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外的工作中,我除了要尽最大的努力工作外,我和同事的相处之道是:
1. 不卑不亢
2. 诚实
3. 感恩
我的第一家英国雇主叫QLP它是 QLP Group的核心公司。只有约14个员工,一年约有7百万英镑的营业额(按当时的汇率约一亿人民币)。这家公司是一家非常好的公司,但现在已不存在了,所以我可以详细地把它介绍给大家而不需要担心惹上麻烦,它的运作模式值得国内的民企借鉴。
英国有很多当地的小电梯公司,以服务为主,同时也卖电梯,在欧洲允许他们在电梯上贴上自己的商标,前提是有CE (欧洲认证)。这些小的公司没有能力组织配套,物流和仓储,所以QLP就帮他们从西班牙母公司订货并完成一条龙的服务,QLP以很低的厂价直销给那些小公司,那些小公司再加价卖给他们的当地的客户,这和中国的代理费不一样的,他们至少有30%的毛利。QLP还有2,3个技术人员,为那些小公司提供安装的培训和的技术支持。 同时QLP集团有大约160个员工和两三家电梯公司,4000多部的电梯保养整,整个集团的电梯都由QLP 公司提供。
西班牙是欧洲电梯的最大生产国,因为西班牙人工较其他多数欧盟国家要低,比英法德更要低得多。当时西班牙母公司和浙江JR在合作,英国公司和国内一家中日合资的特大公司也有多次的接触,这是他们雇佣我的背景。这家公司在1990年还只是一间办公室,10多年间发展到相当的规模。创始人是董事长Mr Peter S,他是一个精明,和富于创意的绅士,我非常的敬重他,经常想他要是年轻20岁就好了,那我一定追随他。 Peter到过中国,受到过热情款待,特别是被北方工业公司(Norinco)接待过,他说那公司特大,有几十万员工和几所大学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其实是拿兵器工业部在忽悠他)。所以他对中国人相当友好,对中国人的勤奋和聪明有深刻的印象。最早他只是要找一个中国人帮他做外贸,当他们发现我有很强的技术背景后,于是为我创造一个职位即产品发展工程师。
我上班两周后就被派回国出差,走访浙江JR和国内的零部件供应商,和他们建立起工作上的联系。
如前面所说,本来是招聘我是为了做外贸,回来后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也可能是他们的一个考察方法,就是把被考察人放在一个角落,看他自己怎么做。那滋味真叫难受,搞得我坐立不安。我是唯一的外国人和非白人,大多数人对我很热情,特别是两个Tony,(其中的一个后来成为我孩子们的洋爷爷,他夫人是洋奶奶)。但其中2、3个英国同事,很不友好,平时几乎不正眼看我。这种情况下,压力很大,这时我的自学能力又起了作用,我先到处看他的资料,产品,然后就是看从国内带回来的资料,主要是无机房电梯。《中国DT杂志》对我的帮助就很大,因为上面有很多有价值的技术信息,这大概是国内工程师晋级要求一定要在专业杂志上发表文章造成的,国外的公司是不会允许自己的雇员发表和自己产品相关的技术信息的。
这个公司的管理非常好,有很好的组织结构,集团有一个技术委员会,成员来自安全,安装,维修,技术支持等相关部门,每月开一次例会,同时有个会议记录,会后抄送各个总监。我作为一个新成员加入了这个委员会, 于是我的转机来了.他们有很多电气的问题,和少量的机械问题。机械问题与设计制造的很多环节相关,要改起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很多事是不会有结果的。电气则不同,可以立竿见影,理论加经验,可以说没有我解决不了的。
第一次露一手就使我站稳了脚跟,我们在Bristol(英国南部著名港口城市)的一家高档写字楼里有三台并联电梯,其中两台是开放式的观光梯。因为用光电开关来采集井道信号,遮光板会影响美观,因此就用一个组合式的磁开关由导轨上的磁条来触发。但由于干簧管只有几个米粒大小,不可靠,有时找不到信号,跑过站,电梯急停, 再去底层重新设定井道位置,搞得用户很惊恐。我将那个有源组合开关打开一看,稍一想就明白了。我说我改一下就可以了。我去过两次现场,后来就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对自己说,我现在可以心安理得拿他一年工资。因为这件事老板很头痛,大概有两三年了,西班牙总厂的人,法国控制柜厂的人,连干簧管的供应商都来过,也解决不了。那是公司的一个样板工程,但是一带客户去看,前台就不给好脸色看,而且好像还有一部分尾款未付,用户还威胁会采取退货索赔等行动,我为公司解决一件很头痛的事。有做维保的朋友可能会注意到,直到现在,欧洲电梯上也很少用电磁开关,有也是很大铅笔式的那种,因为他们认为电磁的不可靠,其实不是的。
后来就是一连串的胜利,很多持续了两三年的问题,三两下就被我搞掂。
我们的电气供应商是F国的姐妹公司,他们对于自己产品的投诉基本上给与否认。(后来才明白,国外的厂家最怕回招,所一般的来说,有问题都不承认,以免提供给顾客理由因而导致索赔)就算你很清楚原因和他解释,他也是否认,要不就说英国电压高(415V-420V,欧洲大陆是380V)超出了10%的允许误差,所以不是他们的问题,我的英国同事为此一直很窝火,但又不懂电气,也说不过他们,无可奈何。
我作为公司的代表第一次去F国工厂,总公司的电气经理麦克和我在F国会和,麦克会流利地讲西,英,法三国语言,还可以讲一些德语,他很有权威,他的到来也看得出他们对我的重视,以前在西班牙,他给了我一整套控制器内的电路板电路图,所以我对故障原因一清二楚。开会时F国工厂的董事长和电气经理参加,到后来我来讲他们的几个长期遗留的技术问题和解决办法。还是一概否认,要不就问我为什么,纠缠到最后我说“科学告诉你为什么,技术告诉你怎么做,我是技术人员不是科学家,我知道怎么做,这就足够了”。产品开发的第一条原则是把顾客当成外国人,认真倾听顾客客的声音,这也是我对待我的客户基本原则,我脱口而出说了句“ We are your customers, you must listen to us”. (我们是你们的客户,你必须听我们的)这可以说非常失礼。我说你不信我们可以试吗,其中一个问题是接口板上小继电器触点粘合的问题,其实他们已经安排人在做了,把我带到车间,看到触点间火花很大, 他们说你的办法没用,我看了一下我说你把连线换成5米长的,一换过后,火花一下就弱了。 我说你看半个小时的事,你们搞了7,8年。回来和技术支持的主管Dave说起整个过程,他十分高兴,帮他们出了口气,他幸灾乐祸地和其他的同事说“阿谅和F国人说: “you must f***ing listen to me”。
2004、2005总部为浙江JR在欧洲卖了1百50多台扶梯,全部是卖给X 公司(欧洲最大的家具供应商),在英国当时有20-30台扶梯,我为公司的销售和安装准备了培训资料,主要是我以前在珠海搜集的资料。JR扶梯在英国的安装,几乎每一个工地在安装过程中我都到过现场,为他们做技术支持。最远的是坐飞机去Newcastle的工地,每次都圆满完成任务,所以同事叫我Escalator King (扶梯之王),我还和JR负责扶梯的总工程师一起到西班牙为西班牙那边做培训,我做英语翻译。当时JR为开拓国际市场,可以说是不惜血本,他们的人很配合,因为时差的原因,英国下午2-3点是中国的晚上10,11点,我那么晚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当时都是在家里,仍然非常的重视和耐心。 说实话,我开始并不看好巨人的产品,后来在现场,看到他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好,我对他们说很为你们骄傲。 当然这主要是中国电梯业整个产业链的巨大进步。JR和我们总公司的合作,是一个成功的国际化的实践,这一百多台扶梯在欧洲的销售也使巨人身价倍增,这为后来JR和KL合资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只是我们总公司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2005年我为公司设计了伦敦地铁项目的无机房电梯。伦敦地铁有11条线,到2012年奥运会之前,有好多地铁站要改造升级。大概有120台电梯。因为几乎我们能想得到无机房电梯的总体布置(general arrangements)都已被被注册为专利,为了避开专利我做了大量的搜索,为他们设计3个立体的模型。其中的一个被选中,我做的是概念设计,不是详细的,但我做的很花哨,又是三维的一看就懂,伦敦地铁的人感觉我们这边很有档次,当是英国没有用三维软件设计电梯的,都是用平面的AutoCad。而且我是往往是今天开完会,第二天我就按他们的意见改好了。概念设计是设计中最重要的,也是设计中最难的。我为公司争取到了一个大订单,这些电梯由于是按高标准特制的,不含电气部分一台的价格就等于几台普通电梯(电气部分由另外一家公司提供,也是我们在这个项目上的竞争对手)。在这个设计中,伦敦地铁有几百页的设计要求,刚开始头都大了,后来搞明白了,其实都是抄标准。我最大的体会是很多国外的产品设计我们看不懂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们单纯地站在技术层面上,原因其实很简单:那是由于各种法规的规定和对专利规避。国外的工程体系已经法律化了,形成了非常严密的系统。
我感觉欧洲人在机械方面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技术积累,而且他们的空间想象力很好,在机械上比亚洲人具有优势,在中国,大家都觉得好像机械好学,其实是误解,是复杂问题简单化,机械最难,可以说没有一个现代机械装置是中国人发明的,都是在抄袭仿造。在电气上亚洲人较具有优势,因为电气的技能主要建立在理论基础之上,电子学兴起于60年代,那时欧洲已高度发达,最好的学生不一定学工程而是学金融,医学,法律等,在抽象的逻辑思维上,因为我们在中国都受过很好的数学和物理是训练,因此我们就更强一些。还有一点是欧洲已建立了非常严密的系统工程,大型机械类的对系统工程依赖很大,而电气类产品对系统工程依赖相对较小,所以我对中国的电气类产品抱有很大的信心。
我当时不定期到法国和西班牙,有一次在西班牙,我的老板Paul(集团销售总监,QLP总经理)和我谈话,他说他不知道如何管我和如何评估我的工作,我说第一他不需要管我,这样反而逼着我一天到晚找产品的毛病,效果更好,第二,我要他去看我们的电路板的返修率,是不是比以前低了很多。在2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解决了几乎全部的电气问题,这一点3年多以后在我下一个雇主(四大公司之一)的一个分公司戏剧性地得到了证实,一个电梯保养的主管,他手上有20多台QLP的电梯,听说我在QLP做过,他说:“QLP的产品是垃圾,但是很奇怪,近两年越来越好,几乎没毛病,非常可靠”我听了以后非常高兴,说,那是因为我啊。
一年之后,我已完全为同事所接受,真的不拿我当外(国)人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安逸而平静。
天有不测风云,狼来了。我们的总公司的所有制很特别,很像中国的大集体,工厂有工人和管理人员共同所有,董事会由员工选举产生。作为一个中小规模的跨国公司,国际化搞得有声有色。但这种公司有一个弱点就是股权分散,没有绝对控股的大股东,容易被各个击破。应该早就背“惦记”上了。一来二去就搞了一个什么战略联盟。当时我还很高兴,因为公司大了我将有更广阔的舞台。
那时我虽然是个小工程师,但在整个系统中都有了一定的影响,就是有点技术权威吧,所以我当时认为他们要是裁员,裁掉90%都不会动我,结果大意失荆州。后来因为这个经历,我找来一些关于企业兼并的书来看,我得弄明白企业兼并到底是怎么回事,下次一定不能再吃这样的亏。
集团技术总监Jeff(我的铁杆支持者)和Paul离开了公司,财务总监也走了,Mr S 把他的股份一卖,退休了,他一定是有一个good deal(好的交易),全身而退。
当时我是没有经验,一见到苗头不对,就应该马上把简历发出去。所以当人事部经理David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准备。表面上他们公事公办,当时我有一种被出卖和被抛弃的感觉,因为我当时真的想为这件公司做一辈子,为了这份工作,我2003年的时候还放弃去加拿大的移民。当时情绪很激动,“我这样为你们工作,你们就这样对待我?!”
其实他们早已知道,在几周前,我岳父病危,我老婆回国探亲,我修了两星期假在家看孩子,后来岳父病故,新的总经理Alan (Paul走后,把他提拔了)把我的两周假给免掉了,理由是岳父(father in law)是近亲,可以给我两周“丧假”,其实是用很牵强的理由多发给我两周的工资,但我当时误认为公司很看重我,能这样对我,肯定不会动我。
因为我是公司里唯一的拿工作签证的外国人,英国叫工作许可(Work Permit),如果我在裁员后超过28天才找到新的工作,新的雇主要证明他在涵盖欧盟的媒体或专业杂志上登6个月以上的广告,找不到欧盟的居民,才可以雇用我。如果我超过3个月以上才找到工作,我要重新工作5年才可成为英国永久居民,那时我只差一年三个月了。另外一个最大的问题我刚买了房不到一年,紧跟而来的装修和购置家具,用光了手上所有的现金, 没有新的工作许可不能工作,没有收入,坐吃山空,因此当时压力非常的大,度日如年,整夜的失眠,或者每天早上4,5点钟就再也睡不着。在国内下了岗,至少有亲戚朋友可以拉一把,而在国外我们一切都得靠自己。
当我告诉Paul我被裁员并请他帮助,他的第一句话是 “ crazy”(疯了)。Paul曾经和我说过这行业很小,有点事或有个新人很快就会被同行知道,(所以他后来把我封锁起来不要我和外界接触)这在我后来找工作的时候得到了认证。他认为我找工作不是问题,他要我自己找,不要再求助于中介。
但我还是找回原来的中介,他们为我介绍了4家特大公司,两家伦敦地铁的管理公司和四大公司中的两家, 我自己也找成到了两家。我当时的原则,谁第一个给我合同我就为谁工作。经过一家大公司的两轮面试,很快收到了录用通知。后来我的新老板Jeo和我一起填申请工作许可的表格, Jeo告诉我,David 非常帮忙(very helpful),不仅对我评价很好,还非常仔细地告诉他如何填表格,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 当时是星期三,四天以后,星期一一早,Joe打电话给我说他收到Home Office(英国内务部)的批准的文件。这简直太快了!一般的来说,怎么也得两个星期。
我想原因应该是两点,按规定David必须通知内务部我已被裁员,但同时他一定附带了一封信,为我写了很多好话。再一个就是像这样的大公司,让内务部的人不能不重视,Joe对这一点很 是得意。
还有一个小插曲,我的一个前同事Bruce在那家公司工作,他以前想把我挖过去,但我当时不感兴趣。我发电邮告诉他我将第二轮被技术总监Richard面试 ,同时问他一些问题。在回复的电邮中 ,回答完我的问题后,他写了一句“if they don’t employ you, they are fools.(如果他们不雇佣你,他们是傻瓜)。在面试将要结束时,我把打印的电邮拿出来,轻轻地点了一下那句话,Richard笑了,他说Bruce已经发电邮给他们了,强力推荐,要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雇用我。
2009年5月,在伦敦的电梯展上,遇到了不少当时的同事们,他们都已离开了那家新的公司,我非常高兴见到他们,见到每一个人我都说我非常地怀念QLP, 对他们我永远心怀感激。
回想当年我刚刚开始为QLP工作时,国内的朋友说我很幸运找到工作,我说不是幸运,是靠实力,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是很幸运,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谨以此文纪念QL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