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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小峰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一步常规的实验竟然也做不出结果。他重复,还是不出结果。他想这他妈的是见鬼了嘛。小峰开始变得焦躁。有一天,下班后准备回家,已经走出大楼,才想起有东西还落在办公桌上。他返回去取,走进实验室,一眼就看见纳吉正背对着自己,站在自己的实验台前,鬼鬼祟祟地看着他架子上的试剂。小峰马上警觉起来。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纳吉看见小峰,脸红了,很不自然,说急着要用溶液,想看看小峰这里有没有。然后还没等小峰问他就问小峰,有没有20 % 的NP-40。小峰没有说话从架子上找出,交给他,然后坐在电脑前,可脑子里很乱。他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纳吉给他的实验做了手脚?想到这就越想越觉得可能,尤其是刚才纳吉突然遇到他时的那种慌张表情非常可疑。在实验室里,这样的事可一点儿也不少见。在国内就听说过许多。美国也一样。就在不久前的《science》上有过一篇报道。在美国的一个实验实里,一个博士后实验总是做不出结果,然后怀疑到另一个博士后的身上。于是她向老板汇报后,通知了所警。所警在实验实里悄悄安装了监视器。结果发现就是这个同事在做手脚。小峰记起来了,那个被抓住的家伙也是一个印度人。结果这个印度人被打发回了印度。小峰想他回去后可怎么办呢?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可马上又想自己操这闲心干什么,自己的麻烦还顾不过来呢。小峰坐不住,站起来,在他的实验台前踱步,考虑如果安装监视器应该装在哪呢。扫视实验台时他突然想到在实验室的某个角落会不会已经秘密地安装了一个监视器,现在镜头正在对着自己。他马上一转身,抬头,向实验室的天花板和各个角落搜寻。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简直是有病。于是,这才又坐回到电脑旁。
小峰记得,从小学到中学,教室的后门上都有一条长方形的孔。那是一种原始的监视设施,是给老师专门监视学生设计的。因为毫无掩饰,所以具有一定的威慑和警告的作用。这样,当你坐在教室里时,有时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正在你的身后注视这你。坐在后门旁的同学,总不免会得意,因为这个位置老师看不到。这样在自习课,当大家说笑时,他就会靠在门上恫吓大家,示意老师正在门外监视呢,然后向上翻白眼儿,傻笑,做鬼脸。有时男生凑在一起,会开心地交流一些恶毒的想法。比如,有人挥动一根削尖的铅笔,建议可以突然从那个孔里捅出去。但坐在后门旁的同学,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因为班里总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告密者才是最危险的。他们就在你的生活里,但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就是你的朋友、同学。直到上大学,还有同学因为课上某位老师发表了不适合的言论而向校领导汇报,后来小峰听说学生中有安全部门的线人,但这个他不太相信,因为如果是那样就太可怕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能太相信。
不过今天的城市里,已经到处都是监控器了,人们正在习惯于这种镜头下的生活,同时几乎每个人都随时在拍照,吃饭,走路,购物,甚至做爱时也要拍照,然后上传网络。在照片里,观看自我,观看他人。现实的生活正在与虚幻的影像混合在一起。
网络,现代技术,是否会改变人性?小峰想:或许,我们的创造物始终在改变着我们。有一天我们会被我们的创造物改变成另一种生物。
小峰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了很久,想等纳吉走后自己再走。但发现纳吉一直在忙着做实验,最后也只好作罢自己先走了。走时心里不舒服,闷闷不乐。你不可能一直守在自己的实验台旁。近来这家伙的实验倒是进展颇为顺利。每次组会上都讲一大堆数据,眉飞色舞的。他想或许需要做些隐蔽的标记在自己的试剂瓶上,或者把试剂瓶标上一些假名称。在路上,小峰甚至一度气恼地想干脆也给纳吉的试剂里做上手脚。最后,他决定还是要和老板谈一谈,也悄悄地安装一个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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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小峰没有对沈菲讲,但在找老板前,还是和老宋说了。老宋听完连忙摆手,说这种事,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千万别轻易和老板说。他想纳吉是绝不会干这种事的。老宋说实验室里,一旦相互怀疑,就会变得非常麻烦。他知道有些实验实里,搞得人人相互提防,把自己的试剂都故意标上别的名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了。老宋建议小峰还是别急躁,耐心找出真正的问题。他对小峰说,看你最近太辛苦,要注意休息。实验是做不完的,慢慢来吧。最后,老宋劝小峰出门在外,要忍耐。毕竟,是别人的国家。
听了这些话,小峰也只得作罢。但慢不下来啊。接下来的两周里,他又把实验,从头做了一遍,仔细检查每个步骤,后来终于发现是自己有个地方搞错了。他想,多亏了老宋拉自己一把,姜还是老的辣。如果当初自己真的一时冲动就去找了老板,那现在可就是无地自容了。出来混真是别冲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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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日子过得飞快,实验繁忙,但小峰和沈菲仍然参加了很多party。在美国有着没完没了的party。那些party就像夜晚空中施放的焰火,一个接着一个,人们从各自的生活中抽身,聚在一起,升到夜空中,砰的一声,爆发出明亮的欢笑,在短暂的瞬间持续绽放出艳丽的光彩,然后就消失在夜晚天空那无尽的黑暗里。那些聚会有时是在公园的草坪上;有时是在某个人的家中,有时是在很大的house,有很大的花园,或者很大的客厅,里面的宾客摩肩接踵,屋子外面停满了sedan,convertible,suv,或者van;有时只是在一处普通的公寓,人不多,但气氛一样热烈。很多的party上人们彼此并不相识,也没有人介绍,即便有时介绍过,然后不久就忘记了。但很多时候,参加party也是结识某些有用的人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party是美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由两种人构成:一种是与你相关的人;一种是与你不相关的。但你并不能确定谁对于你的生活更为重要。party上的人们谈论得兴高采烈,所有的party中食物都是过于丰盛的。小峰就是在艾米豪宅中的party上第一次见到了艾米。艾米公司的办公室就在世贸大厦,离沈菲的研究所只隔了三座楼。沈菲在纽约血液研究所读博士,这个研究所是在二战时成立的,那时主要研究人工代血浆,以解决战时血液来源不足的问题。而现在的研究领域已经扩展到血液研究的各个方面。沈菲在这里做成人造血干细胞的课题。这时干细胞的研究如火如荼,而沈菲现在最感兴趣的,其实是ES细胞,Embryonic Stem Cell, 胚胎干细胞。生命中的所有的器官组织都是由这一小团神奇的细胞发育来的。艾米是典型的成都美女,个子虽然不高,但娇小可人,水灵灵的,单眼皮儿,小眼睛,用中国人的标准,是个丑姑娘,在老外看来,是东方美女,乳房高耸,屁股很翘。在party时,艾米会打扮得非常性感,过于活跃,表情夸张,英语说得拿腔拿调,不会被在party任何一个角落里的人忽略。有一回,小峰在过道看见艾米手里捏着一只高脚杯,一边的肩膀靠在墙上,肩部的肌肉被墙壁挤得耸起,而正对着她的是一个白人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并没有看小峰。他也靠着墙色迷迷地看着艾米,两人贴得很近,那个男人也擎着一只高脚杯,和艾米小声说着话,两个人手中的酒杯都一直在晃着。小峰看见艾米的黑色超短裙下的屁股在不停地扭动,好像那里痒的难耐,伴随着扭动艾米的那头披散的长发的前面不时地发出着笑声。小峰不喜欢她。
在越来越多的party上,小峰发现身边的人都有孩子了。聚会上的女人们没完没了谈的都是孩子,和一些家长里短。那些中年男人们分为两类,一类聚在一起,不停地夸夸其谈,大话着市场,股票,和天下大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另一类沉默不语,抑郁寡欢。而小峰觉得,自己正在走向这群可怜的哑巴之中,沉默的中年人。他们的沉默巨大无边,总有一天会把他给吞噬掉的。
小峰总是记不住在这些浮云般的聚会上遇到的那些人的名字。但有一个名字他记住了:裴雪重。
在一次聚会上,小峰遇到了一个怪人。小峰一直非常注意地观察他,这是一个中年人,中等身材,比小峰略矮,脸部瘦长,富于棱角,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非常斯文。他穿着一件白色有深棕色细条纹的长袖衬衫,深蓝色西裤,衬衫掖在裤子里,系着一条皮带,全身衣着异常整洁,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在这种party上没有人会穿得这么整齐。小峰暗中观察发现这个人的所有活动都是有条不紊,添菜时菜在盘子里摆放得有条不紊;加好菜回到座位时,盘子、杯子、刀、叉、餐巾纸摆放的位置,有条不紊;以及吃饭时将饭菜送入嘴里,咀嚼,然后,把刀叉放回原处,拿起餐巾纸擦嘴,……,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观察事物时也是有条不紊的,但眼神冷漠。没有人和他讲话,他的周围好像有一种气场,将其他人拒之于外,走近他就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小峰认为这个人的智商非常高。他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数学家,而且是一个杀人犯。当他再次起身去添菜时,小峰忙端着盘子凑过去,保持一定距离,不要离得太近,一边随便加点菜,一边和那个人没话找话地搭讪起来:好吃的东西很多呀。小峰说。那个人没有去看小峰,而是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如今我们处于一个食物极大丰富的时代了。然后,才抬眼看了小峰一眼。小峰感觉自己仿佛顿时矮了半截儿。看到小峰没有躲开,那个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议论了起来。他的声音始终是在嘴皮间发出而不是喉咙,仿佛那些话被他用嘴唇像瓜子皮一样随口吐向空中。他说,看看人类历史,我们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受着饥荒的困扰,我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在为了吃饱饭而奋斗。那个人说有3件事情对于解决温饱问题起了重大作用:化肥,袁隆平的超级水稻,和现代工业化大工厂的快速养鸡法。然后,他评论:当年摩尔根发现了突变的白眼果蝇,用它建立起了现代遗传学,而袁隆平发现野生突变水稻对于生物学的基础研究的贡献为零,直到今天他还不停地把自己的学生从实验室里赶到田里去种地。那个人对小峰不屑地一笑,说,这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一个非常功利的民族。非常功利的民族发展到最后就是非常势利的民族。中国人其实不爱读书,如果读书有用,可以做官赚钱,那么我们就会读书发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悬梁刺股,这种对于读书的热爱是病态的,但如果读书不能当官不能赚钱,我们就会对读书对思想采取非常轻蔑的态度。中国人不善于理性思维,从来只是取类比象,用想象构建世界,我们是生活在自己想象里的民族。就像今天中医学院的学生还要非常严肃地学习研究人体的经络,而世界上除了中医学校所有学习关于人体的科学的学生都不会考虑经络。这在今天是非常荒诞的。如果你不是一个白痴,你能用一点点理性的逻辑分析一下,你就会发现经络是非常荒谬的,它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有我们这个国家会投入那么巨大的资金去研究经络的实质,有人因此成为了院士,有人因此成为了教授,有人因此解决了工作问题。但结果呢?结果是什么?没有结果。我们是一个对于真理问题从不较真儿的民族,善于用自己的臆想来替代真理,善于糊弄。我们既不说它是真的,也不说它是假的。但今天我们的几乎整个民族仍然坚信经络是真实存在的。这真像是一场大梦。我们的民族就是一个生活在梦里的民族。我们一次次在美梦就要成真的时候又坠入另一场噩梦里。我们的民族会周期性地做一些非常疯癫的事情。但我们也有优势,我们中国人擅长技术。我们对于理论物理,理论化学,数学毫无建树,这些领域里如果选出100个最重要的贡献,我们一个也没有,1000个,可能会有一两个。但我们能制造出非常厉害的导弹。而未来将是一个技术的时代,也将是一个中国人的时代。小峰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他想要说点什么,以至于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别显得像个大脑袋的弱智儿童似的。于是,小峰试图发表自己的见解,说温饱问题的解决也要依靠市场化的力量。中国现在变富裕了,主要就是市场化的结果。但说到这时他发现那个人正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是在欣赏自己,仿佛在饶有趣味地在欣赏一个白痴儿说童稚的傻话。小峰立刻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于是,那个人这才一不屑地哼了一声,市场经济,他于是又开始随口向着空中吐瓜子皮,展开一轮对于市场经济的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他说,市场经济是一个陷阱。它会把人类推向一条死路。人类未来的希望是计划经济,随着信息技术,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高度发展,未来一切都应该是设计的,是高度计划的。市场经济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而是卖家牟利的工具。市场最终是为牟利服务的。人性是贪婪的。市场最终是要趋向利益的最大化。这就必然要求过度的,无度的消费。如果市场中没有需求,市场就会制造需求,需求不够就会想办法刺激需求。现代媒体是市场的工具。在市场经济中发明的一切制度,都是在帮助少数人从大多数人手中赚钱。一方面,以消费促发展最终必然导致过度生产,过度消费,这种经济模式是地球承担不起的;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又催生出一种矛盾,社会物质越来越繁荣,繁荣也是过度的,但大多数人活的却越来越累,因为,正是他们在支撑维持这种过度的繁荣。他说在市场里每个人最终都会变得疯狂,而金融市场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庞氏骗局。小峰感觉自己彻底晕菜了,他这才终于想起来问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那个男人告诉他,他在马大教统计数学。小峰问他叫什么,他说叫:裴雪重。于是,小峰问这个裴雪重,未来人类是否会进化成出超人?没想到裴告诉他,未来人类将进化成一台机器,这时裴雪重问小峰是做什么的?小峰告诉他自己是搞生物的,做基因调控。于是,裴告诉小峰自己曾与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专家合作,研究过黄金分割在人体中的意义。0.618,裴目光深邃地在嘴唇间薄薄地说:是宇宙中一个非常神秘的数字。这时,小峰再也不能听下去了,他想站起来马上离开这个什么裴雪重。但就在这时裴雪重给他讲起了他的那次生死之旅:那是很多年以前,有一次裴回国时,被朋友邀请到厦门大学讲座。讲的就是0.618。当时,出于好奇,他乘坐了厦大的一趟班车去讲座,而就是这趟班车差点让他命丧黄泉。上车时开车的师傅知道他是要去厦大讲座的专家,于是特地把驾驶座旁的最前面的座位替他留下来,请他坐在这里。但裴拒绝了,而是选择了车子0.618的位置就坐。他的附近没有别人。因为,坐车的人不多少,他们不是坐到最前面,就是坐在最后。结果途中班车为了躲避一辆因超车而突然并入机动车道的自行车,与对面飞驰开来的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班车立刻报废,司机当场毙命,坐在前面的人都因为巨大的撞击非死即伤,而车尾在撞击时翘了起来,将坐在后门的人抛向空中,脑袋撞到了车顶,也是伤势惨重,只有他坐的位置安然无恙。裴雪重对小峰说,当时他是提着电脑包平静地从正在冒烟已经变为废墟的汽车残骸中走出来的。而那个肇事的骑自行车的人已经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