一切圣物、嘲笑别人、不信上帝。这一切都令人作呕!不过如今他已死了,我的想法也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

   “不是不同,是惋惜不该那么仇恨他。”

   “感到后悔啦?”

   “不是后悔,不要记这点。我自己长相就不好,先生们,我自己就不很漂亮,因此我也没有权利认为他长相可憎,就是这样!这大概可以记下来。”

   说完这些话以后,米佳忽然变得异常忧郁起来。在回答侦查员的过程中,他的脸色本来早已开始越来越阴沉。正在这时忽然又爆发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场面。问题是格鲁申卡刚才被带走了,但并未带走很远,只是被带到跟正在进行审问的这个蓝色房间只隔一个房间的那个房间里去了,这是个只有一个窗户的小房间,紧挨着夜里跳舞欢宴的那个大房间。她坐在这个房间里,暂时只有马克西莫夫陪她,马克西莫夫大惊失色,胆战心惊,紧挨在她身边,好像在她旁边寻找庇护似的。门口站着一个胸前戴铜牌的庄稼人。格鲁申卡哭着,当痛苦得无法忍受时,她猛然跳起来,拍了一下手掌,高声喊着“我好命苦啊,好命苦啊!”冲出房间向米佳奔去,事情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来得及截住她。米佳听到她的嚎叫,浑身哆嗦起来,跳起来,吼着,不顾一切地迎着她奔去,像疯了一样。他们又没能到一起,尽管他跟她已互相看到了。米佳的两手被人们紧紧抓住:他拼命挣扎着,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拽住他。格鲁申卡也被人拽住,米佳看到她被带走的时候喊着向他伸出了双手。这场面结束以后,他清醒过来,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在桌子前面,面对侦查员,向侦查员和检察长喊道:

   “她有什么过错,你们干吗要折磨她?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检察长和侦查员开导他。这样过了约莫十来分钟,离开了一会儿的警察局长匆匆进屋激动地大声对检察长说:

   “她被带到楼下去了。先生们,你们是否允许我对这个不幸的人说句话?当着你们的面,先生们,当着你们的面!”

   “悉听尊便,马卡罗夫先生。”侦查员回答说。“在当前情况下,我们毫不反对。”

   “米佳先生,听我说,老弟,”马卡罗夫开始对米佳说起来;他的激动的脸上表现出对不幸者的热切的几乎是慈父般的同情。“我把您的格鲁申卡女士亲自带到了楼下,交给了店东的女儿,小老头儿马克西莫夫如今寸步不离地跟她在一起;我把她劝好了,听清啦?——我劝她,安慰她,开导她,说你需要为自己辩白,因此她不应该干扰你,不应该使你烦恼,否则你可能昏头昏脑地说些不正确的供词,你明白吗?唉,总之,我的话,她理解啦。老弟,她是个聪明人,善良,她还要吻我这个老头子的手呢,为你求情。她自己请我来告诉你,要你不要惦记她;亲爱的,你也应该让我告诉她,说你已安静下来,并为她感到欣慰。这样,你应该安静下来,你要理解这一点。我对不住她,她是基督徒的心肠,不错,先生们,她为人温顺,毫无过错。那么,卡拉马佐夫先生,我怎么对她说呢?你会安静地坐着吗?”

   这个好人说了许多废话,可是格鲁申卡的悲痛,人的悲痛,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善良的心,甚至眼圈里还噙着泪水。米佳站起来,扑到他身边。

   “请原谅,先生们,请原谅,请原谅!”他喊道。“您是天使心肠,马卡罗夫先生,我替她谢谢您!我一定,一定安静,一定快活,请您千万费心转告她,知道她有您这样一个保护天使,我快活,快活,甚至马上要开始笑了。我马上就结束,一脱身马上就去找她,她会看到,让她等着吧!先生们,”他转身对着检察长和侦查员说。“我现在跟你们披肝沥胆,推诚相见,我们转眼间就把问题结束,快快乐乐地结束,——最后我们是要笑的,对吗?可是,先生们,这个女人是我心灵的女皇!哦,请允许我说这话,我向你们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是在跟一些无比高尚的人打交道:她是我的光明,我的圣母,但愿你们能知道!你们听到她喊‘上刑场也跟你一起去’啦。可我给了她什么呢?我是个穷光蛋哪,为什么这么爱我?我是个笨拙可耻的畜生啊,而且长着一副可耻的面孔,值得她这么爱吗?值得她跟我去服苦役吗?她为我刚才跪倒在你们面前,她是个高傲的人哪,况且她毫无过错!我怎能不崇敬她,不像方才那样吼着朝她奔去?哦,先生们,请原谅!不过现在,现在我得到安慰啦!”

   说完,他倒到椅子上,用双手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不过这时流的已是幸福的泪水了。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老局长很满意,而且检察长和侦查员好像也很满意:他们感到审问马上就要进入一个新阶段了。送走了警察局长以后,米佳简直快活起来了。

   “好吧,先生们,我现在完全听你们吩咐。而且......假如不是这些枝节问题,我们马上就会达成共识。我又提到枝节问题。我听你们吩咐,先生们,可是我发誓,我们需要互相信任——你们对我信任,我对你们信任——否则,我们永远也结束不了。我是为你们才说这话的。谈正事吧,先生们,谈正事吧,主要的是不要翻腾我的心灵,不要用一些无用的问题折磨我的心灵,请只问事情,我马上就使你们满意。让枝节问题见鬼去吧!”

   米佳喊完,审问又开始了。

 

附注:

1.第欧根尼(锡诺帕的)(约前404—约前323) 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传说他白天打着灯笼到处走,人家问他做什么,他回答说“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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