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的月光弥散着淡淡的青白色,撒在树尖儿上,屋顶上,像是给大地裹上一层白霜。午夜后的树林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在耳边沙沙作响,赫继智骑在马上一路奔跑,脸上被风刮得生疼而冰冷。扑面而来的阵阵寒气让他开始冷静了下来。
深夜被母亲训斥,继智不以为然,一是恼府上的下人闲来无事嚼舌根子,二是气恼母亲小题大做。被叫到母亲的房里,身边又围观上来家里的老少男女,那种窘迫让他心里一时愤懑,登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于母亲辩白,便一甩头从赌气得夺门而出,径直奔向马棚,牵出了他心爱的枣红马,一溜烟儿的跑进了离赫府后面两里开外的一片树林。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逢想到独处,开心或者是不开心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
他不是不母亲生气的由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太不合常理,太不可思议。其实,他即便是想和母亲解释,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从学校放假回家的这几天,仅仅几天而已,他几乎正见到自己的生活在翻天覆地。究其原因,是上天让他出其不意的遇到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一切,只归天意。
他对未来并非没有打算。他喜浸书香,不愿问世事。尘间纷扰,不过争权掠财而。可人本是赤条条来到世间,生时占一席床,去时同一穴土。既然如此,他只要一茶一蔬,一纸一砚,有心仪佳人红袖添香,度一生如闲云野鹤。人生可以如此简单,怎奈何世人人人皆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却在这条路上纷沓而至,前赴后拥。
现在,他心知遇到了一个人,可以和他一起拥有他想要的生活,他如何放弃?可是,若是坚持,母亲那边是不会答应的,又当如何面对?
继智出来的时候满腹心事,想出来点头绪,可又没了主意,他不自觉双腿夹紧了马肚子,加快地奔跑起来,还从嘴里呼出了一串呼鹿的口哨,在深夜的树林里格外清脆。
自古以来,满人狩猎有“呼鹿”的习惯。呼鹿,即是口衔用桦树皮制成的口哨,模仿鹿鸣,引鹿而至,射而杀之。继智儿时最喜欢听父亲讲大清王朝每年秋季在热河城外的木兰围场狩猎的情形。彼时,草原上山脉连绵,华盖蔽日,呦呦鹿鸣,此起彼伏,八旗将士们策马扬鞭,威声远震,谁与争锋?无人料想,时隔百年,那盛况已是前尘往事。继智儿时嬉戏,最喜欢练习呼鹿的口哨,嘴里不用含桦皮角,那鹿鸣的声音也是模仿的极像的。
然而此时,继智一时间没有细想,竟是疏忽酿成错。冬天的树林里虽没有鹿的踪迹,但是野兔却是有的。大概是被夜半的一串口哨惊醒,一只野兔突然间从脚边的草丛里跳了出来, 眼前黑影一纵即逝,继智胯下的枣红马一惊,便飞也似的狂奔起来。
继智回到府上已是凌晨,浑身是血,惊吓了所有的人。不过还是万幸,郎中看过之后说多是皮外伤,只是一只手臂骨折,上了夹板,另外失血过多,需要安心静养一些时日。
常氏不舍得再去和儿子发生争执,一切准照郎中的指令安顿好儿子卧床休息。另外,她给管家留下了吩咐,家中的绣娘留下一半的人完成还没有做完的那些针线活,另一半立即着手送回家。先送回家的那几个人中自然包括了静香,还有和她一起来的翠英。
绣娘们虽然是住在外院,但是对一天来内院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至于赫家要求静香她们提前返乡,其中的缘由大家心知肚明,不过有些无法相信。静香,不过是一个东北大山里长大的平常女子,让赫家三爷情有独钟,怎么会?不过,不管信不信,这件事好像就是发生了。否则,三爷为何落马?老夫人为何着急打发静香回家?
暗中窃喜的是翠英。其实,她最是不想在此久留的,担心夜长梦多。一旦静香和赫三爷真的闹出点儿事情来,该是如何收场?她催静香赶紧收拾行装,故作轻松地说:“这样甚好,我们早点回家帮爹娘准备过年,工钱挣得也不少呢。”
静香心中波澜无限,更多的却是无奈。那个三爷和她,中间隔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心里再喜欢也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听说继智受伤,她的心里恐怕比谁都焦急。可又能怎样?于他,她是不相干的。得知老夫人让她们提前归程,她有不舍,还有的是如释重负。是该做个决断,她该回去,回到属于她自己的那番天地中去。
临行的前一天夜里,绣娘们在沉睡中听到几声叩击窗棂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轻轻的唤声,“石静香,静香”。静香先是披衣坐起,继而推门而出,只见继智立在门前,一只手臂还用绷带吊在胸前。
“你明天回去?”继智问。
“当然。”
“敢不敢跟我走?”
静香听着一愣,猛一抬头,看到继智的双眼中的坚定,“你说什么?去哪儿?”
“去跟我过日子。敢,还是不敢?”
静香目不转睛地盯着继智,好半天没出声。后来,她的脸上溢出一笑嫣然:“敢!”
“石静香!”
静香一转头,见翠英站着门口,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跟这男人私奔?你忘了你哥?忘了爹娘?他们还在家等着我们呢!你忘了你是我们王家的媳妇!”
“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我爹娘对你不好?”
翠英泪流满面,静香无言以对。
静香长叹一口气,扑通一下跪在了翠英的面前:“嫂子,求你成全。欠你和我哥的,我来生当牛做马还。”
翠英知道,静香是劝不回来的了,她铁了心了。
“好,好,你还给我!” 翠英的右手摊在静香的眼前。
“什么?”
“那把梳子!”
翠英说的是一把桃木雕花梳子,那是儿时翠英送给静香的生日礼物,静香一直贴身带着。
静香从怀里把梳子掏了出来,递给翠英。只见翠英接过之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踩断。
“今后,我们一拍两散。一辈子别来见我!”
翠英转身走回绣房,静香只见到两扇厚重的木门在眼前合上,发出了一阵吱呀,犹如断裂。
此时,绣娘们都被惊醒了,坐了起来。面对突来的变故,不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抽泣中的翠英。
有人轻声说:“要不,我们去通报一声吧,让府里的人把他们拦下来。”
翠英霍的一下冲到门前,双手护着门说:“你们闭嘴,谁都别给我出去!”
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夜色中,两个相互搀扶的背影渐行渐远。前方,是看不见的未来,是诉不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