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短篇小说) 上

良辰静夜心无尘,对花倾情恨有身。已知飞红无悔意,手把枝头数青春。听风已见羽展翅,荆柯摇曳相握云。明朝踏马随君去,来生相逢笑颜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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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如出生时的努力。来时的路,我们都自知自明。

 

徐阿圆从餐馆回到租住的公寓,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她用钥匙小心地开启了房门,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住在这套公寓里的人们。即便是温和的春夜里,街上也完全没有了行人,只有偶尔行驶过的车辆一闪而过。这个城市临近海边,海风吹进内陆的地区已经微弱了些,仍然带有一点海里的腥气,这气味非常像阿圆在国内故乡的感觉,好像看到祖父,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出海归来的时候,这些影像模糊而且已经非常遥远了,却因为相似的腥气海味又近在咫尺。

阿圆把灯打开。昏黄的灯光里可以看到,这是一居室的房子,带着小小的独立卫生间,厨房兼客厅卧室也是小小巧巧,只有一张床,一个小圆桌和两把椅子,都是阿圆在车库私人出售时买的旧货。门口的鞋架和衣帽架是阿圆捡来的,只有27寸平面电视是在感恩节大销售时阿圆抢购来的。   

阿圆喜欢看电视,确切地说是中国的电视节目,她借用楼上阿满家的线路。美国的电视节目她不喜欢看,最重要是英语的语速太快,她几乎完全看不懂。小小的壁橱里挂着阿圆一年四季的衣服,平时一年到头她拼命工作,上班只用穿工作服,有限的一点休息时间,阿圆喜欢逛旧货商店,虽然买来的那些喜欢的二手衣服几乎都穿不着。

这已经是第十五年了。

想起那时来路,阿圆的脑子里就有些黑色的雾慢慢升腾起来,她便闭上眼使劲地摇头,大概摇了十几二十下,如果换成画面,仿佛她中了什么魔法一样。她一面摇头一面伸手去摸桌上,她摸索到电视遥控器,熟悉地扬手按开电视,有温润的普通话女声传出来,像一面青玉的画屏隔开了阿圆脑子里的黑雾。阿圆睁开眼睛,电视里是熟悉不过的《爱情保卫战》,里面的爱情导师正在批评台上那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女嘉宾,阿圆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铺着干净碎花床单的硬硬的床上。

好累。

阿圆弯下腰揉着小腿肚,揉了几下,她感到裤兜里那快乐的存在,于是直起腰从裤兜里小心地掏出钱来。

这个月的工资和今天分的小费都在这里了。阿圆心里熨帖,手里攥着那一小捆钞票从床边移到小圆桌边,把钱摊开到桌子上。

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确定门闩已经插好,随手又把椅子顶到门把手上,这才又坐回桌边。

她抚摸着那些钱,小声数着钱。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最后几页,她用圆珠笔记下年月日几个数字,并写上钱数。

阿圆小心翼翼地收好钱,她想了想又从中抽出四百五十元零碎的,四百是房租,五十元,她要买些卫生用品。剩下的整票子她又卷起来,走进厕所。

小小的厕所里有座便器,淋浴和小的洗手盆。阿圆把座便器水箱的盖子打开,半桶水上半躺一样飘着一个深色塑料可乐瓶,阿圆打开密封的瓶盖,把手里的小捆钱塞了进去,又紧紧地拧上瓶盖,小心地半卡在水箱稍微小的部分空间。因为瓶子底部比较重,于是瓶盖朝上。阿圆手抚着瓶盖,沉思了一会儿才盖上水箱盖子。她开始洗漱,心里很平安。

边听着电视小小的声音,阿圆把小本子里的数字又默念了一遍,还差五百就到一万美圆了。

给家里寄钱是半年前的事了。阿圆看着本子里的几张汇款单,想着父母说的话:家里借的债都还完了,弟弟家的房子也起了三间,媳妇也说妥了,就是邻庄姨表家的堂姊妹,下半年就可以娶回家。姐姐一家还在广州打工,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去年奶奶死了,爷爷身体也差了很多。

阿圆对家乡亲人们的情况似乎了若指掌,但似乎又隔靴瘙痒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她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但自从那一天上船之后,她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她成了另一个人。

而且,她感到自己已经丢失在这大洋彼岸,她举目无亲,她远隔万里,她无从谈起,她停滞了回忆,也失去任何的关联。

好在,她能做工,她有力气,她经历过,她能忍耐。

电视节目里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嘉宾,沉默坚定,消瘦细长,眉眼轮廓似乎很像他。

阿圆已经三十四岁了,他说自己也是三十四,阿圆不信。他看上去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岁。他在mall里的一家中国快餐店掌勺,老板看上去很器重他。阿圆利用自己一个月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曾悄悄地到他工作的地方去,她独自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张望着他。后来她花了十几元给自己买了一盒巧克力。

阿圆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看上自己,在这么多年轻女人打工的现在。

躺在床上,阿圆拿着小圆镜照着自己。圆圆的嘴,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脸,更何况自己这一身圆圆的肉肉,胳膊腿都是圆的,正应了阿圆的名字,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阿圆像只红苹果,人人爱吃红苹果。”

阿圆忽然脸颊绯红,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骂自己,不要脸,你配么?脸上有毛毛虫一样的东西掉下来,阿圆知道自己哭了。

那晚阿圆哭着睡着了。

早晨七点半阿圆听见楼上小孩几里哇啦地叫声和哭声,那是阿满的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阿满的老公大声地骂着,阿满也大声回骂着,楼上一如既往地喧闹声让阿圆明白,昨夜的好梦都是骗人的。梦里的自己衣锦还乡,以前要好的男孩子还是单身,还在等着自己。他们结婚了,还在县城开了家饭馆。

阿圆洗漱好,拿着钱,等听到阿满的老公出门了,才开门出去。外面阳光很好,门前可怜的草地已经没有几簇绿色,但信箱边不知多少年前的住户种了一丛漂亮的玫瑰却正盛开地灿烂圆满。

阿圆闻到玫瑰的香气,走过去审视,玫瑰一朵也没有少,因为枝干有刺,小孩子不敢采摘。好像边边上又有几朵花蕾正在含苞欲放,玫瑰的花瓣柔软的像少女的唇。

 “阿圆,你吃饭了吗?”阿满在楼上开窗,招呼阿圆。

阿圆回过身轻轻笑着:“阿满,我正想找你,给你下个月的房租。”

 “你到我家来吧,我走不开。“阿满去给阿圆开门,一边回答着在上卫生间的一声声叫唤的儿子,“马上来了,等一会儿妈妈给你擦屁屁。”

阿满对阿圆说:”没有法子,这两个孩子要了我的命。阿圆,我好后悔结婚生孩子这么早,还生了俩,不然也像你一样自己打工挣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自由的。“

阿圆觉得阿满在讽刺自己,她笑笑,把钱递给小满。阿满满屋子找废纸给阿圆打收条,她一头乱发的女儿穿着纸尿裤跟在她身后,一边抽泣地哼哼着一边睡眼朦胧地扯着阿满的裤子。阿满像带着一个皮球一样拖着女儿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子,终于坐在门口的饭桌旁,认真给阿圆打着收条。嘴里念着:今天是五月一号,收到楼下徐阿圆房租四百元整。

阿满把收条递给阿圆,看着她说:“阿圆,那个谁,他给你表白了吗?”

那个谁就是阿圆偷偷去看的那个他。

阿圆说:“没有的事,你别瞎想。”阿满听了就笑。那个谁是阿满的老乡,叫宝骏,刚来美国时认识的。他来美国已经六年,两年前为求得一个从大陆来的妻子,他先付给了那女人一万美元,然后,然后那女人就消失了。

这件事成了这里所有餐馆老乡们长时间的笑料。但阿满解释说,这是他们家乡的风俗,要娶妻先给“定儿”。“定儿”就是订婚的钱。这件事之后,宝骏有些灰心丧气,于是阿满觉得阿圆蛮能配得上宝骏,就给他们牵线搭桥。

宝骏挺上心,阿圆却有些犹豫。

两个人都为了出国打工而耽误了婚事。其实宝骏刚三十一岁,听阿满说阿圆不肯找比自己小的男人,就自动增大了三岁。宝骏在国内曾跟算卦的老叔学过,说相学上有云“腿长脚瘦,奔走不停,辛苦之相也”,小腹像悬箕的形状是一种福寿之相,“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验”,阿圆身材圆圆的,脸若银盘,应该是自己一直寻找的老婆。

不等阿圆犹豫,阿满那边偏偏又变了卦。原来阿满有个堂妹从纽约来,和男朋友分了手,一气就躲到堂姐这里,现在阿满朋友家开的buffet店里干活。这女孩子满心指望男朋友从纽约赶过来哄她,等了两个月不来,这两天就求阿满重新给她介绍个对象。

阿满又想到了宝骏。

宝骏性子温和,说话不急不躁,干活认真踏实,这段时间正和另一个老乡准备盘一个餐馆,将来做半个老板。当然是阿满满意的,也是那堂妹比较满意的。谁知跟宝骏提起来,宝骏就一脸诧异,说不是刚介绍了阿圆?并说自己中意阿圆,还让阿满继续催促阿圆。

但阿满不由分说,有一次就直接把堂妹带到宝骏工作的地方。

堂妹那个女子是个苗条妖娆的样子,宝骏看她抹粉涂脂,穿的薄透悭吝,又小了自己十岁,就不肯招扰。偏堂妹在感情空挡期,一味地想找个男人填补,就看中了宝骏。刚见面就央求宝骏给她买了些吃用的东西。宝骏倒不怕花钱,只是觉得自己没法子哄住这样的女子。

宝骏来找阿圆。

阿圆上班的餐馆很近,她走着就可以上班。刚一上班,宝骏就来了。原来宝骏就是和阿圆打工的已经六十岁了的刘老板一起商量再盘一个餐馆,开个寿司店。阿圆在后厨准备午餐用的菜蔬,做了大锅的米饭。老板娘和阿满一样有俩个小孩子不能到店里帮忙,但她是照顾年幼的孙子孙女。阿圆是备菜洗刷兼顾,和店里两个工人一起从上午十点忙了午餐,下午两点后稍事休息,工人都出去了,等五点再来就一直忙到晚上九点。

宝骏在下午空档的时候来,和刘老板说着话,眼睛到后厨门帘那里逡巡阿圆。刘老板早看出来宝骏的心思,就叫阿圆出来帮自己算账。阿圆早听到宝骏来了,缩在后厨不敢出声。听到刘老板叫,红着脸出来,拿了收银台的单子加减乘除一番。耳朵听着他俩对话,眼睛却不看他们。宝骏和刘老板商量了一起再去看那个租来的店铺,还要怎么装修。刘老板借口要拿什么东西到后厨去,让宝骏等着。宝骏当然赶紧利用这个时机走到阿圆面前,直接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个电影?”

阿圆说:“我英语不好,看不懂美国人的电影。”

宝骏连忙说:“不是到电影院,是去我一个朋友家,他有好多从国内带来的录像影片,都是新出的。”

阿圆说:“我没有时间,两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

“那就你哪天休息,我们哪天看好吗?”宝骏极其温和地说着。看阿圆低头垂下的一头黑发,遮着她半边圆润的面颊,不禁微笑起来。

阿圆还没说话。刘老板就咳嗽一声从后厨拿着东西出来。宝骏就坐回餐桌那边,眼睛还往阿圆那边拽着。阿圆说声“算好了”,低头回到后厨去。

宝骏不再多留,和刘老板又商量几句,告辞了就走。他一边走一边给阿满家打里电话,要阿圆的电话号码。阿满却说阿圆没有电话,甚至连个手机都没有。又问宝骏现在是不是在刘老板店里。宝骏随口说是,就站在停车场想了一会儿,回身回到餐馆。刚到门口,就见刘老板早笑眯眯地出来,说明天给阿圆了一天假,你带她出去吧。

宝骏微微红了脸,叫了声刘叔你真,好字没出来,刘老板就说:“阿圆是个好女子,在我这里做了五六年了,是阿萍姐亲自介绍来的。”

“阿萍姐?是咱同乡会在纽约的阿萍姐?”宝骏问道。

 “不是她还是谁?”老板一脸的自豪:“阿萍姐还专门交代我要照顾好阿圆,说这女子可怜。我是帮阿圆拿到绿卡,可是给她介绍了几个男孩子,她总是不肯。你要是和她成了,也了却我一件心事。我那时是和阿萍姐打了保票的。”

宝骏一脸笑像漾了春水一般。正想说话,忽听那边有个女孩子叫他:“宝骏你在这儿,这么巧。”

宝骏一转脸,就看到阿满的堂妹背着个小包,从停车场那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宝骏脸上的笑容顿时冻住了,老板看到此景连忙说店里有事就回去了。宝骏一脸尴尬,朝店里看了一眼,连忙朝堂妹走过去。他想尽快离开了。

堂妹连忙尾随着宝骏,又和他回到停车场。宝骏走到自己车跟前,问堂妹说:“你有事?”

堂妹说:“宝骏哥,我姐说你正要盘一个店,是真的吗?”

宝骏开了车门做着要上车的样子,扶着车门框笑说:“正在忙着这事儿,这不和刘叔商量来着。”

堂妹说:“这个刘叔老了,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忙。我打工的不菲店老板正想把店盘出去呢,这个事儿我刚听说,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去看看我们那店。”

宝骏听了,就想了想说:“那个不菲店我知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要盘出去?”

堂妹连忙说:“说是要搬家呢,谁知道。你要是想去看看,我现在和你一起去。”

宝骏说:“我知道那个店在哪里,不用现在去。”他看堂妹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来告诉自己一个信息。就说:“你怎么来的?”

 堂妹赶紧说:“我溜达着玩,正碰上你。你带我回家好吗?“

宝骏听了,再不好拒绝,只好开了后车门。谁知堂妹说,我要坐前面。自己径直就到副驾驶那边,开了车门进去。

宝骏往店那边望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他就开车离开了。

阿圆并没有看到外面的一幕,但刘老板却为她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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