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吾欲射天狼
隆隆擂鼓声、阵阵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攻城锤锲而不舍地撞击着城门,厚重的城门、铁铸般的城楼却只是随之微微颤栗着。
适才洪公公送来了午饭,过了一个时辰了都没把食盒端走。城楼外的喊杀声盖过了琴声,钰儿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便从木椅中站了起来,想出去看看战况到底如何了?突然间,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起来,五脏六腑如同在火上烘烤一般,身体颤抖、抽搐着。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身体却猛地撞到了一旁的柜子上,疼痛铺天盖地而来——赤火毒!钰儿痛晕了过去,不醒人世。
不知过了多久。
“勒儿姑娘——勒儿姑娘——”有人在耳畔不停地呼唤。
钰儿费力地睁开双眼,觉得浑身僵硬酸痛,很不舒服。首先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老脸,在烛光下,宛如一张揉皱了的假面具,把钰儿唬地吓了一大跳,她瞪圆了双眸,深深诧异自己身处何处,莫不是地狱?
“醒了?是我——洪公公!怎么才一会儿,就不认识了?还能自己站起来吗?晋王殿下叫来我接你。适才我们都乱了阵脚,大家仓皇逃命去了。现在雨过天晴, 晋王殿下念起勒儿来了,宣我来找你去给柔然可汗之子吴衡抚琴呢。”洪公公说着就要把钰儿从地上搀扶起来。
“谢谢公公!方才我不知怎地突然跌倒在地,头撞到了柜子上,所以晕了过去。”钰儿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连忙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心中却惊异异常,下午时分还战鼓雷动。只这一会儿,就鸦雀无声、战事结束了?拓跋征呢?
她隐隐预感到事态不妙,想到这儿,她抬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碧玉簪子,塞进洪公公手里,“勒儿初入宫廷,无依无靠,多亏洪公公在晋王殿下面前美言,否则今夜勒儿就生死未卜,露宿街头了。”
“哎呀,你总是这样客气。”洪公公说着毫不推让,悄然把玉簪子塞进衣襟中,满脸谄笑。
“战事这么快就结束了?晋王殿下没事吧?我听到那喊杀声,以为城楼要不保了。”钰儿夸张地说。
“你既已入宫,千万记得——祸从口出!你们呀,就是仗着年轻,真正大祸临头的那一天,才明白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老奴伺候主子们20多年了,什么风浪、人物没见过?”洪公公伸出惨白的食指凭空点了一下钰儿的额头,“我们晋王殿下乃真龙降世!天助晋王呐!废太子被逮住了!”洪公公说着,转身把手中的青铜蟾蜍烛台摆到桌上,“这下,勒儿要做娘娘了,到时,可别忘了提携老奴啊!”
钰儿愣住了, 只听得他说“废太子被逮住了”。她站立在原地, 呆呆地看着洪公公口唇张翕, 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废太子被逮住了”——这句话恰似一把锐利的剪刀,把她的心径直剪了一个缺口,她惊愕得都忘记了疼痛。本就僵硬的腿脚陡然瘫软无力,身子不由地朝旁一倾,她急忙伸手支撑,慌乱中却推了洪公公一把。
洪公公冷不防被钰儿一推,碰倒了青蟾蜍烛台,滚烫的蜡油滴在他手背上。
“哎哟哟!”他忙扶起烛台,使劲儿甩着被烫伤的手,蹙眉尖叫了几声。
“对不住!勒儿,这就跟您擦擦!”钰儿掏出丝帕,做势要给他擦,转眸瞥见自己右手腕上的另一个玉镯,索性拽了下来,塞给了洪公公,“洪公公受累了,莫见怪。”
洪公公憋屈地一努嘴,旋即脸上堆了媚笑,“哎呀,我们这都老皮老肉的了,烫烫还结实些。”他会心地一笑,手上的烫伤立刻无碍了,转身把玉镯塞进了怀里。
钰儿生怕自己惊愕的神情引起他的怀疑,她只痴痴地低头注视着那燃烧得红艳灼目的烛火。她无法相信,为何局势会急转直下?那个伫立在茫茫日光下,黑色金边大旗旁,稳健如孤峰般的熟悉身影,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现在还在燃烧的烛火中浮现。仅仅这半天光景,他就已身陷桎梏?!
钰儿倒吸一口冷气,她无法想象骄傲如斯的他,将如何甘当一名阶下囚。暴戾如晋王般,将如何对待他往日的兄长,竞逐入禀天阙的劲敌?
“废太子……被逮到了?”钰儿好似在喃喃自语般,心却生生地疼痛着,悲凉一下子席卷了她的全身,恍惚间, 她已落入了万丈寒潭,深不见底。
“是啊。晋王派了王牌军出来,加上叛军打了一夜的仗,人困马乏,这柔然吴衡殿下来得又即时,里应外合,打了个落花流水。而且,晋王早安排了几个心腹潜入废太子营中多日,趁着乱军,晋王派了数千人前去活捉他,还着实费了些功夫。不过,晋王多英武啊,逮个废太子还不是囊中探物?”洪公公说完,俯身走去抱了搁在一旁的地澜古琴,“走吧,勒儿,马车还在城楼下等着呢。不过,今晚,晋王盛筵款待吴衡殿下。是吴衡殿下亲自点名要听你弹奏呢。”
“有劳公公了,您看我的手。”钰儿把十指伸出来,十根手指指腹皆已红肿,左右手的食指尖已血迹斑斑。“可否烦请公公奏明晋王殿下,明日我再弹琴助兴呢?”钰儿此刻已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抚琴?
“时辰也不早了,等你用了晚膳,沐浴更衣,估计晋王殿下的盛筵也该结束了。其实,老奴我揣测晋王这心思呀,也不一定……只是错过了今晚的盛筵,你就见不着那风流少年郎可汗之子了。因为明日一早,晋王殿下要他汇同中山王的旧部一起前去收复要塞中山城呢。这路啊,还是得一步步地走。废太子毕竟还有很多势力……”洪公公一路唠叨着,钰儿举着烛台木然地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
一开门,一阵朔北的大风吹过,烛台上的火焰立刻变成了一缕青烟。
天际间,一轮残月若柳刀,万纤寒光映苍寰。
从城楼上远眺,辽阔的荒原匍匐在高峻群山下,山岭坚韧似刀刃般冷漠,一条泛着微光的河流在群山脚下流淌,迤逦而行。
刚刚被遗弃的战场上,依然有几簇野火在独自燃烧。
在这青烟明月,远山残火下,不知那如鬼魅魍魉的崇山峻岭里,是否还有这野火般艳丽的红花,随大风坠落枝头,顺着那蜿蜒远行的河流飘逝?在那殷红散尽,流入清澜的地方会是南朝的疆土吗?会有那绵绵江南细雨的温润吗?还会有那一片,她曾嬉笑无忧的地方吗?
而此刻,明姑又会在哪个阁楼上独自眺望,牵挂着她心里的孩子们?钰儿不禁眼角湿润了起来,心里已盛不下这崇山峻岭般的沉重。
幽蓝天幕上,缀着璀璨耀眼的群星,记得师父曾在月朗星灿的夜晚诵读过《楚辞》中的一句——“举长矢兮射天狼,操弧矢兮反沦降”。还教她指认苍茫天际那象征残暴之力的天狼星和降恶的孤矢九星。西北天空那颗最亮的天狼星,此刻却如此耀眼,而位于天狼之东南的弧矢九星,八星如弓弧,一星居外如矢,孤矢九星如今却如此黯淡,昏黄。难道真的是邪不胜正?命中注定要晋王登基?要让拓跋征命丧天狼之手?
一阵大风拽起钰儿的斗篷,却惹得她泪眼盈盈。
她扭头迅速拂去脸上的泪痕。再怎样,她都只能是那孤矢九星中的那一颗。回到宫中,她要去见绿纱和紫环。
拓跋征,活着!见我,见明姑……一如那日在涨满春愁的汾河河畔、绵绵春雨中,你所亲口允诺的!想到这儿,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入掌心,已掐出丝丝殷红,她却浑然不知。望着苍茫荒原上被狂风漫卷的黄沙,她暗自发誓,即便是自己化为齑粉也要救他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