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德苗寨算命记

贵州黔东南有个郎德苗寨,还有个西江苗寨。西江这几年被“开发”得不成样子,我在网上看到西江苗寨竟然有了骆驼,大吃一惊,决定再也不去了。

2016年夏天,我踏上征程,决定去郎德一次。我的朋友阿龙的爸爸是寨子的老支书,铁杆党员,但最近他做了个梦,梦见阿龙当了兵。当兵在苗族人看来是很不吉利的,阿龙爸爸决定找寨子里的鬼师来驱邪。阿龙虽然生长在郎德,但早已长居贵阳,对鬼师的那类活动,半信半疑,但出于孝心,他同意让鬼师先给他算个命。临行前,阿龙给了我一件旧T恤,说这代表他本人,和两百块钱,说是付给鬼师的酬劳。他的大嫂在家开农家乐,接到到他电话通知,对我实行免费接待。我主动提出,给大嫂带点山寨不太常见的新鲜水果,给阿龙父亲买了一瓶 “茅台迎宾酒。”

背着礼物,我登上了去凯里的大巴。现在的交通实在太方便了。当年从贵阳到凯里要大半天,现在三小时就到。到达的是新客站,但从凯里转到郎德,要去老的“凯运司”。听说我要去郎德,新客站的工作人员颔首称是:“郎德好。西江没好。”从新站坐了趟公交车,直达凯运司,在这里坐上了每小时一班的专门往返凯里和郎德的中巴,大约30公里,10 块钱车费,很快就到了。

郎德变化不大,因为阿龙的爸爸老支书坚决地抵制了过度开发。他向来主张发展旅游,而且是开发郎德的首席功臣,但他主张由本寨人自己经营,决不准外来人开餐馆,酒吧,网吧。因此,如今郎德多了很多农家乐和一些小店,但并不喧嚣。我觉得老支书是对的。

他自己家里来过不少人物,墙上的合影里,有乔石,贾庆林,朱熔基…他说胡锦涛来的时候,到处是警察,但墙上的照片里,偏偏又没有胡锦涛。山高皇帝远,我觉得他们并不在意这些,也未必都能分清这些人。

我把礼物交了,另外还有一块苗绣,是阿龙的老婆做的。她是湖南人,跟着阿龙的妈妈学习苗族刺绣,很快就精通,绣的龙都可以出售了,据阿龙说值一千块。大嫂拿来钥匙,让我在木楼里选个客房。我选了个有独立卫生间的,然后,就开始在寨子里四处流窜。

阿龙打我的手机,说房子背后的山坡上有他家的杨梅,我可以去摘,不过要跟他爸说一声。

天气有点热,放牛的人心疼牛,专门把水牛带进寨子里那条河里,自己坐在岸边,看牛在河里洗澡。还有木匠,乡村理发师 ,磨刀的在各处干活。

女人们看见有外人来,会拥上前兜售工艺品,但不真正强迫,而且他们的汉话并不灵光。游人说:“我买过了”,“我呆会儿再买”,一字一顿,语速慢得像 “对外汉语”,她们还是照样追,几乎像是在起哄。实在走远了,也就不追了,倒也可爱。

去寨子里的小卖部买矿泉水,也顺便买了点工艺品。问店的女主人,卖这些零食杂货能挣钱吗。她说,利润很少的,而且食品这种东西,一旦过期,她会扔掉。自己有崽有女,不愿意让别人的孩子吃过期食品。

累了又回老支书家的堂屋里。他的木楼是没有大门的,任何人都可以直接走进木廊和堂屋——就是挂着合影的那间。他今年八十了。说起当地文化,经济,讲得很简单但也切中要害:

“改革开放好。现在日子好过“,他说。”毛主席那时侯,要背着粮食走路去凯里交公粮,来回就是一天”,他摇摇头。

晚饭的时候,鬼师来了。大家一起吃饭。过去寨子里有一个老的鬼师,前些年过世,年轻的就顶上了。但他并不是老鬼师的徒弟,是自己家传的本领。按他的说法,其实他并不想做鬼师,但因为确实有这种驱邪技术,不做不行,其实也并不靠这吃饭。但一是大家需要,二是如果不做,会引祸事上身。鬼师在治病方面,管理的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有一个美国教授有一次在村里做田野调查,也不舒服了,专门买了鸭子请他做法。

我在美国见过该教授,他亲口说,他被鬼师治好了。不过他只说了这一句就闭口了。鬼师承认自己的确治过一个“瘦瘦高高”的美国教授。

茅台迎宾酒,老支书还舍不得喝,他说要留着送给鬼师。我们喝的是他家里自酿的米酒。我先吃完,出来靠着栏杆吹夜风。过了一阵,鬼师出来跟我说:老支书喝醉了,阿龙的命算不成了。这样,我给你算算命吧。

….怎么成给我算命了?啊,我…我牙都还没刷呢好不好。不过我还是同意了。反正命已如此,也不在乎多算一次。

鬼师要我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根线,代表我本人,又让我给点钱给阿龙78 岁的妈妈。他妈妈立即轻车熟路地拿来大米,簸箕,把钱放在簸箕里,看来这些是算命必要的。

经过一系列仪式动作,鬼师开口了……

后来我告诉阿龙,我觉得他算得还是准的,真的。鬼师自己说,他能看见。

这时老支书来了,好像大梦初醒。其实刚才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阿龙妈妈觉得阿龙爸爸老支书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竟然喝醉了酒,深感耻辱,加上老支书长期以来一喝醉就吵着要打老婆,因此阿龙妈妈这次决定揭竿而起,先下手为强,直接动手揍了阿龙爸爸。八十岁的阿龙爸爸本来就喝醉了,虽然嘴上嚣张,其实打不过七十八岁的阿龙妈妈,很快鼻子就出血了。鼻子被揍出血以后,酒也醒了大半,阿龙爸爸温和地坐在凳子上,面容慈祥。鬼师就开始给阿龙算命了。算出的结果是用苗语告诉他爸的。

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凯里了。阿龙爸爸还在睡觉,阿龙妈妈坚持要送我去上车,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下去就好。她连连用不流利的汉话,反反复复表达一个意思:“对没起,实在对没起,他喝醉了,下次你再来。”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唉,听得我也难过起来。当然,他爸喝醉,父母打架的事,我是没有告诉阿龙的。

我想,我可能还是会再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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