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要准确地指出卡捷琳娜太太紊乱的头脑里怎么会想到举办这毫无意义的酬宾宴是困难的。为了举办这座酬宾宴,她从拉斯柯尔尼科夫手里得到的二十多卢布安葬马尔梅拉多夫的钱的确花出去了差不多十卢布。也许卡捷琳娜认为自己在已故丈夫面前有义务“像样地”纪念他一番,以使所有住户尤其是阿马利娅知道他“不仅完全不比他们差,而且也许比他们好”,使他们谁也无权在他面前“翘鼻子”。也许这里最有影响的是那种特别的穷人志气:因为有这样一种志气,许多穷人在举行我们习俗里人人奉行的社会礼仪时都竭尽全力把最后一点积蓄拿出来,其用意无非是为了“不比别人差”,为了不让别人“议论”。很可能也是因为卡捷琳娜想利用这个机会在目前她受到人们冷落的时候向这些“卑微可憎的住户”表明她“不仅会生活、会接待客人”,而且她受的教育也不该过这种日子,而她是在“一个高贵家庭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即上校家里”受的教育,她根本不该自己擦地板、自己夜里给孩子洗衣服。这种志气和虚荣心有时会在被环境压垮的最贫困的人们身上爆发,这时往往使他们在气头上不顾一切地花钱。况且卡捷琳娜还不是被压垮的人:环境可以把她压死,但在精神上把她压垮也就是说使她害怕屈服,那是不可能的。索尼娅说她精神失常是极有理由的。固然,要最后下这样的明确结论是不能的,不过最近一年来,她的可怜的头脑受到的折磨实在太多了,起码不能不受到部分损害。据医生说,肺病的发展也会促进精神失常。
酒并没有买很多,种类也不多,也没有买马德拉酒:一切都是言过其实。不过酒是有的。有伏特加,有罗姆,有里斯本葡萄酒,都是低劣的酒,不过数量是足够的。食品呢,除了蜜粥,有三四盘(其中有油饼),都是房东阿马利娅太太的厨房里做的。另外,一下子就摆了两个茶炊,准备饭后喝茶和喝潘趣1用。买东西由卡捷琳娜亲自指挥,跑腿的是一个房客——穷波兰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住在阿马利娅太太这里,他呼哧呼哧地昨天跑了一天,今天跑了一上午,好像特别希望人们看到他卖力气。为了每一件小事,他都要立即跑到卡捷琳娜这里来请示,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断地称呼她“夫人”;这一切终于使卡捷琳娜厌烦了,虽然她开始时说过,没有“这个热心忠厚的”人,她就会一筹莫展。卡捷琳娜的性格是这样的:她对初次见面的随便一个人都肯用最好最鲜明的色彩来描绘,夸奖的词句有时叫人听起来感到不好意思,她会想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种种情况来加以夸奖,而且完全是真诚的,实心实意地相信这些情况是真实的,可是后来一旦失望,她就唾弃、撵走她几个小时之前还实实在在赞不绝口的那个人。她天生爱说爱笑,快活平和,可是一连串的不幸和挫折使她变得开始狂暴地希望并要求所有人都生活在平和与欢快之中,不许有别的活法。生活里的最轻微的不谐和,最细小的挫折都会使她立即暴怒起来:她刚才还充满绚丽的希望和幻想,转瞬之间就会诅咒命运,抓到什么撕什么、摔什么,甚至用头撞墙。阿马利娅太太也忽然不知为什么受到了卡捷琳娜的特别看重和尊敬,也许仅仅是因为要举办这座酬宾宴,阿马利娅决定全心全意参加操持:她主动摆桌子,借桌布、餐具等等东西,并且在自己厨房里做食品。卡捷琳娜委托她全权处理一切,把一切都交给她,自己到墓地去了。的确什么都准备得异常出色:桌子摆上了,甚至相当干净;餐具,叉子,刀子,酒盅,玻璃杯,盘子,——这一切当然都是拼凑起来的,式样不同,大小不一,从各家房客借的;可是都按时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阿马利娅觉得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迎接回来的人们时甚至带了某些得意的神色;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头上的包发帽系着黑色新纱带,身上穿着黑色连衣群。这种得意的心情虽然是应当应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卡捷琳娜不喜欢:“真好像缺了阿马利娅连桌子也摆不成!”她也不喜欢系着新黑纱带的包发帽:“说不定这个愚蠢的德国婆娘还会骄傲咧,觉得她是出于恩典帮助穷房客呢。恩典!恭请注意!卡捷琳娜的爸爸是上校,差一点儿当上省长,有时一次宴请过四十个客人,阿马利娅这种人连厨房都进不了......”不过卡捷琳娜决定不到时候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尽管她心里已决定今天一定要杀杀阿马利娅的威风,要她记住自己的真正位置,要不天知道她会骄傲成什么样子,暂时只冷淡她一下。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也助长了卡捷琳娜的火气:邀请参加葬礼的住户,除了波兰人以外(波兰人也来得及跑到墓地去了),谁也没有来;来参加酬宾宴的,也全是一些卑微的穷人,许多人甚至喝醉了,全都是一些废物。住户里年岁大一些、比较体面一些的人好像串通好了似的,有意作对,一个也没来。比方说,卢仁,他可以说是住户里最体面的人,也没来;然而昨天晚上,卡捷琳娜就对世界上所有人即阿马利娅、波莲卡、索尼娅和波兰人说过,他是一个最高尚最慷慨的人,门路广,财产多,是她前夫的朋友,受到过她父亲的接待,答应用一切手段给她弄到一笔数额巨大的养老金。这里我们要指出,如果说卡捷琳娜夸耀谁的门路和财产的话,那么她这么做是完全不谋私利,完全没有个人打算的,完全没有私心,是出于一片赤诚,只是因为她喜欢夸耀,喜欢赋予被夸耀者更大的价值。卢仁不来,——“这个可憎的坏蛋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没有来,大概是“学他的样子”。“这个家伙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吗?人家请他不过是出于恩典,而且还是因为他跟卢仁先生住在一起,是他的熟人,不请不好意思罢了。”一位风度高雅的太太带着“错过婚龄的老姑娘”也没有来,她虽然才住进阿马利娅的公寓不到两个星期,可是已对马尔梅拉多夫家的喧哗尤其是已故马尔梅拉多夫喝醉酒回家引起的吵闹抱怨过几次,卡捷琳娜当然知道,因为阿马利娅跟卡捷琳娜骂架的时候曾威胁要把他们全家赶走,扯着嗓子喊,说他们骚扰“高贵的房客,他们连这些房客的脚都不值”。卡捷琳娜故意要在这时请她“连脚都不值”的太太和她的女儿,尤其是因为直到现在这位太太偶尔遇到她时总是高傲地转过脸去,是要叫她知道卡捷琳娜“思想和情感更高贵,不念旧恶请她”,要叫人家看到卡捷琳娜不是从来都这么穷。卡捷琳娜预定在宴席上对大家说明这一点,同时还打算告诉大家已故爸爸差一点儿当上省长,而且还要间接指出遇见人不必扭头——这种做法是极其愚蠢的。一个胖中校(其实他只是个退伍上尉)也没有来,原来他从昨天早晨起就“烂醉如泥”了。一句话,来的只有:那个波兰人,一个长相难看、沉默寡言、衣服油污、满脸粉刺、一身臭味的事务员,一个几乎是瞎子的聋老头子——他当年曾在某邮政局工作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什么人把他收养在阿马利娅太太的公寓里。来的人中还有一个醉醺醺的退伍中尉,其实他不过是个军粮官,笑起来很不得体,声音很大,“请您想想”,竟没有穿西服坎肩!有个人进来就坐到桌旁,连头也没有跟卡捷琳娜点一下。还来了一个人,因为没有衣服,竟穿着睡袍来了;这实在不成体统,被阿马利娅和那个波兰人用力架了出去。而那个波兰人又带来了两个波兰人,这两个波兰人从来没有在阿马利娅这儿住过,在这座公寓里谁也没见过他俩。这一切使卡捷琳娜极为不快。“这样一来,这座酒席是给什么人准备的呢?”为了腾地方,连孩子们也没让上桌,餐桌已把整个房间全占了,孩子们饭菜摆在墙旮旯里的一口箱子上,两个小的被安排坐在长凳上,波莲卡作为大孩子,应当照管他们,喂他们,给他们擦鼻子,“像伺候贵族少爷那样”。一句话,卡捷琳娜不由自主地想要格外风光一下,甚至要摆摆架子。她特别严厉地打量了几个人,傲气十足地请大家入席。不知为什么她认为阿马利娅应当对那些不来的人负责。她突然对阿马利娅极为不客气,阿马利娅立即觉察到,感到十分委屈。这样的开始不是好兆头。终于人们都入席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乎是在人们从墓地回来的时候进屋的。卡捷琳娜看到他高兴得要命,第一,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有教养的客人”,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准备两年后担当本地大学的一个教授职位”;第二,因为他立即恭恭敬敬地向她道歉,说他尽管非常想参加葬礼,可是未能如愿。她立即全力招呼他,让他坐在自己的左侧——右侧坐的是阿马利娅太太;尽管她要不断地关心正确地上菜并分拨给每个人,尽管痛苦的咳嗽最近这两天厉害起来,这时打断她的话,使她喘不上气来,可是她仍然不停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倾诉胸中的积愤以及对酬宾宴失败的不满。不过卡捷琳娜的愤懑也常常借着最快活的、不可遏制的、嘲弄在座客人尤其是嘲弄房东阿马利娅的笑声来发泄。
“一切都怨这只布谷鸟。您明白我说谁:说她,说她!”卡捷琳娜用头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指着房东说。“瞧她瞪着眼睛,感觉到我们在说她,可是听不懂,所以就瞪眼睛。呸,一只猫头鹰!哈哈哈!......喀喀喀!她显摆那破包发帽干吗!喀喀喀!您看出来没有,她想让大家认为她在维护我,来这里是给我面子。我认为她是体面人,请她替我邀请一些像样的人,也就是说,请死者的熟人,可您瞧瞧,她给我请了些什么人来:一些小丑!一些脏货!瞧这人脸多脏,满脸鼻涕!这几个波兰人......哈哈哈!喀喀喀!谁,谁也没有在这儿见过他们,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请问,他们来干吗?大模大样地坐成一排。喂,波兰先生!”她忽然对着一个波兰人喊道,“您拿到油饼了吗?再拿一些!喝啤酒吧,喝点儿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吗?瞧,站起来啦,鞠躬呢,瞧,瞧,一定是饿极了,可怜哪!没关系,让他们吃好啦。他们起码不吵不闹,不过......不过,真的,我担心房东这些银汤匙!......阿马利娅太太,”她突然对房东几乎大声说,“要是有人偷走您的汤匙,我可不负责任哟,我先提醒您!哈哈哈!”她对自己的调侃很得意,又笑着用头指着房东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没听懂,又没听懂!坐在那里张着嘴,瞧,猫头鹰,一只真正的猫头鹰,带着新纱带的猫头鹰,哈哈哈!”
这时笑又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咳嗽,这咳嗽持续了五分钟。手帕上留下了几滴血,前额上冒出了汗珠。她默默地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了看血,两腮上布满红斑,刚喘过一口气来,立即就异常兴奋地对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讲起来:
“瞧,我给了她一个极其微妙的任务——请那位夫人和她的女儿,您明白我说的是谁吧?必须态度极其委婉、手法异常巧妙才成,可她请的结果,这个外地来的混蛋,这个骄傲的畜生,这个卑微的土包子——她不过是个少校的遗孀,来请求抚恤金,跑官署,五十五岁了还搽胭脂抹粉(这是人人皆知的)......这样一个畜生竟不肯来,而且不能来甚至也不打发个人来道歉,这是在这种场合最普通的礼节嘛!我不懂,为什么卢仁先生也不来。可索尼娅呢?她上哪儿去了?啊,她终于来了!索尼娅,你上哪儿去啦?奇怪,你连参加父亲的葬礼也不准时。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让她坐在您旁边。这是你的座位,索尼娅...... 想吃什么拿什么。拿点儿肉冻吧,这道菜好些。马上就上油饼。给孩子们啦?波莲卡,你们那儿什么都有吗?喀喀喀!你要做个聪明孩子,丽达;你呢,科利亚,别晃腿,要像贵族家的孩子那么好好坐着。你要说什么呢,索尼娅?”
索尼娅立即向她转达卢仁先生的歉意,尽量提高声音,以使大家都听得到,她挑选了一些最具敬意的词句,甚至还编造了卢仁没说的一些话。她说卢仁先生特意请她转告,说他一有可能,立即赶来,以便当面商谈一些事情,决定下一步的做法和可以采取的措施,等等,等等。
索尼娅知道,这会使卡捷琳娜得到安慰,感到体面,主要的是可以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她匆匆对拉斯柯尔尼科夫鞠了一躬,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坐到他身旁。不过在其余时间里,她却不知为什么避免看他,也避免跟他交谈。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虽然眼睛看着卡捷琳娜的脸以便随时迎合她。她和卡捷琳娜都没有穿丧服,因为没有。索尼娅穿的是颜色暗一些的褐色连衣裙,卡捷琳娜穿的是她唯一一件暗色带条纹的布连衣裙。卢仁先生的情况,顺利讲完了。卡捷琳娜郑重其事地听完索尼娅的话,带着同样郑重其事的神气打听卢仁先生的身体如何。接着,她几乎高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耳语说像卢仁先生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如果跟这些“不寻常的人”坐在一起的确会显得奇怪,尽管他敬爱她的这个家而且没有忘记跟她爸爸的老交情。
“所以我特别感激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您不嫌弃我的这杯薄酒,甚至肯光临这样的环境,”她几乎高声补充说,“我相信只是对可怜先夫的特殊友谊才使您肯践约前来。”
然后,她又一次用自豪和自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客人,忽然用特别关心的语气隔着桌子高声问聋老头子是否要烤菜,还问给他斟过里斯本葡萄酒没有。老头子没有回答,好长时间没听明白问他什么,尽管邻座的人为了取笑甚至已开始推他了。他只是张着嘴向四外张望着,这就使大家更加觉得开心。
“瞧多么糊涂!瞧啊,瞧啊!把他领来干吗?至于卢仁先生呢,那我总是相信他,”卡捷琳娜继续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当然不像......”她激烈地高声对阿马利娅说,那神态异常威严,以致阿马利娅甚至害怕起来,“不像您的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邋遢女人,这种女人给我爸爸当厨娘都不够资格。先夫接待她们,是给她们面子,而且也只是出于自己无限的善心。”
“不错,他喜欢喝一盅儿;他喜欢这个,喝过!”退休的军粮官干完了第十二盅伏特加,忽然喊道。
“先夫的确有这个弱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卡捷琳娜忽然钉上了他,“可是他是个善良高尚的人,喜爱并且敬重自己的家庭。只有一点不好:由于善良,他太信任各种堕落的人了,天知道他没有跟谁一起喝过酒,那些人连他的鞋底都不如!您想想看,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一个糖人儿:醉得要死,却记得孩子。”
“糖人儿?您说的是糖人儿?”军粮官喊了一句。
卡捷琳娜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她在想什么,叹了一口气。
“您准跟别人一样认为我对他太厉害。”她继续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可实际情况并不这样!他尊重我,非常,非常尊重我!他是个好心肠的人!有时侯真可怜他!有时侯他坐在墙旮旯里看着我,真叫人可怜,真想爱抚他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要是爱抚了他,他就喝得更凶了。’只有对他厉害才能多少约束他一些。”
“不错,有时侯还拽头发,拽过不止一次呢。”军粮官又喊了一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对一些混蛋不仅要拽头发,还应当用掸子打呢。我说的不是对已故的丈夫!”卡捷琳娜不客气地对军粮官说。
她腮上的红斑越来越红,胸膛起伏着。再过一分钟,她就要发作了。许多人嘻嘻地笑着,看样子,他们喜欢这样。一些人撺掇军粮官,低声对他嘀咕什么。显然,人们想使他跟她吵起来。
“请问,您这是指什么说的,”军粮官开始说,“也就是说,您指的是谁?不过,不必回答了!不值一提!寡妇!我原谅您......。完事!”他说完又干了一杯。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厌恶。他只是出于礼貌才触动一下卡捷琳娜不断往他盘子里拨的食物,而且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不拂卡捷琳娜的好意。他凝神盯着索尼娅。索尼娅也越来越担心。她也预感到酬宾宴不会和平结束。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卡捷琳娜火气的增长。不过她知道两位外地来的女士这么蔑视卡捷琳娜的约请,主要原因是她索尼娅。她听阿马利娅太太说过,那位妈妈听到约请甚至生起气来,问道:‘她怎么能够使自己的女儿跟这个姑娘坐在一起?’索尼娅觉得,卡捷琳娜已经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这件事。而侮辱索尼娅对卡捷琳娜来说比侮辱她本人,比侮辱她的孩子,比侮辱她的爸爸更厉害,一句话,这是一种致命的侮辱;索尼娅知道,卡捷琳娜“没有向这两个邋遢女人证明她们是什么东西以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恰恰这时有人从餐桌的另一端传给索尼娅一个盘子,上面用黑面包摆了被一支箭射中的两颗心。卡捷琳娜立即发起火来,高声说送这种东西的人当然是一头“醉驴”。阿马利娅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而且也深受卡捷琳娜傲慢态度的侮辱,为了改变宴席上的气氛并顺便抬高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便忽然无缘无故地用半通不通的俄语讲起她一个熟人——“药房的卡尔”来,说他夜里坐出租马车,“马车夫要撒(杀)他,卡尔哭哭(苦苦)爱(哀)求别撒(杀)他,哭着,束手无策,吓坏了,吓得心穿透了”。卡捷琳娜尽管也笑了笑,可是立即指出阿马利娅不该用俄语讲笑话。阿马利娅更加感到不快,立即反驳,说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2,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两手总掏兜儿”。爱笑的卡捷琳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马利娅已忍无可忍,勉强压住怒火。
“一只猫头鹰!”卡捷琳娜立即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她差一点儿要快活起来。“她想说两手插在裤兜里,却说成了掏兜儿。喀喀喀!您一劳永逸地发现没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住在彼得堡的这些外国人,主要是德国人,全都比我们蠢!唉,您会同意的,怎能讲‘药房的卡尔被吓得心穿透了’,这个窝囊废不仅没有把马车夫捆起来,反而‘束手无策,苦(哭)着,哭哭(苦苦)爱(哀)求’。真是糊涂虫!她以为这故事很感动人,却没有意识到她多蠢!我看这个醉军粮官要比她聪明得多。起码可以看出他是个酒鬼,把最后的智慧喝没有了,可外国人都那么庄重严肃......。瞧她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生气了!生气了!哈哈哈!喀喀喀!”
卡捷琳娜高兴起来,立即大讲各种琐事,忽然讲起来领到养老金后要回故乡T市开一所贵族女子寄宿学校。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过拉斯柯尔尼科夫,于是她就醉心地讲起了一些最诱惑人的细节。马尔梅拉多夫生前在小酒馆里向拉斯柯尔尼科夫介绍太太贵族女中毕业时当着“省长和其他要人的面儿”跳披肩舞时提到的那张奖状不知怎么出现在卡捷琳娜手里。显然,这张奖状现在要充当卡捷琳娜有权创办寄宿学校的证明。可是这张奖状储备在这里的主要目的却是彻底击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邋遢女人”——假如她们应邀出席酬宾宴的话,向她们清楚地表明,卡捷琳娜出身于最高贵的家庭,“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是上校的千金小姐,比某些寻求奇遇的女冒险家强——近来这种女人很多”。奖状立即在醉醺醺的客人手里传看起来。卡捷琳娜没有阻拦,因为那上面的确en toutes letters 3 写着她是七等文官、勋章获得者之女,父亲的确差一点儿就是上校。4 兴奋起来,卡捷琳娜立即详尽地描绘起未来在T市的美好宁静的生活来,谈到了她准备请到寄宿学校任教的一些中学教师,谈到了一个当年曾在贵族女中教过她本人法语、如今仍然在T市安度晚年的可敬的法国老人曼戈,说给点儿钱就会来任课。终于也谈到了索尼娅,说“她跟卡捷琳娜一起去T市,帮助她照料一切”。这时在餐桌的那头有人忽然扑哧地笑了一声。卡捷琳娜尽管马上极力装出对餐桌那头发出的笑声不屑一顾的神气,可是立即故意提高嗓门儿激动地谈起索尼娅不容置疑的种种才能来,说她胜任校长助理这一职务,说“她温顺、有耐心、自我牺牲、高尚、受过教育”,同时还摸了索尼娅的脸腮一下,并且站起来热烈吻了她两次。索尼娅满脸飞红,卡捷琳娜忽然大哭起来,说自己“是神经脆弱的糊涂虫,心情太坏,该结束了,因为菜肴已吃完,该上茶了”。这时阿马利娅太太已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在谈话的全部过程中她丝毫未能插嘴,人们甚至根本不听她的话,此刻她忽然决定做最后的尝试,她忧心忡忡地向卡捷琳娜提出一个极其切实重要的建议,说在未来的寄宿学校里要特别注意女学生被褥的清洁,“一定要有一位好女士好好看着女学生的被褥”,第二,“女学生夜里要安静,不要读任何小说”。卡捷琳娜心情的确不好,感到疲倦,对酬宾宴已感到厌烦,立即“抢白”阿马利娅,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说关心被褥是女管理员的事,不该由校长管;至于读小说呢,那简直是不成体统,请她不要多嘴。阿马利娅脸一红,发起火来,说她不过是“一片好心”,“希望她许多好”,说卡捷琳娜“好久没交房租了”。卡捷琳娜立即“顶”她,指出她说的“一片好心”是骗人,说昨天死者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阿马利娅就为房租折磨过她。阿马利娅对此极其有力地回敬说,“她请过那两位女士,可是人家不来,因为高尚的女士不能来见不高尚的女士”。卡捷琳娜立即强调指出,因为她是个脏货,所以她不能判断什么是真正的高尚。阿马利娅忍不住,立即宣称,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两手总掏兜儿,总是噗噗地喘气”,为了更加逼真地表明父亲的样子,阿马利娅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鼓起两腮,嘴里发出类似噗噗的声音,惹得全场哄堂大笑,房客们预感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故意用赞扬鼓励她。卡捷琳娜已忍无可忍,立即高声“斩钉截铁地”指出,说阿马利娅也许从来就没有父亲,说阿马利娅不过是彼得堡的一个芬兰女酒鬼,以前准是在什么地方当厨娘,也许比这还要下贱些。阿马利娅脸红得像烤虾,尖声喊起来,说也许“卡捷琳娜才没有父亲,她的法特尔阿乌斯5柏林,穿那么长的常礼服,喘气总是噗噗地”。卡捷琳娜用轻蔑口吻指出,她的出身人所共知,在这张奖状上也印得清清楚楚她的父亲是上校,而阿马利娅的父亲——如果她曾经有过什么父亲的话,准是彼得堡一个卖牛奶的臭芬兰佬,很可能是根本就没有父亲,因为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她的父称是什么,是伊万诺夫娜还是路德维戈夫娜。阿马利娅一听,勃然大怒,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大叫起来,说她的父称是伊万诺夫娜,而不是路德维戈夫娜,她的法特尔“德国名字叫约翰6,当过庄园管理人”,卡捷琳娜的法特尔“从来没有当过庄园管理人”。卡捷琳娜从椅子上站起来,疾颜历色地用显得平静的语调(虽然她脸色煞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明说,如果她胆敢再一次“拿废物法特尔跟她的父亲相提并论的话,她卡捷琳娜就要拽下她的包发帽来用脚踹”。阿马利娅听到这里,就在屋里来回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她是房东,要卡捷琳娜“立即搬走”,接着便不知为什么急忙去收拾桌子上的银汤匙。吵闹声大作,孩子们哭起来。索尼娅已拽住卡捷琳娜。可是这时阿马利娅忽然喊起了娼妓证,卡捷琳娜便挣脱出来,奔向阿马利娅,要把自己的威胁立即付诸实施。这时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卢仁。他站在那里用严厉的聚精会神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人。卡捷琳娜向他扑去。
附注:
1. 一种由果汁、香料、奶、茶、酒等混合成的饮料。
2.父亲是柏林人(用俄语说的德语)。
3.全文(法文)。
4.卡捷琳娜一直说自己的父亲是上校级文官(见本书第二部第七章),相当于五等文官,可奖状上写的却是七等文官,故说“差一点儿就是上校。可以看出卡捷琳娜对父亲的官衔也夸大了。
5.法特尔——德文:父亲;阿乌斯——德文:来自。
6.约翰——教名,在俄文里就变成了伊万,所以阿马利娅说自己的父亲是德国人,父称是伊万诺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